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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滲透與反滲透

山崗像被剝了皮的巨獸骨架,突兀地隆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灰褐的土巖裸露著,溝壑縱橫,點綴著稀稀拉拉、枯死低矮的松樹。風從北面貼地刮來,卷著沙礫、碎草和刺骨的寒氣,抽打在顧慎之臉上,針扎一樣。路談不上是路,全是松動的碎石和大雨沖出的溝坎。腳下每走一步都打滑,膝蓋深處那根昨夜在江水浸透的筋,拉扯著酸痛。他拉低了頭上那頂破氈帽的帽檐,手攏在打滿補丁的舊夾襖袖子里,佝僂著背,像個被沉重生活壓垮了大半輩子的山里人,一步一滑地往坡上蹭。

太陽勉強爬出了云層,慘白的一團掛在天上,光倒是亮了,卻一點暖意也無,只讓整個松木崗更顯得冰冷、荒涼、死氣沉沉。坡不算很陡,但爬得費力。他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卻像浸了松脂的細線,粘在周圍每一寸光景上。石頭的大小、朝向、棱角;枯草的倒伏方向,是被風吹亂了,還是被什么東西踩踏過?樹干上的刻痕,是年深日久的老疤,還是新近利器匆忙刮蹭留下的?風在嗚咽,像無數細小的哭泣盤旋在山梁,每一絲氣流掠過皮膚,他都在無聲地判斷方向、力度,試圖從這混亂的嗚咽里剝離出異常的聲音——太靜了。除了風,連蟲鳴都絕跡了。這不正常。

終于到了坡頂的岔口。風更大,也更利。幾株奇形怪狀的老松像掙扎扭曲的人形站立著。他腳步沒有半點停頓,自然地拐向南邊那條更窄、草更深的小徑。目光卻如同無形的鉤索,早已在登頂的瞬間就精準地鎖定了目標——

右前方約莫百步開外的土坎邊,一棵樹。與其說是樹,不如說是一根粗大的、半截焦黑的木樁。仿佛一道巨大的閃電曾經劈開了它的天靈蓋,將它上半身硬生生撕掉,只留下約摸一人高的猙獰殘軀,矗立在灰撲撲的土坡上。樹干裂開巨大的豁口,焦黑的創面觸目驚心。靠近地面的部位,半邊樹皮被蛀蝕成了灰白色粉末,簌簌往下掉,露出內部同樣朽爛的、蜂窩狀的孔洞。蟲子咬過千瘡百孔,像一張長滿爛牙、無聲大笑的嘴。老林描述的每一個特征都毫厘不差。

雷打過,蛀空了。顧慎之腳步沒停,甚至沒往木樁多看一眼,順著小徑繼續往前走。像個純屬路過、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窮苦山夫。只有攏在袖子里的手,指腹在粗糙的袖口內襯上來回摩挲著,一下,又一下。那個方向,就在南邊這條小徑前方不遠處,視線死角之外,正好能藏住幾個人,居高臨下,把這棵古怪樹樁四周的動靜盡收眼底。

風里忽然多了一點味道。不是泥土草木的潮腐,是一種更細碎、更酸餿的氣息,混雜在風中時隱時現,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宰了生病的禽畜沒掩埋干凈。他垂著眼皮,只當是死老鼠味兒。

小徑又爬升了十幾步,前面一段被亂石堆擋了大半視線。他這才慢騰騰地停了下來,像是走累了,靠在一棵歪脖子松樹上喘口氣。一只手扶著粗糙的樹干借力,身子微微側轉,目光仿佛是隨意地掃過回返的原路——那道土坎,那棵焦黑裂開的樹樁,就那么自然地重新落入了他的視野。同時納入視線的,還有下方幾十步開外,小徑另一側一片略為避風的淺洼地。

洼地里竟也坐著一個人。也是破舊的藍布襖子,戴著頂類似的破氈帽。那人背對著這邊,蜷著,似乎在打盹,身旁放著一個扁擔和一個卷起來的、同樣破舊的布包袱。一個同樣被生活壓榨的路人?

顧慎之的目光在那人后背停留了一秒。那塊包袱皮是深藍色細布,半舊,邊緣磨得起了毛。他記得自己剛才上山時,好像也見過這樣一塊深藍色的、磨毛的邊角在視野角落里一閃而過。只是那時離得遠,洼地又在視線的邊緣死角。此刻位置不同,洼地那人才顯了出來。

他收回目光,沒再看那樹樁,也沒再看洼地的人。扶著樹站直身體,仿佛只是歇夠了,準備繼續往前走。就在這時,他的動作極細微地頓了一下。原本攏在破夾襖袖子里的左手,半隱半現地伸出來一點,扶住了樹干更上方一根低垂的枯枝。

那棵枯松的枝杈如同鐵鑄,又涼又糙。他扶著,身體微微前傾,鞋底在泥土碎石上蹭了一下,好像是在清理粘上的濕泥塊。

扶住枯枝的那一剎那,他的身體借著前傾的動作,巧妙地完成了一個幾乎無法被旁人察覺的角度轉換。原本朝著洼地、只能看到樹樁后側面的視線角度,被瞬間扭轉、拉伸。他此刻低垂的目光,如同滑過冰冷鏡面的光線,正正地、無聲地“粘”在了那棵焦黑樹樁靠近地面的洞口——那被蛀爛的部位。

洞口像一張豁開的黑色大嘴。洞口邊緣,幾個模糊的東西被強塞著,粗露在外。

不是枯枝爛葉。

是幾片破瓦礫。灰白的、不規則的碎片,帶著濕泥。像是剛從哪個倒塌的墻根撿來的。被人強行、草草地擠壓塞進了那些被蟲子啃噬出的木渣腐洞之中。塞得很潦草,一半在洞口內,一半還固執地戳在外頭,斜支著,顯得格外別扭,格格不入。

顧慎之的心臟猛地向下沉去。攥著破夾襖下擺的手指瞬間收緊,指骨頂得布料下的硬物輪廓一棱棱地凸起。

信號被動了?還是干脆就是個……坑?用拙劣的、試圖偽裝成本地窮人無意識行為的假痕跡,來釣暗處的魚?

