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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玉門有險
>采萍從父親焦黑的指骨間摳出賬簿,指甲縫里塞滿碳化的血肉。
>賬簿殘頁上的“斜月三星”符號浸染著血污,她顫抖著將紙頁靠近余燼未熄的火星。
>藍色火焰“噌”地騰起,灼燙了手指,卻讓她如墜冰窟——沙金遇火即燃,燃如鬼磷。
>胡商老葛幽靈般出現在她身后,寬大的袍袖拂過她的肩:“小娘子,令尊所欠的巨債,西域有條生路……”
>他遞過水囊,袖口滑落間,一枚血玉狼頭佩在陰影里滲出暗紅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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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東,昔日車水馬龍的樂坊重地,如今只剩下一片猙獰的焦土。濃重的焦糊味裹著未散盡的煙火氣,死死壓在人的口鼻上,吸一口便似吞下灼熱的炭塊。斷壁殘垣犬牙交錯,幾根焦黑的梁柱歪斜地支棱著,戳向陰沉沉的天空,如同大地燒焦后伸向蒼穹控訴的手指。碎瓦、殘木、辨不清原貌的器物殘骸,在厚厚的灰燼里半埋半露,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采萍在這片死寂的廢墟里踉蹌穿行。她赤著腳,粗礪的灰燼和尖銳的碎片割破腳底,留下蜿蜒的暗紅印記,她卻渾然不覺。那身素白的樂伎舞衣早已染得污濁不堪,下擺撕裂,裙裾被火燎出焦黑的破洞。她像一具失了魂的偶人,徒勞地翻動著一塊塊焦黑的木頭,挪開半塌的土墻,烏黑的手指在灰燼里一遍遍摸索、刨挖。喉嚨深處壓抑著嗚咽,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間撕裂般的痛楚,淚早已流干,眼眶紅腫酸澀,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在眼前彌漫。
“阿爹…阿爹…”嘶啞破碎的呼喚,在空曠的廢墟上低回,被死寂貪婪地吞噬。每一次徒勞無功的翻找,都像鈍刀在心口剜過。
絕望如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她的脖頸。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指尖觸到了一截硬物。她猛地撥開厚厚的浮灰和焦黑的木屑——是父親!曾經挺拔的身軀蜷縮著,焦黑變形,幾乎與身下的瓦礫融為一體。唯有那曾撫弄絲弦、在她兒時為她扎起小辮的手,以一種僵硬絕望的姿態向前伸出,死死攥著什么,指骨根根凸起,指甲縫里塞滿了碳化的血肉和烏黑的灰燼。
采萍的心跳驟然停止,隨即又瘋狂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胸骨。她跪倒在父親身邊,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一根、一根地掰開那焦黑冰冷、死死緊扣的手指。指甲在堅硬的指骨上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更多的血肉碎屑混著灰燼嵌入她的指甲縫里。終于,一本薄薄冊子的一角露了出來——那是父親視若性命的賬簿!
賬簿被抽了出來,邊緣焦黑卷曲,散發出濃烈的焦糊味。她抖開它,殘破的紙頁簌簌作響。幾頁粘連在一起,被某種深褐近黑、粘稠的液體浸透、凝結。就在其中一頁,歪斜著記著幾行模糊的貨品名目與數字的下方,一個用同樣暗褐液體勾勒出的符號,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刺痛了采萍的眼!
“斜月三星”!
她認得這符號。父親常以這類隱語標記緊要賬目,這是只有他們父女才知的秘密。這符號畫得如此倉促、用力,筆畫的末端甚至拖曳出絕望的痕跡。是父親的血!是他在烈焰焚身、瀕死之際,用盡最后氣力畫下的警告!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采萍的牙齒咯咯作響。為什么?這符號在警示什么?
廢墟深處,一縷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青煙,正從一小堆灰燼余骸里裊裊升起,帶著最后一點橘紅的火星,微弱地明滅著,如同垂死野獸的喘息。鬼使神差地,采萍撕下賬簿上畫著“斜月三星”的那一角殘頁。她的動作僵硬而麻木,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指尖捏著那染血的紙角,遲疑而緩慢地,伸向那一點微弱的、跳動的火星。
紙角觸碰到火星的瞬間——
“噌!”
