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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迷霧重重

焦糊味粘在鼻腔深處,鏟都鏟不干凈。幾口灌下肚的稀粥早沒了熱乎勁兒,冰冷的糊狀物沉甸甸墜在胃里,像塞了一團(tuán)濕漉的爛麻。顧慎之靠在老祠堂后墻一塊被煙火熏得黢黑的柱基石上,目光沒什么焦點地落在院子中間。尸體蓋不住味兒。即使雨下了小半夜,又被挪到了后院角落臨時搭起的破涼棚底下,用半張臟兮兮的破葦席潦草遮著。那味道還是頑強地鉆出來,混雜著雨水淋不透的焦臭、泥土深層的腥腐,還有一種……蛋白質(zhì)被深度破壞后的、微甜而令人作嘔的酸敗氣。像有人在他太陽穴上楔了根釘子,鈍痛持續(xù)地往里鉆。

院里稀稀拉拉或坐或蹲著二十來個,都是從上下坪跟著出來的骨干。沒人吭聲。雨后的清晨冷得骨頭縫都發(fā)僵,哈氣凝成白煙,混著那股子味兒,沉重地懸浮在清冷的空氣里。每個人的臉色都灰敗著,像剛從泥塘里撈出來,又被寒風(fēng)抽干了最后一點水汽。眼神偶爾撞上,還沒看清楚,又都迅速彈開,各自埋頭摳著泥巴,或者直愣愣盯著地上某個不知名的窟窿眼兒。沉默像一張濕透的厚氈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蒙住了一切,只余下沉重粘稠的窒息感。每一次試圖吸進(jìn)肺里的氣,都裹挾著那股子尸體味、泥土味和冰冷的鐵腥氣。

王作堯在他斜對面的墻根底下,坐著一塊歪倒的石磨盤,整個身子蜷縮著,像棵被寒霜打蔫的老樹樁。他從早上起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兩條腿屈著,頭深深埋在并攏的膝蓋之間,只有破棉帽上一圈油膩膩的毛邊兒露在外面。一個早上。沒動一下。連呼吸的起伏都微乎其微。旁邊的林平幾次把目光掃過去,眉頭擰得更緊,最終也只是沉默地掉開臉,手指用力捻著自己那根空蕩蕩的木頭煙斗桿,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祠堂門口有了點動靜,很輕。是負(fù)責(zé)警戒的大劉子探進(jìn)了半個腦袋。大劉子一張方臉上被北風(fēng)割出了好幾道干裂的口子,他往里掃了一眼,目光在角落里那具被葦席蓋著的輪廓上頓了一下,眉頭立刻鎖死了,腮幫子的咬肌鼓了鼓,然后視線才飛快地掠過院里一張張沉默的臉,最后落到曾生身上。曾生就站在檐廊柱子的陰影里,離尸體棚子不遠(yuǎn)。他那張臉本就溝壑縱橫,此刻更是沉得像被雨水沖刷了整夜的爛泥地,深得看不到底。煙斗咬在齒間,卻沒點,硬硬的陶斗底泛著暗啞的光。他的眼睛越過眾人頭頂,沒什么焦點地盯著院子對面那堵被煙火熏黑了一半的白墻,墻皮剝落,露出里頭土黃色的芯子。

“有人……來了?!贝髣⒆雍韲道锵袷枪A藟K硬石頭,聲音粗糲壓抑,“西邊道上。”他補了一句,強調(diào)那方向。

院里所有的腦袋,像接到了某種無聲的命令,幾乎同時抬了起來。二十幾雙熬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珠子齊刷刷轉(zhuǎn)向曾生,又都緊張而茫然地投向大劉子剛剛探出頭又已經(jīng)縮回去的那個祠堂大門方向。每一道目光都帶著重量。

顧慎之的眼皮也微不可查地掀了一下。冰冷的目光越過擁擠攢動的人頭,釘在那扇虛掩著、門板上還沾著濕泥和幾片踩扁的枯葉的破舊門板上。

腳步聲很急,但不雜亂。一個人。踩在泥水里,吧嗒吧嗒的聲響快速由遠(yuǎn)及近。

“嘎吱——”

