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綾瀨必須要在從天臺上跳下去和拒絕身邊的男人這兩件事情當中做出最簡單的選擇。

所以她決定站上天臺。

這不是她第一次想自殺了。

此前她因為天臺上有酒鬼、有警察以及教師的緣故而輾轉多地、屢次退縮，終于好不容易了來到這個暢通無阻的絕佳好去處。

除開不遠處就是株式會社講談社本部這一點之外，這個地方可謂是結束這具毫無用處的身體的最好地方。

只不過死在這里，應該會給很多不必要的人添麻煩，又或者掉下去的瞬間就會隨機帶走一個路人……

但是沒辦法，父母撒手人寰之后留下的巨額債務、交不起的補習費以及未來無望的絕望感，讓她決定縱身躍下。

可少女萬萬沒想到，她才剛攀附在護欄邊上，天臺樓梯間后頭居然鬼使神差地飄出來一個男人。

目測大概是二十歲前半的年紀，頭發略長，胡渣也不少，卻看起來不像是個壞人——

或者說，他抱著書本拿著筆的模樣，就全然不像一般流浪漢。

他似乎還寫了點什么，只是這個順序不太對，稿紙上并非由上而下的順序，更像是從左往右。

至于為什么她會清楚以及為什么她寧愿跳下去，純粹是因為那個男人要她幫忙看看文章。

“反正你都要死了，臨死之前看看我寫的應該沒事吧？”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稿件，約莫十一二張的數量，對于20x20的400字稿紙而言不算多。

淺野悠端詳著這位站在天臺欄桿邊上的少女，還是挺慶幸自己為了打發時間而來到這里的這個念頭的。

他也是人生地不熟，第一次來到東京都，遂忙著到處開地圖，前腳剛上來，后腳就看見一個容貌清麗婉約的女子直奔欄桿而去——

這小妮子訓練有素，直奔最矮的那一處護欄，先是對父母致歉和懷念，再是對絕望的未來表示無奈，最后一句“噻喲娜拉”就要速通人生。

還好是淺野悠跑了出來阻止了一下，否則的話真要釀成一條人命。

只不過嘛……

淺野悠怎么也想不出來自己跑出來的第一句話會是：

“能不能幫我看看稿。”

這句話不僅僅讓欄桿邊的少女站上了低矮的磚塊，也讓才剛穿越過來沒多久的淺野悠大腦宕機。

來到東京都的這一周，他見過太多像她這樣尋死的人了。

總有人說，當竹上登在協議上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日本就已經死了。

也有人說這不過是暫時的不景氣，再過幾天、再過幾個月甚至再過一兩年，它就會回到八十年代的黃金時期，回到那個妄言可以買下世界的時代。

但是誰都清楚，因為泡沫破碎而不再做夢的人數不勝數，從樓頂躍下的股民也不計其數，這個平成7年，自殺、無差別殺人以及惡性犯罪的數量都是歷史最高。

許許多多的草芥們披掛著筆挺的人皮，帶著余下不多的尊嚴和希望，站上了天臺單薄的矮墻——

眼前的少女亦如是此。

好吧，在我沒出來之前，她還沒站上去。

皺褶的水手服略微泛黃，寬松外套顯得鼓鼓囊囊，破洞的白襪尚不過膝，黯淡的樂福鞋襯映出的只有對面商貿大廈的扭曲幻影。

池田綾瀨沒有回答，而是望向了不遠處，大概、也許、可能不是講談社本部的方向。

“你要是真想找人看，請去講談社。”

在池田綾瀨看來，文學這東西不是什么貓貓狗狗都能碰瓷的。

至少在絕大多數的日本人來看，作家是只有小部分精英、還必須是足夠出彩的文學作家才能當得上的。

她能理解這個男人的想法，因為她的父親也曾愛好過寫作。

因為在這個爛透了的社會當中，有且只有文學不可埋沒。

即便是紙醉金迷，即便是未來暗淡，人們依舊崇尚文豪筆下的璀璨明珠。

“你怎么知道我去過了？”

淺野悠忽然又走近了些許，來到了池田綾瀨同一排的欄桿處。

但他并沒有假借閱讀文章的意思來拯救池田綾瀨，而是一只手扶著下巴，一邊看著底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很多都是來找工作的，即便是保安，也會被東大的畢業生擠破頭。