一道幽藍的、近乎妖異的火焰毫無征兆地猛然竄起!它燃燒得如此迅猛、安靜,沒有尋常火焰的噼啪爆響,反而發出一種詭異的、近乎嗚咽的“嘶嘶”聲。冰寒刺骨的涼意沿著采萍捏著紙角的手指瞬間蔓延,像一條毒蛇纏繞而上,直鉆入她的骨髓深處!那藍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染血的紙頁,頃刻間便將它吞噬,化作一小撮青煙和灰燼,簌簌飄落。
采萍的手猛地一縮,指尖已被灼燙起泡,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卻讓她如墜冰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沙金!賬簿里記錄的、父親不知從何處秘密購入的“沙金”!這根本不是黃金!它遇火即燃,燃如鬼磷!這致命的秘密,就是招來這場滅頂之災的根源!父親的慘死,樂坊的焚毀,一切的源頭,都在這詭異的藍色火焰里!
巨大的恐懼和滔天的悲憤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就在這時,一個刻意放得溫和、卻帶著異域腔調的嗓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響起:
“唉……慘絕人寰啊,慘絕人寰!”
采萍悚然一驚,猛地回頭。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華貴錦緞胡服的商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開外。他須發花白,面容圓潤富態,一雙眼睛卻深陷在濃密的眉骨下,閃動著精明而難以捉摸的光,正是常與父親有貨物往來的大胡商老葛。他手里托著一個精致的皮質水囊,臉上堆滿了恰到好處的悲憫和惋惜。
“小娘子,節哀順變啊!”老葛嘆息著,緩步上前,寬大的織錦袍袖不經意地拂過采萍因驚悸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帶來一絲若有似無的陌生香料氣息。他彎腰,將水囊遞到采萍面前,姿態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憐憫。“令尊遭此橫禍,實乃天妒英才。只是……”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誘哄,“這樂坊毀了,欠下的巨債,可不會憑空消失啊。”
采萍沒有接水囊,只是死死盯著他,紅腫干澀的眼中射出警惕和恨意。父親從未提及欠下如此巨債!
老葛對她的目光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語氣充滿了蠱惑:“不過,天無絕人之路。西域,那可是遍地黃金的寶地!老朽在龜茲王城,正缺一位精通音律、能鎮住場子的樂師。以小娘子的琵琶絕藝,何愁不能重振聲威?不僅能還清令尊的債務,更能掙下潑天的富貴!”他微微傾身,湊近了些,眼中精光閃爍,仿佛在描繪一幅唾手可得的美景,“龜茲的樂譜,敦煌的壁畫,于闐的美玉……那才是真正屬于音律的瀚海!總好過困在這片傷心焦土,日日對著債主逼門吧?”
他的話語像裹著蜜糖的毒藥。采萍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痛感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西域?那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會是出路,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她正要開口質問沙金之事,目光卻驟然被老葛抬起的袖口吸引!
就在他遞水囊、袖口垂落的剎那,陰影里,一抹極其濃艷、近乎妖異的暗紅光澤一閃而過!采萍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一枚玉佩!被一根細繩系著,緊貼在老葛的手腕內側,隨著他的動作在寬大袖袍的陰影中若隱若現。玉佩的造型……赫然是一只猙獰的狼頭!狼眼處鑲嵌的,正是那散發出不祥血光的玉石!那紅色,濃稠得如同凝固的鮮血,在昏暗的廢墟背景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氣。
老葛似乎察覺到了采萍目光的凝滯,手腕極其自然地輕輕一翻,那枚血玉狼頭佩便徹底隱沒在深色的衣袖之下,再無蹤跡。他臉上的悲憫笑容絲毫未變,仿佛剛才那驚鴻一瞥只是采萍悲痛過度下的幻覺。
“如何,小娘子?”老葛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循循善誘的耐心,“與其在此玉石俱焚,不如隨老朽西行,搏一個前程?令尊若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愿看你……走投無路吧?”他特意在“走投無路”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目光沉沉地落在采萍臉上。
寒意,比剛才目睹藍火時更甚的寒意,從采萍的脊椎骨一路竄上。血玉狼頭佩!沙金!父親的慘死!樂坊的大火!這一切碎片,被老葛此刻看似溫和的“邀請”猛地串聯起來,在她腦海中炸開一道驚雷般的亮光!這絕非巧合!眼前這個滿面悲憫的胡商,袖中藏著嗜血的狼!他,就是引狼入室、帶來這場血與火災難的元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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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外,官道旁一家簡陋的驛站。天光未明,薄霧彌漫,檐下掛著的褪色燈籠在濕冷的晨風中微微搖晃,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門口拴著的幾匹疲憊驛馬和一輛堆滿貨物的蓬車。