門軸像是銹死了,發(fā)出一聲刮擦鐵片般刺耳的呻吟,被人大力地從外面推開。

一團(tuán)凍得縮手縮腳的身影,裹挾著外面清冽刺骨的新鮮冷風(fēng)撞了進(jìn)來。風(fēng)一下子卷散了院里沉悶的空氣,把那股死亡的味道攪動得更沖了,讓靠門近的幾個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皺緊了眉頭。

是個年輕人。二十上下,裹著件半舊、但還算厚實的藏藍(lán)色棉布學(xué)生裝,臉凍得通紅,嘴唇都微微發(fā)紫。戴著一頂深灰色的鴨舌帽,帽檐下露出的額頭覆蓋著細(xì)密的汗珠,正飛快地凝聚在一起,順著鬢角往下淌,流到下巴頦,滴進(jìn)衣領(lǐng)。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像是剛剛爬了好長一段陡坡。

年輕人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蓬勃的急切,還有長途跋涉后的虛脫感。他完全沒顧上院里這壓抑得如同鐵板一塊的氣氛,也壓根沒看到角落被葦席蓋著的東西。他的眼睛迅速地,幾乎是渴求般地掃過一張張麻木或疲憊的臉,視線最終死死地黏在了林平身上。那眼神里有火苗在跳動。

“林…林叔!”聲音干澀,帶著喘,但中氣十足,在死寂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突兀響亮,“是我!盧平!山凹子里老盧家的!”

林平正在猛搓煙斗桿的手一下子頓住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穿過前面攢動的人頭縫隙,努力聚焦在那個年輕人凍得通紅的臉上。眉頭先是習(xí)慣性地擰緊,顯出深刻的川字紋,眼神里的審視像兩把小刀。但只過了短短兩秒鐘,他臉上的冰殼裂開了一道縫隙。嘴唇動了動。

“驢…驢蛋兒?”林平的聲音有點發(fā)飄,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凍得呲牙咧嘴的家伙,和記憶中那個拖著鼻涕、面黃肌瘦的放牛娃是同一號人。他看著年輕人那一身城里學(xué)生才有的裝束,鴨舌帽下的輪廓雖依稀可辨,卻又那么陌生。

“是我!林叔!”盧平幾乎是蹦了一下,把背包往地上一撂,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叭ツ晗奶焱心闵涌谛沤o三娃,我爹…我爹怕您貴人事忙給忘了!叫我一定得當(dāng)面謝您!”他臉上堆起一種近乎憨厚的笑容,快步想擠開前面的人群往林平那邊湊。眼神真摯,動作利索。

“站那兒!”一聲低喝,不大,卻帶著鋼印子似的冷硬,驟然響起。

盧平伸出去的腳一下子定在半路,臉上那點憨厚笑容也僵住了。

顧慎之沒動地方,還靠著那塊冰冷的柱基石,連姿勢都沒變一下。仿佛剛才那聲沉喝不是出自他的喉嚨。他的目光不再是釘在門板上,而是慢條斯理地、像撥弄死魚眼皮一樣,撩起眼簾,落在了盧平那張凍得通紅、還掛著汗珠、瞬間僵硬的臉上。

他的眼神沒什么溫度,甚至有些寡淡,只在盧平那雙沾滿了爛泥巴、幾乎看不出本色的布鞋上停駐了格外長的半秒鐘。鞋幫子濕透了,泥漿糊到腳面,有些地方結(jié)成了薄薄的冰殼。

盧平的后脖頸子瞬間躥起一陣涼意。他梗著脖子,訕訕地收回腳,站在院門口那片漏風(fēng)的廊檐底下,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臉上的急切和凍出來的熱乎勁兒瞬間就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有些無助地看向林平。

曾生終于動了動。他從柱子陰影里走出來一步,煙斗從嘴里拿了下來,攥在手里。他沒看顧慎之,也沒看盧平,渾濁的眼睛越過人群,落到角落里那席破葦片上。

“燒死的,是咱們管錢的‘銅錢串子’?!痹穆曇舨桓?,但每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朵里,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老樹皮,“‘串子’兜里揣著那點口糧錢,是準(zhǔn)備出去換幾斤活命鹽的。”他頓了頓,喉結(jié)生硬地滾動了一下,“錢,沒了。燒得干凈。連個銅渣都沒剩下?!?

