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王暗影
- 唐王城風云
- 川迪
- 5947字
- 2025-08-10 12:52:05
一艘巨大的、由黃土夯筑而成的方舟,沉默地錨定在瀚海般的戈壁邊緣。風沙是永恒的伴奏,日夜不休地打磨著它斑駁的城墻。巨大的墻體在夕照下呈現出一種沉郁的赭紅色,墻頭矗立的烽燧像沉默的哨兵,投下長長的、不斷搖曳的陰影。城門洞開,如同巨獸的咽喉,吞吐著疲憊的商旅、駝隊,也吞吐著來自西域的風塵與未知的危險。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的塵土味、牲畜的臊氣、香料濃烈而奇異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被風沙裹挾而來的,鐵銹般的陳舊血腥味。
采萍混雜在殘存的商隊人群中,踏入了這座西陲雄城。腳下是堅硬的夯土路面,被無數足跡和車轍磨得光滑。街道兩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間或有稍顯氣力的兩層木樓,門窗狹小,掛著厚重的氈簾抵御風沙。胡商的吆喝聲、駝鈴的叮當聲、鐵匠鋪傳來的叮叮當當敲擊聲、以及聽不懂的異域語言交織成一片喧囂而陌生的背景。人們的面孔大多被風沙染成相似的黃褐色,眼神里透著邊地特有的警覺和疲憊。
她緊緊抱著懷中用粗布仔細包裹的琵琶,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布套下冰冷的紫檀木琴身,仿佛那是她與早已化為灰燼的洛陽之間唯一的連接。琵琶的弦軸處,那個致命的“斜月三星”刻痕被布條反復纏繞覆蓋,像一道隱秘的傷疤,時刻提醒著她袖中賬簿殘頁的分量。目光警惕地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最終落在商隊前方那個熟悉又令她心底發(fā)寒的背影上——老葛。他正與幾個幸存的胡人伙計低聲交談,圓潤富態(tài)的臉上早已不見洛陽廢墟上的“悲憫”,只剩下商人的精明與一種深藏不露的陰沉。他寬大的錦緞胡服袖口隨著手勢擺動,采萍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著那里,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枚潛藏其下的、散發(fā)著不祥血光的狼頭佩。
商隊在城中一處簡陋但規(guī)模不小的車馬店前停下卸貨。卸貨區(qū)塵土飛揚,堆滿了麻袋、木箱和卸下的駝架。幾個穿著破舊短褐、滿面塵灰的苦力正扛著沉重的貨物進進出出,吆喝聲和監(jiān)工的斥罵混在一起。采萍抱著琵琶,站在角落的陰影里,冷眼觀察。她的目光如同最細密的篩子,掠過每一個苦力的臉孔、動作、姿態(tài)。
突然,她的視線定格在一個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的苦力身上。那人正彎腰扛起一個巨大的麻袋,動作看似笨拙吃力,但采萍敏銳地捕捉到,在他發(fā)力起身的瞬間,肩背肌肉賁張的線條異常流暢有力,絕非普通苦力所能擁有!更可疑的是,他低垂著頭,一頂破舊的氈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過于剛硬、布滿短硬胡茬的下頜。他扛著麻袋,腳步沉重地走向庫房方向。
就在他經過一個穿著倉丁號衣、正蹲在地上清點木箱的瘦小男子(李五郎)身邊時,動作似乎被腳下的碎石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踉蹌。扛著的麻袋“意外”地向下滑落了一截!
電光火石之間!
采萍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看得清清楚楚!在那麻袋滑落的瞬間,那高大苦力被破舊袖管半掩著的手腕處,一抹極其刺眼的、濃稠如血的暗紅光澤一閃即逝!那形狀……正是狼頭!血玉狼頭佩!雖然只是一剎那,但那邪異的紅光和獨特的輪廓,早已深深烙進采萍的腦海!
而同時,那苦力看似無意下垂的手,指尖極其隱蔽而迅疾地在那倉丁李五郎擱在膝上的琵琶琴弦上拂過!那琵琶顯然已損壞,琴弦斷了一根,無力地耷拉著。苦力的指尖掠過斷弦的瞬間,采萍清晰地看到,一根染著同樣暗紅血色的細線,如同活物般,被極其巧妙地纏繞在了那根斷弦之上!