洼地那個包袱磨毛邊角的藍色背影,瞬間在他腦海里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

他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扶著枯枝的手。直起身,甚至還抬手在凍得通紅的鼻子上用力揉了一把,發出吸溜一聲響。臉上依舊是那種長途跋涉后麻木疲憊的神情,佝僂著背,像個只關心腳下路的憨人,順著小徑往前,頭也沒回地轉過了前面擋路的亂石堆,把木樁和洼地都留在了身后。

視野暫時被石堆擋住。他腳步不停,但身體的姿態、肌肉的張弛,都在這個瞬間調整到了極致專注的狀態。耳朵豎了起來,試圖從那呼嘯的風聲中榨取出任何一點異常的聲源。

風聲。嗚咽盤旋。

遠處坡底似乎有鳥雀聒噪,又迅速沉寂。

風聲。

碎石在腳下被踢開,骨碌碌滾落的聲音。

風聲。

嗚咽聲里……似乎夾雜著一點極其極其微弱的……咳嗽?又或者只是風聲掠過枯草的摩擦被錯覺放大?

亂石堆的盡頭是另一段相對開闊的下坡路,連著另一片更稀疏的矮松林。前面沒路了?還是……

他一步步往下走,目光掃視前方那片光禿禿的地面和疏朗的樹影。腳步沉穩,沒有絲毫遲疑,但心跳的鼓點卻在胸腔里沉穩而沉重地敲擊著——快了。那片靠近松木崗邊緣的稀疏樹林,就是可能的盡頭。

就在這時——前方幾十步外,那片矮松林中,似乎閃過了一絲極為突兀的反光?光線很弱,一閃即逝,像露水滑過冰冷玻璃的瞬間,短暫地折射了一線天空的慘白。

有人?!帶鏡子的望遠鏡?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顧慎之的腳步沒有停滯,如同完全沒有看見。依舊維持著那種山夫固有的緩慢、因疲憊而略顯拖沓的步子,一步,一步,往下挪動。他的左手自然垂在身側,指尖微微彈動了一下,像是在活動凍僵的手指。

但就在指尖彈動的剎那間——

“咻!”

一聲短促到幾乎被風聲掩蓋的銳響,從他身側掠過!

聲音的來源,就是他剛剛走過的那段亂石堆!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夾襖下擺飛了過去,勁風掃過腿側,冰冷刺骨!緊接著,前方幾步遠那片鋪滿碎石和松針的地上,極其突兀地崩起了一小撮塵土!

石塊!一塊棱角鋒利、被特意打磨過的尖銳石子!

目標明確:不傷人,但要驚動他!

警告?試探?還是直接啟動了陷阱鏈條的第一環?洼地的影子,剛才林中的反光,立刻在他腦中串聯起來。對方不止一處眼線,已經形成了包圍。他們的目標已經明確指向了自己!

洼地里那個藍色的背影……

他不能再猶豫了!

幾乎是石塊落地的同時,顧慎之的身體猛然動了!不是撲倒,不是前沖,而是一個毫無預兆、快如閃電的大幅度轉身!

那動作帶著一種原始獵手的決絕和精確的爆發力。腰腹力量驅動,像被壓緊到極限的竹篾猛地彈開!身體在空中擰成了一股強勁的旋流,左手原本自然垂在身側,此刻卻像捕食的鷹隼利爪,破開了冰冷的空氣!指間赫然夾著一片邊緣鋒銳、薄如柳葉的刮胡刀片!

刀片在他猛烈轉身帶起的旋風中,脫手!

一道寒芒,不是射向身后藏石堆扔石子的方向,不是射向剛才閃過反光的矮樹林位置,甚至也不是射向遠處洼地那個藍色的背包袱的人影——

目標,是洼地更遠一些的下方,靠近坡底的一片茂密的、長滿荊棘刺藤的草叢!

那地方離所有人都很遠,荒蕪一片,根本沒人!

“嗤啦!”

刀片精準無比地、狠狠地劃過一叢掛著枯敗紅色刺莓果的野薔薇藤蔓!枯朽堅韌的藤皮被瞬間切開一道長長的豁口!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刀劈出、藤蔓斷開的瞬間——

那叢仿佛只是無人在意、死物堆積的荊棘藤下,猛地炸開了一團深褐色的影子!

不是兔子!

不是野雞!

那影子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和無法理解的慌亂,“嗷”一嗓子蹦了起來!動作粗笨僵硬,根本沒料到會被一個路過的山夫莫名其妙用刀片攻擊離他老遠的老藤!這人影完全暴露了——破夾襖打著補丁,臉上是凍出來的紫紅,神情愕然又氣急敗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手里還無措地攥著半拉發硬的雜糧餅子!

顧慎之的嘴角極其微不可查地向下一沉。眼神卻沒有一絲波動,銳利得如同寒冰折射,死死釘在那張又驚又怒、帶著山民特有的土里土氣風霜的臉上。

釣餌不止一個。

看陷阱的眼睛,也不只在身后。這亂石坡底的草叢里,還藏著第三只眼!一只笨拙的、被迫暴露出來的眼!那人被藤蔓崩開的動靜和他那一嗓子驚得跳起來的瞬間,洼地里那個打盹的藍布襖背影猛地一僵,似乎想回頭又強行忍住;遠處矮樹林里,那片可疑的反光也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隨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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