1940年深冬，日軍對東江縱隊(duì)的圍剿步步緊逼。顧慎之奉命帶領(lǐng)一支百人小隊(duì)，穿越九龍橋向?qū)毎厕D(zhuǎn)移，他懷中的文件袋裝著關(guān)乎東江生死的秘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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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氣割臉，抽打在顧慎之裸露的手和臉上。他半蹲在一條臨時征來的老舊木船船頭，骨頭縫里都滲著江水的陰冷。身后是更深的黑暗，蟄伏著百余雙緊繃的眼睛。轉(zhuǎn)移的命令來得很急。日偽的圍剿圈像惡獸收緊的咽喉，九龍橋這條隱秘水道，成了最后一絲指望的縫隙?？稍撍赖脑铝?，偏偏在今夜亮得出奇。慘白的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把寬闊而沉默的江面照得一片亮晃晃，像是鋪了一層冰冷的錫箔紙。每一條波紋，每一根船槳攪出的水花，都成了暴露在瞄準(zhǔn)鏡下的靶子。顧慎之的心往下沉了沉，這光，是催命符。

船隊(duì)無聲地在凝滯的冷氣中前行。水面上，月光勾勒出的不僅僅是粼粼波光。起初只是幾個不顯眼的漂浮物。一個，兩個…然后越來越多。順著水流的方向看去，那些或趴或仰的浮尸，衣物濕透地緊貼在發(fā)脹的肢體上，無聲地指向下游某個特定的渦流區(qū)域。動作僵滯，姿態(tài)扭曲。

顧慎之的目光死死膠著在那些尸體古怪的漂移痕跡上。不是簡單順流而下，是被看不見的亂流牽扯著，聚攏又推散。

“停！”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塊石頭砸在船板上，整個船隊(duì)猛地一滯，水聲頓歇。

最前面開路那條窄長竹筏上的影子明顯僵了一下，緩緩?fù)７ど县?fù)責(zé)探路的小隊(duì)長下意識看向船頭，嘴唇囁嚅了一下，咽回了疑問。

死寂重新籠罩江面。只有風(fēng)和水在哭號。尸體還在飄，無聲展示著水下的猙獰。顧慎之的視線在那些被無形暗流拽扯的浮尸與上游某處幽暗的水面之間來回。片刻，他沉聲下令，每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右舵，三十度。跟上。別碰那片水?！彼?，朝尸骸聚集最密、暗流最兇的水域邊緣一指。

船隊(duì)以最別扭的角度，貼著那片死亡的邊緣小心地滑過。槳葉無聲地探入水中，輕得像拂過嬰兒的臉，生怕驚醒了水底的惡魔。月光毫無憐憫地將所有移動都釘在原地，顧慎之脖頸后的肌肉繃得發(fā)痛，他死死盯著船身側(cè)后方那片暗沉沉、浮尸密集的水面，連眼都不敢眨，心口那鼓脹的酸澀幾乎破膛而出——只要一顆水雷醒了，一切都完了。

“老天爺…”

后面不知哪條船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喘息順著風(fēng)聲飄過來，像泡沫，瞬間就碎了。

時間黏稠得如同漿糊，一寸寸把船隊(duì)從死神眼皮底下熬了過去。緊繃的神經(jīng)剛松了絲弦，腳下船身卻傳來“咚”一聲悶響，像被水底什么沉東西咬了一口。船頭猛地一跳，一股冰冷的江水剎那間滲了上來，漫過腳踝，寒得刺骨。一個黑乎乎的口子在船底側(cè)舷撕開了，汩汩地喝著江水。

顧慎之身后響起一陣短促的騷動和壓抑的抽氣聲，雜亂的腳步挪動。

船尾搖櫓的老船工佝僂著身子，臉藏在暗影里，看不清神色，聲音卻如同生銹的鐵片刮著木板：“是那些…‘咸水佬’吧？”

沒人吭聲。只有船吃水的咕嘟聲和木板的咿呀。

老船工似乎也沒指望回答，他自顧自地，聲音平得像在陳述一條鐵律：“前頭黃田渡的布告板上，畫像都貼出來了，”他渾濁的眼睛掃過船頭那沉默的剪影，“光你顧隊(duì)長的腦袋…”他略停頓，咂摸了一下嘴里的苦澀，“就能換三條命咧?！?