“阿史德!”旁邊的監(jiān)工不耐煩地吼了一聲,“磨蹭什么!快搬!”
那被喚作“阿史德”的高大苦力含糊地應了一聲,迅速扶穩(wěn)麻袋,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進了昏暗的庫房大門。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那倉丁李五郎一眼。
李五郎依舊蹲在地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是手指在清點木箱時,極其自然地撫過那根被纏上血線的斷弦,指尖在那抹暗紅上輕輕捻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xù)點數。
老葛!他假扮成了苦力“阿史德”!血玉狼頭佩為證!而那根纏上血線的斷弦……就是他們傳遞的信號!采萍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唐王城內,暗流涌動,殺機四伏!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琵琶,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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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校場,黃沙被風卷起,打著旋兒撲打在低矮的土坯營房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這里的氣氛與城中的喧囂截然不同,彌漫著一股緊繃的、鐵銹般的壓抑。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新土和未散盡的焦糊血腥氣——那是坍塌的玉門關帶來的死亡余韻。
營房深處一間狹小的偏室內,光線昏暗。一個身影背對著門,坐在一張粗陋的木榻邊緣。他赤裸著上身,肩背寬闊,肌肉虬結,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舊疤,如同戈壁干涸龜裂的大地。然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整個左肩至左胸的部位!
那里已非血肉之軀!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沉重、閃爍著幽暗青銅光澤的機關臂!巨大的青銅構件深深嵌入肩胛與胸肋的斷骨處,與殘存的血肉以一種猙獰的方式強行融合。粗糙的接駁處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tài)的紫紅與焦黑交織,腫脹不堪,邊緣還能看到未完全愈合的、翻卷的粉紅色肉芽。青銅臂的關節(jié)處連接著粗壯的青銅桿件,一直延伸到左臂的位置,構成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非人的肘關節(jié)。此刻,那青銅的肘部正死死抵在木榻邊緣,承受著整個機關臂的重量。
而在那青銅構件包裹的胸腔正中央,透過幾道特意留下的、用于散熱的縫隙,隱隱透出一抹極其微弱、卻又無比邪異的暗紅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惡魔睜開了獨眼!那紅光伴隨著一種極其低沉的、非金非石的“嗡…嗡…”搏動聲,每一次搏動,都帶動著那些嵌入血肉的青銅構件發(fā)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咯…吱…”。
是陳識。
他低著頭,濕漉漉的亂發(fā)黏在額角,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頜線條繃緊如刀削,緊咬的牙關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赤裸的脊背和額角滾落,在布滿沙塵的皮膚上沖出渾濁的溝壑。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抽搐,如同繃緊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弦。那沉重的青銅機關臂,此刻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正拖拽著他殘破的軀殼,試圖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青銅與木頭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陳九半跪在他面前,臉色凝重如鐵。他手中緊握著一柄特制的、非金非木的黑色短棍,棍身刻滿細密的符文。短棍的一端,抵在陳識胸腔那搏動血光最盛的位置!另一只手則死死按在陳識劇烈顫抖的右肩上,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壓制那源自青銅臂的、狂暴的牽引。
“穩(wěn)住!阿識!看著我!穩(wěn)住心神!”陳九的聲音低沉急促,如同在馴服一頭瀕臨瘋狂的兇獸。汗水同樣浸透了他的鬢角。
那搏動的血光驟然加劇!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陳識猛地抬起頭,發(fā)出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野獸般的痛苦嘶吼!他的雙眼在散亂發(fā)絲的縫隙間顯露出來,瞳孔深處一片混沌的赤紅!狂暴、混亂、毫無人性的殺戮欲望在其中瘋狂燃燒、翻騰!僅存的右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鮮血淋漓!抵在木榻上的青銅巨肘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沉重的木榻竟被推得向后挪動了寸許!
陳九悶哼一聲,手中黑色短棍上的符文瞬間亮起微弱的幽光,死死抵住那狂亂搏動的血玉核心!他咬緊牙關,手臂肌肉墳起,與那股源自弟弟體內、非人的狂暴力量進行著無聲而兇險的角力!
“吼——!”陳識的嘶吼再也無法壓制,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毀滅的沖動。青銅機關臂猛地一掙!
“咔嚓!”木榻的邊緣被硬生生掰裂了一塊!
