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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的決議

天亮前,顧慎之的小隊終于甩脫追兵,抵達上下坪。

目的地是一座坍塌大半的古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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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之走在最后,幾乎是靠本能邁開灌了鉛的腿,踏進上下坪地界時,天邊才吝嗇地透出一線灰蒙蒙的慘白。身后零零落落跟進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每一個都像剛從水里拖出來的破布口袋,沉重,濕冷,每一步下去,爛泥都在腳底下咕噥著抱怨。寒氣追著褲管往上鉆,骨頭縫里都像塞滿了冰碴子。昨夜江水里浸透的棉襖早已凍得梆硬,肩頭和后背結著一層白霜。

帶路的影子在一處黑黢黢的殘骸前停下。

風打著旋刮過,帶著哨音。眼前是座半塌的山神廟——如果還能稱之為廟的話。只剩斷壁殘垣支棱著,缺了大半邊的廟頂像被巨獸啃了一口,露出黑乎乎的空洞,幾根歪斜的焦黑木梁斜斜地支楞著,風一吹,朽爛的木頭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嗚咽不絕,襯得周圍山林更深、更暗。

這就是匯聚東移余燼的最后一塊落腳地?

沒工夫感嘆。顧慎之揮了下手,凍得沒什么知覺,身后窸窸窣窣的響動多了起來,戰士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各自尋找背風的地方,蜷縮著坐下,沒人喊冷,也沒人多話,只有牙齒偶爾磕碰的微響。

顧慎之在角落里尋了半面還算完整的斷墻擋風,卸下肩上那個沉甸甸的“冰坨子”——他那件灰布棉襖。冰碴簌簌往下掉。有人默契地撥開灰燼,埋下幾根撿來的半濕樹枝。火苗很小心地升起來,舔舐著干燥的細小柴禾,發出噼啪的微響。他就把那塊冰坨子懸在火堆上方的熱氣流里烘著。水汽咝咝地冒出來,帶著一股濃郁的、幾乎凝結的江泥、人體汗水和血腥混合的怪異氣味,氤氳在他臉前?;鸸馓鴦?,映亮了他下頜緊繃的線條,還有那雙熬得通紅、深處卻像結冰湖面一樣死寂的眼睛。疲憊深入骨髓,但每一根神經末梢仍死死撐著,警惕地感知著周圍哪怕一絲風的異動。

幾道身影踩著碎瓦礫,裹著寒風走了進來。領頭的是林平,腳步很沉。他個子不高,臉被風霜打磨得溝壑縱橫,此刻更是被憂色壓得眉頭緊鎖。

“慎之,到了。”林平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夜未眠的嘶啞。

顧慎之沒動,只是把臉微微轉向火光深處一點,仿佛想汲取那點微弱的暖意,又像是要把目光藏匿在陰影里。

林平沉默地走到火堆旁,伸出手烤了烤。廟頂的破洞漏下一點慘淡的光,正好落在他布滿老繭的手掌上。

“……‘夜鶯’來了消息?!绷制秸f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斟酌著分量,“時間對不上,傳得太晚了……老陳,在轉移他那一組‘寶貝’時候,被咬上了……沒沖出來。”

火光猛地一跳,映著林平臉上驟然加深的刻痕。空氣里那點剛升起的、微弱的暖意,瞬間被凍結住。

角落里,有人喉頭滾動了一下,用力吸進一口帶著灰塵的冷空氣。

“砰!”

一聲悶響,驚得一地浮灰抖了抖。

一個人影猛地從一塊斷石上站了起來。王作堯,一向銳利的眼里此刻燒著焦灼的火?!袄详愑帧粋€!這一個接一個,沒了!這節骨眼上!”他聲音提得很高,帶著粗糲的怒氣和一種深藏其下的恐慌,“‘寶貝’沒了,帶路的老馬夫又折在前頭山口,還讓不讓人喘口氣?這步棋還怎么走?!”

沒人回答。壓抑的氣氛像是廟里殘余的磚石一樣沉重。寒風在梁間呼嘯。

“北邊!必須想辦法打通路往北靠!”王作堯指著墻壁上并不存在的地圖,聲音在空曠的破廟里有些發尖,“這寶安東莞是塊爛泥塘,鬼子眼皮底下還能蹦跶?再耗下去,骨頭都得叫他們嚼碎!”