其中不乏假裝上班的中年人，亦或是因為家庭生活不順而走上街頭的婦女。

里頭甚至說不定還會有假借應聘而去殺人放火的極端分子。

見淺野悠沒有阻止自己的想法，池田綾瀨的眉頭微微皺起，對他的行為略感不解：

“這么說，你是已經被拒稿了？”

大冰坨子的語氣寡淡，漠然如水，正如她現在這十七八歲的臉蛋一般，好似能掐出水來。

“不、不是的，”他撓了撓亂得像是雞窩一般的頭發，“門口的保安不讓我進去。”

他言語中的落寞以及額前碎發中透露出來的些許笑意，都讓池田綾瀨覺得詫異。

但是少女的注意力都在那雞窩頭上，忽然產生了想要揉揉的想法，可這樣不禮貌，遂只得放棄。

“保安說我這種人想寫文章，還不如去找個黑長直大雷JK美少女富婆包養來得實際。”

淺野悠嘟囔著抱怨道，將方才保安拒絕自己接近投稿箱的理由簡單復述了一遍，然后望向了身側的少女。

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池田綾瀨眨了眨眼，冷冷道：

“我沒錢。”

哦吼？黑長直大雷JK美少女你是一點不否認啊……

不過淺野悠還沒有打算就這么放棄，畢竟他只是想要一個機會，一個能把他大大的稿紙投進那小小的新人賞征稿郵箱的機會。

于是他厚著臉皮試探道：

“要不你犧牲一下，陪我過了保安大叔那關？”

他的目光鎖定在池田綾瀨那雙樂福鞋上，白色的絲襪已然有了磨蹭產生的黑色污漬，看得出來她有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是在躲債？

可在片刻之后，少女右手抓著欄桿，左手疊在腹部，微微鞠躬以示歉意：

“抱歉，不行。”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此時此刻卻莫名顯得有些滑稽。

但不曾想，男人居然也不覺得失落，反倒是摸了摸下巴，嘆息了一聲道：

“那就只好我犧牲一下，陪你去講談社咯？”

嗯？這倆有差別嗎？

少女皺著眉頭盯著淺野悠，心中莫名有種無名火焰正在燃燒，怎么回事，好氣啊！

不過池田綾瀨也算是明白淺野悠的想法了，如果自己現在要死，一定過不了他這一關。

他有著和當今世道截然不同的人情味，對于自己這種尋死的少女多的是旁敲側擊的勸說，而非一味的冷漠和責備。

其他的地方她不知道，單論東京都，那種冷漠和疏離才是正常。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少女對這個男人沒來由地感到好奇，正如他分明是個流浪漢打扮，卻散發著一股別樣的氣質。

而在她問出口的同時，男人正拿著手中的鉛筆在稿紙的背面寫著什么——

他的確是從左往右，而非按照稿紙由上而下的順序。

“反正你也要死了不是嗎？與其天女散花，還不如死之前給我提供點幫助來的更合適些吧？”

他簡單寫下了一段話，從這個方向看過去不太清楚，但有五個字還是看得清的，似乎是“阿拉比市場”。

居然為了勸說自己放棄自殺，能夠做到如此的堅韌不拔和臭不要臉，看來今天應該也是死不成了。

“那我不跳了行了吧？”

少女閉著眼，無奈地從矮矮的磚頭上下來，腳踏實地的感覺讓她略顯失重，稍稍踉蹌了一下。

而她剛站穩，一疊稿紙就被塞入了懷中，最頂上的那一篇寫著《流浪漢》，倒是符合他現在的狀態，緊接著就聽見了男人的聲音：

“那就幫我看稿吧？”

“嗯？”

你還真是為了讓我看稿啊？

“不然你以為我苦口婆心把你勸下來干啥？快看！”

少女沒料到男人如此的油鹽不進，便也只能接過，然后暫且端詳起來那上面極為幼稚的字體，甚至不如她的好看。

不過這年頭又不是誰都買得起打字機，倒也可以理解。

“對了，我叫淺野悠，請多關照。”

“欸？哦，池田綾瀨，請多關照？”

少女還未反應過來，就把自己的名字報上，然后望著淺野悠撩起亂糟糟的頭發，露出底下那張英氣十足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