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路像條半死的黃鱔,在隆冬的暗夜?jié)駳饫镅由臁?
顧慎之的腳步落得很實。左腳深,右腳淺,拖出一道帶著泥漿的、斷續(xù)的印子。右腳腳踝那處鉆心的痛楚已經(jīng)麻木了,像根生銹的鐵釘楔進了骨頭縫里,每一步下去,那釘帽就在骨頭上敲一下。寒氣和泥水里泡過的舊傷在夜里格外放肆,整條右腿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半截朽木。
肩上挑著的兩只空藤簍隨著步幅微微搖晃,發(fā)出細小卻清晰的吱呀聲。他走得比來時更慢,似乎腳傷難忍,又像是肩上那點空簍子的分量都把他壓得喘不過氣。
回程的路避開了腥臭的海邊,沿著一條布滿車轍和牲口糞便的土路繞行。夜色濃得化不開,風比來時更利,貼著地皮割過光禿禿的田野和零星枯樹的影子,發(fā)出嗚咽的嘯音。他低著頭,氈帽拉得很低,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繃得死緊的下頜線條。呼出的白氣瞬間就被寒風撕碎帶走。
空氣里除了凍土的腥味、牲口糞的臭氣,別無其他。只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緊緊貼在后背,隨著風,像冰涼潮濕的裹尸布,一層又一層地纏上來。壓得他幾乎無法順暢吸氣。
手里緊緊攥著的東西被塞進了貼身最里面一層打滿補丁的夾襖內(nèi)袋。隔著幾層粗糙冰涼的布,那硬物的輪廓緊貼著皮肉,散發(fā)著一股微弱卻異常頑固的涼意。那股涼意透過布料、皮膚,直鉆進骨髓深處。魚喉深處那層帶血的薄膜,縫衣針淬著毒的黑光,還有細長枯硬的頭發(fā)絲,那三個冰冷的部件此刻在布料下詭異地互相擠壓著,摩擦著他滾燙的皮膚。
“危險。線斷。根未凈?!?
幾個字像滾燙的鉛塊,在每一次心跳的間隙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前路黑暗,幾無燈火。偶爾幾聲零落凄惶的狗吠,像是這巨大墳?zāi)估镒詈蟮膯柩?,在曠野深處響起又很快被風吞沒。
他拖著傷腿,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腳底下的硬土路不知何時被更軟爛的泥地代替。路旁漸漸有了低矮模糊的土屋輪廓,歪歪扭扭擠成一團,如同趴伏在荒原上、凍僵了的畸形怪物。空氣里那股牲口糞便的濃烈氣味變得更加復(fù)雜刺鼻,摻進了灶煙灰、人畜混雜的酸餿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柴草霉爛氣息——這就是他此行艱難抵達的最終目的地:寶安福永一帶的邊緣村落。東江余燼最后的棲身地之一。
村口老榕樹的龐大黑影沉默地籠罩著。樹下本該是村子進出的唯一隘口,此刻卻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死寂得像塊巨大的墓碑。寒風吹過虬結(jié)的樹枝,發(fā)出更空洞深邃的嗚咽。
顧慎之的腳步在離村口老榕樹還隔著十幾丈的土坡上停住了。他放下肩上的空藤簍,兩只沉重的簍子在凍硬的泥地上砸出兩聲悶響。他像是疲憊到極點,靠著一塊被霜雪覆蓋得看不出模樣的風化石坐了下來,佝僂著腰,低頭喘息。右手伸進懷里,摸索著——不是掏東西,只是仿佛胸口那硬物硌得太難受,想要隔著衣料把它挪動到一個稍微不那么頂肋骨的位置。
他的手在內(nèi)袋里摸索著,隔著幾層粗布衣物,捏住了那冰冷的硬物。魚骨的弧度硌著掌骨。指腹清晰地感知到那層薄薄裹纏的血膜、被緊緊勒在里面的發(fā)絲,還有那根藏匿在黑暗縫隙里、隨時準備刺出淬毒之光的針尖。他捏了一下,指尖傳來硬物冰冷僵硬的質(zhì)感,還有那針尖鋒銳的觸感。
他把手從懷里拿出來,攤開在眼前。掌心空空,只有被寒風迅速吹散的溫熱氣息和沾到的、舊棉絮和汗混合的微濁。
他盯著自己的手心看了幾秒。然后,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時,白氣凝結(jié)成更濃的白霧,盤旋片刻,消散在寒冷的黑暗中。他撐著膝蓋,費力地站了起來,重新挑起了那兩只空藤簍。腳步繼續(xù)前行,比剛才更慢,每一步都帶著傷腳落地的沉重拖沓聲,走向那片籠罩在巨大榕樹陰影下的死寂村落。