“往北?”角落里,一直沉默看著火堆的曾生,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取下咬著的煙斗,在布滿裂紋的石香案邊沿磕了磕,火星濺落一點灰白。“翻那些鬼見愁的山?憑這幾桿破槍拖著這群殘兵?老王的隊伍是怎么沒的?!骨頭硬也填不滿坑!”他聲音不高,卻沉沉地壓住了王作堯的焦躁,“看看腳下!根扎不下去,漂在水上,早晚淹死!”

爭論像潑進熱油里的水滴,瞬間炸開。北去還是立足,每一個字眼都帶著急切和焦慮,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彈回每個人的耳膜里,嗡嗡作響。聲音在空曠的破廟里回響、沖撞、放大。焦糊味、汗味、血腥味、還有爭吵引燃的濃烈火藥味,混雜著濕冷的空氣,沉甸甸地悶在胸腔里。

就在爭論即將攀上另一個音高時——

“咳。”

一聲短促、沉悶的干咳。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虛弱,卻像一塊石頭驟然投入喧嘩的沸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聲音。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

顧慎之的手,從烘烤著的棉襖后面伸出來——那衣服還在往下滴著混濁的水滴。他沒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手指有些僵硬地、一根一根掰開棉襖前襟浸透的內兜,從緊貼胸口的、尚未完全被熱氣焐干的位置,拽出了一個扁平、發硬的布文件袋。火光照耀下,那牛皮紙封面上,一道猙獰焦黑的口子,清晰地張著丑陋的嘴。

“上頭的……指示。”

他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這五個字上,也壓在了廟內所有嘈雜之上??諝馑酪粯拥撵o。

沉默像實體一樣膨脹開來。

曾生離得最近,他率先伸手接了過去,動作帶著一種凝重的謹慎。其余幾人的目光,釘子一樣釘在那個要命的袋子上。

袋子被小心地撕開,發出干澀的裂帛聲。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文件紙被抽出。紙頁展平。

風,不知從哪個縫隙溜了進來,吹得火苗猛地一歪。

所有人的瞳孔都驟然收縮!

慘白微黃的信紙上,除了印刷字跡,靠近折疊的邊緣處,竟然暈開了一大團深褐色的污跡。邊緣早已干涸凝固,中心卻還透著一點新鮮的、詭異的暗紅。那形狀……像某種陰冷的烙印,更像一只充滿惡意的眼睛,在火光下無聲地嘲笑著他們剛剛的狼狽和爭吵。是血。昨夜激渡前的血?還是火熱的子彈穿過棉襖時一同灼燙了下面的紙張?沒人知道。

紙張被傳遞。每一個接過的人,手指都莫名地在接觸到那團深褐色時微微滯澀一下。那觸感似乎帶著不祥的溫度。

文件最后遞到曾生手上。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溝壑深不見底。他舉起自己的煙斗,金屬煙鍋一端,沉重地、準確地,點在紙頁上那攤最濃最深、幾乎要滴出來的褐紅印記的正中央。

“扎根!”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像鐵錘砸在砧板上,“建立根據地!”煙鍋在血漬上點了點,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看到嗎?!”他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周圍每一張屏息凝神的臉。那攤褐色仿佛活了過來,在紙面上流動,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腥氣。

王作堯嘴唇翕動了一下,臉上的憤懣不甘尚未褪盡,卻被那烙印般刺目的褐紅硬生生噎在了喉嚨里。他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角落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林平閉上眼睛,肩膀似乎塌陷了一分。

爭論,偃旗息鼓。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在火堆旁、烘烤著那件濕透棉襖的顧慎之,身體微微向前傾了傾。他那雙熬得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的眼睛,似乎落在了攤在眾人面前的地圖一角上。火光跳躍,將他在地圖上的手指投下晃動而僵硬的影子。

“地方是對的……人,也到了……”顧慎之的聲音很輕,疲憊如同嘆息,幾不可聞,卻像細針扎進死寂的空氣里,“可有人知道……我們在這。”他放在地圖上的指關節,猛地用力向下壓了一下,指骨抵在冰冷的、混雜著一半濕潤泥土一半干硬砂粒的地面。那個點,赫然是他們腳下這片叫做“上下坪”的廢墟。

廟外,寒風卷過枯枝敗葉,發出更尖厲、更空洞的嗚咽。廟內,冰冷的空氣凝固成了鐵塊。每一個人,都感到那無形的、冰冷的視線,正穿透斷壁殘垣,清晰地落在了自己汗濕的后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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