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像是塊浸了臟水的抹布,陰沉沉地壓下來。
顧慎之腳步?jīng)]停,步幅甚至沒有一絲變化的跡象,依舊不緊不慢地踩進更深的泥濘里。只有攏在袖口里的手指,攥得指骨發(fā)白,深陷在掌心冰冷的鈍痛里。昨晚老吳那張堆著褶子、卻總顯得寬厚帶笑的臉,此刻清晰地浮上來。他拍拍胸脯說:“隊長,放心!那處荒宅,前后院都通,柴房草垛夠深,挖個藏身洞也夠地方!那老張頭看著是個窮鬼藥農(nóng),人實誠,早先也受過氣……”
老吳,實誠……荒宅,張記貨棧……
鎮(zhèn)子里的青石板路被泥水灌得滑溜。兩旁是低矮的舊屋,門板緊閉,像是也嗅到了什么,沉寂得連狗叫聲都聽不到一聲。只有風雨肆無忌憚地抽打著瓦片、濕透的布招、和空蕩冷寂的街巷。顧慎之目光快速掠過兩側緊閉的鋪門、半掩的窗扇縫隙深處可能存在的不懷好意的眼睛。視線盡頭,那處老吳描述的、該是張記貨棧的鋪面。
看清的剎那,顧慎之的步子終于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像是被腳下更深的泥潭猛地黏住。
鋪面還在。
那面寫著“張記雜貨”的黑木招牌也還在,只是歪斜得厲害,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狠狠撞過。木頭斷裂處泛著潮濕的慘白。
但那整間鋪子……沒了頂!
焦黑!觸目驚心、如同巨大傷疤般的焦黑!殘存的半堵土墻濕淋淋地滴著黑水,冒著若有若無的青煙。木頭房梁、門板、窗戶框,全成了扭曲變形、烏糟糟的炭條,支棱在爛泥里。濃烈刺鼻的焦糊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肉脂燒灼后的惡臭,被風雨裹挾著,劈頭蓋臉地涌過來,死死堵在喉嚨口。
燒塌了。燒透了。燒空了。
一個深藍色、凍得瑟縮的身影,蹲在貨棧對面的屋檐下,離那片焦黑廢墟也就十來步遠。他正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破布裹著凍裂的手指,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口啜飲著碗里飄著點菜葉的稀粥。聽見顧慎之踩著泥水走近的動靜,那人抬起了頭——是張老頭那張溝壑縱橫、凍得發(fā)紫的臉。
老張頭的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只是木然地瞥了顧慎之一眼,嘴唇哆嗦著,不知是凍的還是別的什么。他低下頭,繼續(xù)吹著他碗里那點滾燙的熱氣,仿佛對面那片燒成白地的焦土不存在。但那眼神里,沒有驚惶,沒有悲痛,只有一片被雨淋透、徹底熄滅的死寂灰燼。
顧慎之的呼吸在那一瞬間變得極其細微綿長。他沒有停步,也沒有扭頭去看那廢墟,只是腳步仿佛被無形的泥沼又拖沉了一分。他的眼睛掃過張老頭那張麻木的臉,掃過他捧著的粗陶碗邊緣的豁口,掃過他凍裂手指上包裹的灰黑破布……最終,落在他身后那面還算完整的、被雨水沖刷得發(fā)白的老土墻墻角。
那兒,在屋檐滴水砸不到的地方,倚著一根細長、帶著濕漉漉泥點的東西。
一根被踩斷了細爪、粘著泥污的竹枝鳥爪?或者更像是……根被遺棄的草藥?根部帶著沒洗干凈的、暗紅的泥土。顏色比尋常藥根深,深得發(fā)污。
顧慎之的身影從老張頭面前滑過,像一片融入風雨的枯葉,悄無聲息地沒入貨棧旁邊更窄也更黑暗的一條濕漉漉的小巷。
巷子極窄,兩邊高墻壓得人喘不過氣,地上淤積著腥臭的黑水。雨聲在這里被放大了,沉悶地敲打在頭頂不知哪家胡亂搭起的油氈棚上。他走到巷子深處,在一個被垃圾堆積、還算干燥避風的轉角陰影里停下。那里,一根同樣帶著未洗干凈暗紅泥污、濕漉漉的細長藥草,被小心地別在墻縫一撮干燥的草梗里。草梗被雨水泡得膨脹發(fā)亮。
老吳最信任的藥農(nóng)標記。
目標:后院。