就在這狂暴即將失控的臨界點——
“咻——!”
一聲凄厲尖銳的破空之音,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校場上空沉悶的空氣!
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力道強勁的狼牙箭矢,如同死神的獠牙,穿透了偏室那扇簡陋木窗的窗紙,帶著冰冷的殺意,直射向正僵持在木榻前的兩人!
目標,赫然是背對著窗口、毫無防備的采萍!她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這營房附近,或許是循著那非人的嘶吼聲,或許是冥冥中的牽引,此刻正站在門口陰影處,震驚地看著室內這駭人的一幕!箭矢來得太快,太突然!她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點寒芒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全身!
時間仿佛被拉長。
就在箭尖即將洞穿采萍纖細脖頸的剎那!
“吼——!!!”
一聲比剛才更狂暴、更非人的嘶吼從木榻上炸響!那聲音里仿佛蘊含著撕裂靈魂的劇痛!
是陳識!
那雙原本被狂暴赤紅徹底吞噬、只余殺戮欲望的混沌眼眸,在生死一瞬的刺激下,竟然猛地轉向門口采萍的方向!瞳孔深處,那純粹的、非人的赤紅之中,似乎極其艱難地、短暫地裂開了一絲縫隙!一絲屬于“陳識”的、近乎本能的驚懼和……保護欲!
完全違背了物理的極限!
那具正與兄長角力、被青銅臂拖拽著傾向一側的殘破軀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扭轉!沉重的青銅機關臂爆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尖嘯,帶動著整個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猛地反向彈起、撲出!
快!快到只剩下一道裹挾著青銅冷光與暗紅血影的殘像!
他用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擋在了采萍與那支奪命箭矢之間!
“噗嗤!”
沉悶而令人心悸的穿透聲!
狼牙箭矢帶著巨大的動能,狠狠扎進了陳識擋在最前面的、那僅存的右肩胛骨之中!箭頭透體而出,帶出一蓬溫熱的血霧!巨大的沖擊力撞得他向前一個趔趄,沉重的青銅機關臂轟然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塵土!
他擋下了!用自己僅存的血肉之軀!
“呃啊——!”劇痛讓陳識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但那雙剛剛裂開一絲人性縫隙的眼眸,瞬間又被更狂暴、更混亂的赤紅血海徹底淹沒!仿佛剛才那舍身一撲,耗盡了他強行凝聚的最后一絲清明。肩頭猙獰的傷口鮮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紅了半邊赤裸的脊背。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塊,死死盯住箭矢射來的方向(窗外一片混亂的校場),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吼,僅存的右手下意識地抓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沉重的青銅臂拖在地上,發(fā)出冰冷的摩擦聲。狂暴的戾氣再次升騰,比之前更甚!
“阿識!”陳九目眥欲裂,猛地撲過去,一把扶住弟弟搖搖欲墜的身體,同時用身體護住驚魂未定的采萍,銳利的目光如電般射向箭矢襲來的方向。窗外,只有被驚動的士兵呼喊奔跑的雜亂身影,襲擊者早已消失在混亂之中。
采萍僵立在原地,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腔。方才那一瞬,死亡擦肩而過的冰冷觸感尚未消散,眼前這具擋在她身前、肩胛被箭矢貫穿、正因劇痛和狂暴而劇烈顫抖的軀體,更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那青銅臂的冰冷光澤,那搏動血玉的妖異紅光,那非人的嘶吼……一切都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恐怖。然而,就在箭矢臨體的前一剎,那雙短暫轉向她的、赤紅眼眸中裂開的一絲縫隙……那里面蘊含的東西,讓她靈魂深處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恐懼、厭惡、震驚……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酸楚的悸動,在她蒼白的臉上交織變幻。
陳九迅速檢查了陳識的傷口,箭頭入骨極深,必須立刻處理。他抬頭看向呆立的采萍,聲音急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姑娘,搭把手!按住他右臂!他痛極了會掙動!”
采萍猛地回過神,看著陳識肩頭那猙獰的傷口和不斷涌出的鮮血,看著他那張因劇痛和體內狂暴力量撕扯而扭曲變形、布滿汗水和塵沙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混亂赤紅……她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翻騰的恐懼與復雜情緒,快步上前,伸出冰涼顫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按住了陳識僅存的、肌肉緊繃如鐵的右臂上臂!