老吳管錢?他明明只是個看線的……

顧慎之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像條凍蛇,倏地從胃里那口冰粥處竄開,順著脊柱“唰”地一下直爬上天靈蓋,激得頭皮一陣發(fā)麻。他后背那塊貼著冰冷柱基石的地方,涼意瞬間穿透了幾層單薄的破衣裳。

院子里死了一樣的寂靜被這話徹底砸碎了。如同冰面下投入巨石。

“什么?!”

“老吳?銅錢串子?”

“錢…沒了?!”

壓抑許久的嗡鳴終于爆發(fā)出來,像一群受驚的馬蜂,在每個人頭頂盤旋、沖撞。幾十道目光一下子沒了地方落,不再是茫然和疲憊,而是驚疑、震動、無法置信,最終又都不可避免地投向祠堂中央。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像被什么東西突然點燃,又帶著沉甸甸的寒意。

懷疑的目光第一次赤裸裸地失去了遮掩,刀子一樣剮蹭過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相互揣度的雜質(zhì)。

盧平茫然地站在門口風(fēng)口里,凍得微微發(fā)抖,看著人群的騷動,似乎完全不明白這沉重的氛圍因何而生,被驟然升騰的懷疑氛圍和那些刀子一樣互相刮擦的眼神嚇得臉色更白了。他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目光不知所措地在眾人臉上游移。

“錢的事,當(dāng)緊!”王作堯那一直埋在膝蓋里的頭猛地抬了起來,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帶著長久沉默后的淤塞和一股不顧一切的焦躁。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上是脫了形的干枯,“誰干的?!?。?!老吳就死在咱們窩邊!死在我們給他準(zhǔn)備的窟里!”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祠堂殘破的梁柱間撞出嗡嗡的回響,幾乎破了音。他像頭困獸一樣,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掃視著左右,目光最終落在顧慎之身上,嘴唇翕動著,那未盡的質(zhì)疑如同毒蛇吐信。

“查!必須查!”王作堯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回蕩,帶著一種絕望的兇狠,“錢!人!都要對!一個都別落下!算!給我往碎了里算!”他指著地上的泥濘,像是要把某個看不見的影子釘在那里?!艾F(xiàn)在就查!”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王作堯那最后一句“往碎了里算”的余音在梁柱間撞擊著,然后漸漸落回冰冷的泥地上。每個人的心都像被那聲音狠狠勒緊。目光更低了,也更散,不敢看旁人,也不敢看王作堯那赤紅的雙眼。

角落里,蓋著破葦席的尸體輪廓,在壓抑的死寂中愈發(fā)凸出。

就在這時,一個急促的喘息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是盧平。他還僵在門口,凍得嘴唇發(fā)青,汗珠倒是凝住了,只剩鬢角濕乎乎的汗?jié)n。他似乎終于從那片無聲的恐慌風(fēng)暴里回過一點神來,臉上那點憨厚和畏縮被一種近乎天真的急切壓了下去。他往前挪了小半步,舉起一只手,指頭凍得通紅,聲音帶著年輕人才有的、初生牛犢般的勇氣:

“算…算數(shù)?盤賬目?”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在曾生那沉凝如鐵的臉上瞟了一眼,最終定在王作堯身上,“叔!讓我試試!”他挺了挺凍得發(fā)硬的學(xué)生裝領(lǐng)口,似乎想讓自己顯得更可靠些,“我在省城讀過洋學(xué)堂,懂?dāng)?shù)算!加減乘除,洋碼字我都會!”他像是要證明什么,急忙彎腰去翻腳邊那個沾滿泥點的布包,想找出點什么憑證。

動作倉促,帶著一種急于融入和證明自己的迫切。甚至不小心碰到了旁邊一個蹲著的戰(zhàn)士的胳膊肘。

那戰(zhàn)士被他一碰,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一縮,抬起眼,看向盧平的目光復(fù)雜至極——不是懷疑,也不是信任,更像是一種看見什么不知死活闖進(jìn)來攪局的無辜東西的迷茫和不安。