貨棧的后院比前街更僻靜。院墻矮了大半截,燒得只剩下殘破焦黑的基座。廢墟里,濕透的灰燼混合著焦木的殘骸,黑乎乎粘稠一片。雨水砸在上面,騰起一股股渾濁的灰色熱氣,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污濁氣味。顧慎之的身影如同鬼魅,貼著斷墻的陰影滑了進來。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錐子,一寸寸撬開廢墟的偽裝,扎進每一個角落。
目光釘在一處——柴房的位置。
那本該是幾堆高高的柴垛。現(xiàn)在,柴垛徹底沒了蹤影,只留下一個被火燒空、又被雨水泡得稀爛的、更深更大的黑褐色爛泥坑。坑中央,焦糊的灰燼被水流沖開一小片空地。
空地中央,蜷曲著一團東西。
黑色的。僵硬地蜷著。輪廓是人形。燒得完全炭化了,漆黑一團,蜷縮的四肢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臉面朝下深埋在泥炭里。只有靠下的、未被燒透的一部分衣物和旁邊的泥炭糾結在一起,顯出一點深藍灰的破敗顏色,混合著泥土、炭灰和被雨水沖刷暈開的……暗紅色泥濘。
是老吳昨天穿的那件夾襖。
雨點打在燒焦蜷縮的軀體上,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那聲音在死寂的后院里被無限放大。寒風卷著焦臭味、爛泥味和那股子若有似無的血腥焦灼味,穿透濕透的衣服,鉆進顧慎之的骨頭縫里。
他站著,離那泥坑只有三步。
雨水順著他低垂的帽檐往下淌,流過冰冷僵硬的臉頰。風刮過廢墟上殘留的焦黑炭條,發(fā)出尖細的嗚咽,像是誰在喉嚨深處漏氣的哀鳴。
一步。沒有腳步聲。
兩步。
踏進稀爛粘稠的黑泥坑邊緣。離那蜷曲僵硬的焦黑軀體只剩半步。寒意從腳底凍結到頭頂。
他慢慢蹲了下來。動作因極度的克制而顯得滯重不堪。
右手向前伸出,像是要去觸碰那團早已無法辨識的焦痕。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那焦黑邊緣的瞬間,硬生生懸停住。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沉甸甸地落在老吳臉朝下、深埋進泥炭中的那片區(qū)域旁,一點點移動。
泥漿渾濁。被雨水沖開又混上新落下的泥沙。就在那團焦黑蜷縮軀體的頭部下方半尺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淤泥里露出了一個微小、幾乎會被忽略的弧線邊緣。
像石頭?不像。石頭的斷面不會那樣參差,帶著一絲仿佛被敲擊、強行撬開的銳利裂痕。弧度邊緣的質地很細,帶著燒灼后被泥水浸泡的灰白。
很像是……硬殼一類的東西。邊緣裂開處,隱隱約約露出里面一點點……干癟收縮的、膠質的暗紅褐色物質?混雜著污泥。
是椰子?還是……
顧慎之懸在空中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下點了一點。仿佛要確認什么。又像是在這令人窒息的血腥與毀滅前,做著某種無意識的、徒勞的標記。
他的動作僵住了。懸在半空的手指沒有真正落下。
下一刻,一聲仿佛能撕裂這沉重死寂雨幕的嘶喊,猛地從斷墻外的前街方向,硬生生扎了進來!
那聲音扭曲變形,裹挾著巨大的恐懼和瀕死的絕望,穿透了冰冷的雨簾:
“走——水——啊!!!快!快跑——!!”
聲音是張老頭的!像是夜梟在哭魂,撕裂了貨棧后院凝滯的空氣!
緊接著,外面驟然爆發(fā)出更加混亂驚惶的雜音!有人奔跑、嘶吼、重物撞擊、鍋碗瓢盆摔碎的稀里嘩啦!
“起火啦——!”
“隔壁老楊家!油鋪!火沖過來啦——!”
“跑啊——快!東西別管了!!”
顧慎之懸停的手指,在聽到張老頭那聲撕心裂肺的嘶喊瞬間,猛然蜷縮成拳!他蹲著的身形如同獵豹般繃緊,幾乎是貼著地面向旁邊猛地一個翻滾!動作快到在原地留下一個模糊的水印殘影,人已無聲地滑進了旁邊柴房焦黑斷墻底部一個被巨大斷梁半掩的、漆黑塌陷的角落!
整個人像被吸進了陰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