她的觸碰,讓狂暴中的陳識身體猛地一震!他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喉嚨里發(fā)出更響亮的威脅低吼,赤紅的眼睛猛地轉向她,充滿了野獸般的敵意和痛苦!
“別動!”采萍不知哪來的勇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她用力按住他,目光迎向那雙恐怖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那片赤紅的混沌,看到些什么。
陳九動作快如閃電,一手死死按住陳識的左肩(靠近青銅臂接駁處,避免牽動機關),另一手握住箭桿末端,眼神一厲,猛地發(fā)力!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箭桿被硬生生折斷!留在體內的箭頭位置固定下來。陳識的身體如同被電擊般猛地向上弓起,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慘嚎!全身肌肉繃緊如巖石,僅存的右手五指猛地張開,又死死摳進地面堅硬的夯土里!指甲瞬間崩裂,鮮血染紅了指縫下的泥土!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殘存的神智,眼中那混亂狂暴的赤紅光芒劇烈地閃爍、明滅,仿佛隨時會徹底爆開,將一切焚毀!
“好了!好了!忍一下!”陳九迅速用準備好的布條進行緊急的壓迫止血包扎,動作沉穩(wěn)有力。鮮血很快浸透了厚厚的布條。
劇痛的頂點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巨大的、掏空般的虛弱和更深的混亂。陳識繃緊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猛地癱軟下來,沉重地倒在陳九臂彎里。沉重的青銅臂拖在地上,發(fā)出悶響。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頭劇痛,帶出嘶啞的抽氣聲。眼中的赤紅并未褪去,但狂暴的戾氣似乎被劇痛暫時壓制了下去,只剩下無盡的痛苦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迷茫與混沌,如同迷失在無邊血霧中的困獸。
采萍依舊按著他的右臂,能清晰地感受到臂下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和滾燙的溫度。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張痛苦扭曲的臉上。汗水和塵沙混合著,覆蓋了大半張臉,但一些未被完全遮住的區(qū)域,尤其是左側臉頰靠近鬢角的地方,幾道猙獰的、暗紅色的灼痕顯露出來。那痕跡很深,皮肉扭曲,像是被熔化的金屬或是地獄的火焰舔舐過留下的永久印記。
看著這張臉,看著那熟悉的灼痕輪廓……采萍的心,毫無征兆地,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猛地一窒!
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畫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腦海:洛陽月下,樂坊庭院,一個年輕英挺的軍官身影,帶著爽朗的笑意,側臉上……似乎也有一道不甚明顯的舊日灼痕?那輪廓……那位置……
不……不可能!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軍官,怎么會變成眼前這具半人半機關、被狂暴與痛苦撕扯的殘軀?一定是錯覺!是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
她猛地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念頭。然而,目光卻像被釘住一般,無法從那道猙獰的灼痕上移開。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混雜著方才被他舍身相救的震撼、對他非人狀態(tài)的恐懼,以及這突如其來的、荒謬絕倫的聯想,讓她心亂如麻。
看著他因劇痛和體內狂暴撕扯而緊鎖的眉頭,看著他緊閉的雙眼下不斷顫動的睫毛,看著他干裂出血口的嘴唇……一股莫名的酸楚,竟壓過了恐懼,悄然涌上采萍的心頭。
鬼使神差地,她放開了按住他右臂的手。那手臂依舊在微微痙攣。她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沖動,緩緩抬起了自己的手,用袖口內側相對干凈柔軟的布料,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額角滾落下來、混合著血污和塵沙的汗水。
她的動作很輕,很慢,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仿佛在確認著什么。
指尖拂過他滾燙的皮膚,拂過那道猙獰的灼痕邊緣……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指尖。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那道灼痕邊緣的瞬間——
陳識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不是痛苦的痙攣,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
他依舊閉著眼,急促的喘息似乎平緩了一絲。緊鎖的、充滿狂暴戾氣的眉頭,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極其細微地……松弛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絲,卻像厚重的烏云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采萍的心,被這細微的變化狠狠撞了一下!她看著他那張依舊痛苦、依舊被非人力量折磨的臉,一個念頭如同破土的嫩芽,帶著尖銳的刺痛和巨大的荒謬感,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滋長:
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