他在村里七拐八繞,避開稀疏幾盞窗縫透出的微弱油燈昏暗的光暈,最終停在一戶人家院墻的陰影里。院墻塌了一角,用枯樹枝潦草地擋著。
四下死寂。顧慎之卸下?lián)?,藤簍放在濕冷的地上。他沒去動那堵矮墻和擋墻的枯枝,反而繞著塌口處走了兩步,走到側(cè)面不遠處一棵半枯死的老槐樹下。槐樹虬曲的根暴露在冰冷的泥地外一截,像個掙扎著從土里拱出的爪子。他在樹下站定,蹲下身。
右手再次探進懷里。這次動作更迅捷。從內(nèi)袋深處掏出那硬物。沒攤開手看,只是捏在指間,借著樹后陰影最濃處最后一點天光反射的微光,將那東西——那截冰冷的魚嘴骨連著粘裹的薄膜、發(fā)絲和針尖——毫不猶豫地、深深地塞進了老槐樹暴露在最粗最韌一根板狀樹根裂縫的深處。硬物擠進樹根與泥土的縫隙,發(fā)出細微的擠壓摩擦聲,再無聲息。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著泥土的手掌和膝蓋。動作和每一個走過爛泥地的山里人沒什么兩樣。然后才走向那處被枯枝擋著的矮墻豁口。
挪開幾根擋路的、濕冷的枯樹枝。里面不是院落,而是一個半塌的牲口棚廢墟,頂沒了大半,剩下幾根腐朽的椽子撐著,像個破爛的骨架子。棚子靠里,地面堆著一層厚厚的陳年稻草和牲口糞便發(fā)酵的混合物,氣味難聞刺鼻。
顧慎之佝僂著背鉆了進去,沒有猶豫,兩只手伸進那又臟又厚的腐草堆里,用力向兩邊扒開。動作嫻熟得像天天干這活的農(nóng)夫。厚厚的干糞混著發(fā)霉發(fā)黑的草末子被扒開一個黑乎乎的深坑。坑里露出了幾塊邊緣被油紙包裹、整齊碼放的暗黃色方磚。
光線太暗,看不清細節(jié),但那質(zhì)地厚重凝實,帶著濃烈的氣味——不是金錢的銅臭,而是……硫磺?火藥?還有土造提煉后特有的、刺鼻的植物油墨味?!
顧慎之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動作更快了。他再次伸出沾滿臟污的手,扒開更多的腐草,露出磚塊堆疊下方一小塊被油布裹緊的硬物。手伸進去摸索了一下,摳住邊緣,輕輕一提——
一個油紙裹得嚴嚴實實、書本大小、沉甸甸的扁平鐵盒子被提了出來!
盒蓋邊緣似乎還隱約泛著一點模糊、殘缺的燙藍印戳痕跡。
顧慎之把鐵盒子緊緊貼在冰冷的懷中,用夾襖下擺壓住。然后迅速將旁邊幾塊油紙包著的沉甸甸方磚塞進剛才藤簍墊石頭的位置!動作快如拂去塵土。塞滿兩個簍子,重新蓋上松散的爛草,最后將鐵盒子小心地放在最上面一層方磚上,再用幾把污穢的腐草蓋嚴實。
最后才把那兩個藤條魚簍重新掛上扁擔兩端。簍子一掛,扁擔立刻彎出一個沉重的弧度。再不像來時那般空空蕩蕩,只裝石頭的輕飄。那分量,才是走遠路商人該有的貨色。
他挑起擔子。簍子里沉甸甸的“方磚”隨著扁擔晃悠,發(fā)出輕微的碰撞悶響。深吸了一口摻雜著硫磺、油墨和腐草腥臊的冰冷空氣,準備重新沒入黑暗。
就在這時——
簍子里,在那幾塊暗黃色方磚和油紙包裹鐵盒的上方,就在被他剛剛用濕冷腐草蓋嚴的前一秒,一道極其微弱的光芒在鐵盒蓋子翹起一角縫隙、油紙皺褶深處、在遠處某個無法確定方位的地方極其微弱的光源恰巧折射的瞬間——
一閃而逝!
照亮了盒子蓋子上那個模糊燙藍印記的最后一截殘筆!也照亮了壓在鐵盒上方、緊挨著腐草底部那幾塊油紙包著暗黃方磚旁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小東西!
一根被拗彎、露出尖銳斷口的、細長而冰涼的——
縫衣針頭?!
不是他帶來塞進樹根的那根!顏色更舊,彎折的角度不同,尖端似乎…有一小點磨損?它是什么時候、被誰、用什么方式……放進去的?!
是在他取鐵盒的空檔?還是在剛才那個致命的信號亮起的前一秒?!
顧慎之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被腳下的爛泥凍成了冰!一股比海風更冷冽的寒意,如同那條隱匿在黑暗中、淬著劇毒的毒蛇,猛然昂首,致命的信子幾乎舔舐到了他的后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