“洋學(xué)堂……”旁邊有人低低咕噥了一句,聲音渾濁不清。

整個祠堂里,只有曾生緩緩點了一下頭。那只攥著冰冷煙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松了松。他沒有說“好”,只是疲憊地?fù)]了下握著煙斗的手,如同趕開一只落在沉重氣氛上的蒼蠅。

祠堂破敗,空氣混濁得像攪不開的泥漿。顧慎之依舊靠在冰冷的柱基石上,后背那塊地方的涼意透過單薄的衣衫,持續(xù)地往骨頭縫里滲。他看著曾生和王作堯無聲地走向后院——那里是臨時堆放的幾件大家伙什存放的地方,自然也存著幾筆可憐巴巴的、登記在草紙上的物資往來流水。盧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步態(tài)間還有些學(xué)生氣的瑟縮。

林平重重地嘆了口氣,煙斗在指尖轉(zhuǎn)動了一下,像是想點,最終還是作罷,眼神復(fù)雜地也跟了過去。院里剩下的幾十號人依舊沉默著,像一群被驚雷嚇僵、又在雷雨間隙茫然無助的鵪鶉。目光在彼此身上掠過,又在空氣中撞回自己腳前的泥地里,沉重?zé)o比。

人群里一個穿灰色破棉襖的瘦高個兒,手伸在懷里摸了半天,像是在找煙葉子,可手指卻碰到口袋邊角上一個不該有的、硬硬的凸起。他神色不變,只眼皮猛跳了一下,飛快抽出手,動作自然地揉了一把凍得發(fā)僵的耳朵根。

顧慎之的視線在那雙揉搓耳朵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棉襖的破口袋邊緣,被那只手無意識地拽著,露出一小段染著臟污的、細(xì)長的紅色線頭。

像是被什么東西尖銳地拉扯過的痕跡。

祠堂后院更陰暗,雨后的濕冷氣帶著一股霉味兒。顧慎之走了進(jìn)去,里面很暗,只有一小扇破窗戶透進(jìn)來的天光。王作堯正煩躁地拍打著幾個裝了破爛家什的籮筐。曾生靠墻站著,嘴里的煙斗終于冒出一縷極其微弱的青煙,卻襯得他那張臉更陰沉。林平皺著眉頭對著一張模糊的草紙單子。

只有那個叫盧平的年輕人,正埋著頭,跪在一塊稍微干點的破門板上,把那幾張記錄潦草、沾了油漬和泥水的破爛草紙一字排開。他甚至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黃銅圓規(guī)——這東西在破祠堂里簡直扎眼得過分。他埋頭在一張紙片上飛快地劃著、計算著,嘴里念念有詞,凍得通紅的手指翻飛,筆尖劃過糙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額角上細(xì)細(xì)的汗珠又開始往外滲。

光線太弱。盧平似乎看不清紙上的字跡和符號。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意識地掠過,似乎在尋找更亮一點的地方,身體也跟著微微前傾——

就在他微微抬頭的瞬間,恰好越過兩個籮筐的間隙。

目光筆直地撞見了角落里。

一具僵硬焦黑的尸體,蓋著破葦席,蜷曲在那個無法忽視的位置。那股子令人作嘔的氣味在狹小的空間里濃重得化不開。

盧平那張年輕、帶著學(xué)生氣的臉?biāo)查g失了所有血色。他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東西,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像是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氣,身體猛地向后一挫,撞倒了放在身旁的一個陶土藥罐子。罐子滾落在地,發(fā)出“哐啷”一聲沉悶的脆響,沒摔碎,只是在濕泥地上滾了兩圈,停在墻角一堆看不出用途的爛篾片旁邊。

他臉上那種埋頭計算的認(rèn)真和少年人急于證明的急切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無法掩飾的驚恐和茫然。他看著角落里的尸體,又慌忙地看向自己腳邊那幾張被他排開的、記著糧款數(shù)目的破爛草紙,嘴唇哆嗦著,似乎完全無法將這兩樣?xùn)|西聯(lián)系到一處。