驛站二樓一間逼仄的客房里,油燈如豆。陳九背對著門,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凳上。他身形挺拔,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勁裝,肩背寬闊,透著常年勞作的精悍。桌上攤開著一卷磨得起了毛邊的羊皮輿圖,手指正沿著一條細線,從長安劃向西北極遠的沙州。指尖粗糙,布滿厚繭和細微的傷痕。
他面前攤著一方素白絹帕,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字跡卻潦草得近乎狂亂,墨色深處浸染著大片刺目的、已然干涸變黑的污跡——那是血!墨字被血污暈開,更顯觸目驚心:
>**玉門有險,兄必至。**
沒有署名,只有這五個字,如同五支淬毒的箭,狠狠釘在陳九的心上。他認得這筆跡!是義弟陳識!那個三年前一腔熱血投身邊關、在玉門關戍守的傻小子!這血書……是傷是病?還是……
陳九猛地閉上眼,下頜線繃緊如刀削。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仿佛要將翻涌上來的腥甜強行咽下。再睜眼時,那雙眼眸深處只剩下磐石般的決絕和一絲被強行壓制的、深不見底的痛楚。他豁然起身,動作帶起的風幾乎撲滅了微弱的油燈火苗。
他迅速從懷中貼身的內袋里,摸出一個用厚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包。打開油布,里面是兩件東西:半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斷口參差,顯然是被人用力掰開;另一件,則是一只巴掌大小、形態栩栩如生、用西域特有的胡楊木雕成的飛鳥。木鳥的羽翼紋理細膩,鳥喙微張,腹部中空,嵌著幾枚精巧的青銅齒輪。
陳九拿起那半塊玉佩,冰冷的玉石緊貼著他滾燙的掌心。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斷口處,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兄弟二人各執一半、擊掌為誓時那年輕手掌的溫度和力道。玉的冰涼壓不住心頭翻涌的血氣。他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骨節因用力而發白。
然后,他拿起了那只胡楊木鳥。另一只手從隨身的工具囊里,抽出一柄細如柳葉、刃口閃著寒光的刻刀。刀尖抵上木鳥光滑的背脊,沒有絲毫猶豫,手腕沉穩而有力,如同最老練的匠人對待最珍貴的材料。
刻刀在堅硬的胡楊木上劃過,發出極細微卻清晰無比的“沙沙”聲,如同春蠶啃食桑葉。木屑簌簌落下。陳九的眼神專注得可怕,所有的情緒都被壓縮進這每一次精準的運刀之中。刀尖深深犁過木紋,刻下的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句無聲的吶喊,一個兄長跨越千山萬水的血誓:
>**玉門有險,兄必至。**
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千鈞之力,深深嵌入木質,與陳識血書上的字跡遙相呼應。刻完最后一筆,陳九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他動作迅捷地將那半塊玉佩小心翼翼地塞進木鳥腹部的暗格,然后撥動了鳥尾處一個極其隱蔽的青銅機括。
“咔噠”一聲輕響,木鳥腹中傳來細微的齒輪咬合轉動聲,如同沉睡的心臟被喚醒。原本收攏的木質羽翼,竟緩緩地、充滿力量地張開了!在昏暗的油燈下,木鳥的每一根翎羽似乎都活了過來,閃爍著生命的微光。
陳九大步走到緊閉的窗前,“嘩啦”一聲推開。清冷潮濕的空氣裹挾著晨霧猛地灌入,吹動了他額前的碎發。他托起那只完全展開翅膀的木鳥,如同托起一個沉甸甸的承諾,一個渺茫卻必須抓住的希望。他目光如鷹隼,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玉門關,是血書飛來的地方,是他兄弟浴血之地!
“去!”一聲低沉的、飽含力量與決絕的輕喝。
手臂猛地向前一送!木鳥借力振翅,如一道離弦的箭矢,又似一道金色的流光,倏然投入窗外灰蒙蒙的晨霧之中!它的翅膀有力地扇動著,帶動著腹中細微的機簧聲,發出極輕微的“嗡嗡”低鳴,義無反顧地朝著西北方的天際疾飛而去,很快便融入了迷蒙的霧靄深處,消失不見,只留下那細微的振翅聲在陳九耳邊久久縈繞。
陳九站在窗前,久久凝望著木鳥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像。驛站后院,傳來駝鈴聲和車夫吆喝著套車的嘈雜聲響,一隊即將西行的商旅正在整裝待發。陳九猛地收回目光,眼中再無半分猶豫與波瀾,只剩下淬過火的堅定。他迅速轉身,抓起桌上簡單的行囊甩在肩頭,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間,沉重的腳步聲踏在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每一步都帶著山岳般的重量。
他要去趕那隊西行的駝鈴。他的路,在玉門關外。兄弟的血書,就是催命的戰鼓。
驛站院中,巨大的風車在漸起的晨風中緩緩轉動,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吱嘎”聲,攪動著薄霧。這古老的聲音,與漸行漸遠的駝鈴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命運的齒輪,在沉寂的黎明中緩緩啟動,碾過即將被血與火染紅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