風(fēng)聲更緊了。

顧慎之動了。他利落地扯開身上那件裹滿寒氣的灰布棉襖，脫下來時還帶著些許體溫。然后，一句話也沒說，看也沒看老船工，卷起棉襖，對準(zhǔn)那個還在貪婪吞水的豁口，狠狠地塞了進(jìn)去！黑乎乎的棉布瞬間被冰冷的江水浸透，鼓脹，阻塞。

“劃?！彼麊蜗サ肿∪〉钠瓶?，雙手空著，直接抓起了水中的一支備用槳，“少說話。省力氣?！?

“省力氣！”他用更大的聲音重復(fù)了一遍，那聲音不算洪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和沉甸甸的分量，像塊秤砣，穩(wěn)穩(wěn)地壓在了每一個心跳加速的人身上。

冰冷刺骨的江水透過塞著的棉襖滲上來，迅速濡濕了他抵著的膝蓋、大腿、胸膛。那寒意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地扎進(jìn)來。但身體的不適被眼前的光景擠開了——岸邊的輪廓在月光下逐漸清晰，那片沉默的黑影，就是寶安。

希望像一星火苗，剛剛在胸膛里跳躍起來。那點(diǎn)火甚至還沒把僵硬的四肢暖和熱乎。

“噠噠噠噠——！”

夜空毫無預(yù)兆地，被徹底撕裂了。

聲音的來源離得不算近，但在死寂的江上，那爆響簡直貼著頭皮炸開！緊接著，一串拖著猩紅尾跡的子彈，像毒蜂一樣貼著水面橫飛過來！

“噗噗噗噗！”

前方的江面上瞬間炸開一連串水柱！碎玉亂瓊，慘白月光下飛濺如鬼魅之淚。

顧慎之猛地壓下身體！但就在側(cè)頭伏低的瞬間——

一股灼熱的氣流，混著火藥刺鼻的焦糊味，毫無征兆地擦著他的左臉頰猛地掃過！皮膚像被燒紅的烙鐵熨了一下，火辣辣地一痛。他甚至能感覺到幾根被燎焦的碎發(fā)飄落。

他動作凝固了一瞬，手下意識地按向胸口。硬硬的還在，那個縫在內(nèi)袋的文件袋還在。

他低頭。就著慘淡的月光，看見灰布棉襖裹著的東西外袋上，一道嶄新的焦黑裂痕清晰可辨，像丑陋的蜈蚣爬在要害處。那陣火燎的刺痛倏地鉆進(jìn)了心窩，炸出冰冷的麻痹感。

那袋子里，是上下坪會議上定下的、整個東江縱隊(duì)拼死也要帶出來的命脈。是火種。

岸上的槍聲還在囂張地嘶吼，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惡意試探。冰冷腥膻的魚腥味，毫無防備地兜頭裹來，黏膩又沉重。顧慎之抬起頭。

前方，寶安模糊的暗影輪廓終于清晰可見。黑暗仿佛有了形狀，沉重地矗立在岸邊，像一堵沉默的巨墻。而岸上那噴吐火舌的槍焰，如同黑暗中無聲咧開的森森獠牙。黑與紅的光影在模糊的船影中晃動、切割、追逐，在夜江上繪出瘋狂混亂的線條。

一百多個屏住呼吸的生命，擠在幾條漏水的木船上，此刻，仿佛懸在命運(yùn)無情的刀鋒之上。腳下江水蕩漾，冷得刺骨；前方彈雨呼嘯，熱得灼魂。

顧慎之的手仍緊緊按在胸口那個焦洞上，指尖感受著那份要命的、卻已被洞穿的堅(jiān)硬觸感。

風(fēng)帶著刺耳呼嘯席卷而過——像一頭無形猛獸在黑暗江流中嗅到了血腥味，貪婪地開始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