夜壓了下來。

顧慎之蹲在祠堂后院一角殘留的半截土墻外頭。

墻后就是那片堆著破爛家什和……尸體的角落。隔著一層薄薄的泥坯墻,里面的動靜聽著格外悶。王作堯那帶著疲態(tài)和焦躁的腳步聲拖沓地響著,盧平因為寒冷和驚嚇偶爾發(fā)出的牙齒磕碰聲,草紙翻動時那種沙沙、又帶著粘滯的摩擦聲……還有那股子始終縈繞不散、混合了雨水、泥土、朽木和尸體焚燒后特有的、令人反胃的酸焦氣味。

他沉默地蹲在墻根的陰影里。沒煙抽,也沒動。只是把手?jǐn)傞_在面前的地上。地上的泥土濕冷粘膩,沾著他掌心的紋路。他不去看墻后那片影影綽綽,也沒去看那具蓋著破席子的尸體在昏暗光線下勾勒出的僵硬輪廓。目光落在掌心的泥垢上,一動不動。

手心里沾著灰黑的泥。他兩根手指拈起一小撮,捻著。粉末干燥粗糙,和他此時內(nèi)心深處那種冰冷的滯澀感毫無關(guān)聯(lián)。捻幾下,粉末簌簌掉下去。他又拈起一小撮。周而復(fù)始。

直到一道高大的、佝僂的影子,如同沉重的山石一樣,悄無聲息地挪到了他身側(cè)的墻根陰影處。帶來一股更濃烈的、幾乎和他手上那團(tuán)沾灰揉爛的泥土一模一樣的土腥氣,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汗酸和劣質(zhì)煙絲的混合味道。

是林平。

他挨著墻根,緩緩地也蹲了下來。動作有些僵硬吃力,像是骨頭關(guān)節(jié)都銹住了。他那根木頭煙斗依舊咬在牙關(guān)里,空著。離顧慎之很近,肩膀幾乎挨著肩膀。

祠堂里光線本就模糊,林平的臉埋在自己的破棉襖領(lǐng)口和陰影雙重覆蓋下,更是只剩一片看不清五官的深黑輪廓。黑暗中,他摸索著,那只布滿粗糲老繭的手伸進(jìn)了棉襖的里側(cè)口袋。棉襖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摸索了一會兒,林平的手抽了出來。掌心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他沒看顧慎之,只是把手?jǐn)傞_在兩人之間墻根那點微弱的光線下。

一根細(xì)長的、兩頭削尖的、已經(jīng)燒得有些炭化變形的細(xì)木棍。棍身沾滿了灰黑油膩的臟污,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是火柴。一根用得很老的火柴棍。

林平把火柴棍放進(jìn)顧慎之沾滿干燥泥灰的手心?;鸩窆髋龅剿菩哪切窭涞哪喙?,滾了一圈,停住。像一件毫無價值的垃圾被隨手丟棄。

“松木崗,”林平的聲音壓得極低,緊貼著顧慎之的耳廓,氣息帶著冰冷的、渾濁的土腥味,“那根雷劈斷的蟲蛀木樁?!彼D了頓,牙關(guān)似乎磨了一下煙斗桿,發(fā)出一點極細(xì)微的摩擦聲,“里頭的枯枝爛葉…又塞滿了?!彼鲁鲎詈髱讉€字,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卻又沉重地壓著空氣。

火柴棍靜靜地躺在顧慎之手心,冰冷,粗糙。

顧慎之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在這根油膩烏黑火柴棍的中段蹭了一下。不是搓。只是用指腹的紋路,短暫地貼住棍身某個凹凸不平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個極細(xì)微的刻痕?一個凹下去的點?或者僅僅是一處卷起的刺?

祠堂后院的門被推開,有人走出來,影子被油燈火光拉得很長。腳步聲有些遲疑地踩在泥濘里。

顧慎之的手無聲地合攏。

火柴棍粗糙而冰冷。在他掌心的泥灰里微微陷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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