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九鼎裂，九州黯。禹王鎖鎮寰宇之鼎力，如決堤洪流，溢散于野。或為天災肆虐，或化人禍猙獰，更侵染人心，扭曲造物。昔者諸子裂鼎以絕禍，今者殘片重光，是福是禍？冀州之地，旱魃焚天，邯鄲血雨。兵家之煞，農家之憫，儒法墨道之智，巫卜之幽，皆被卷入這渦流。灼燙的鼎腹殘片入手，東方雷澤的呼喚低徊。尋鼎之路，亦是救世之途，更是直面那被遺忘的裂鼎之殤與諸子之秘。前路幽冥，唯持心燈而行，縱焚身碎骨，亦求一線涅槃之機。

邯鄲城在燃燒。

不是烽火，亦非炊煙，而是字面意義上的燃燒。自三日前，一場詭譎的血色雨水傾盆而下，落地即騰起縷縷帶著鐵銹腥氣的青煙。凡被血雨沾染的房舍、草木，乃至青石路面，都像被無形的烙鐵燙過，留下焦黑的斑痕，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與鐵腥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兵家傳人荊岳，一身玄色勁裝已被血雨和塵土染得斑駁。他緊抿著唇，站在邯鄲城西一處斷壁殘垣之上，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下方混亂的街道。昔日繁華的趙國舊都，此刻已成人間地獄。饑餓與恐懼如瘟疫般蔓延，絕望的民眾沖擊著僅存的幾處官倉，哭喊、咒罵、兵刃碰撞聲不絕于耳。

“搶糧！官倉里有糧！”

“狗官！要我們活活餓死嗎？！”

“殺進去！”

守倉的兵卒在洶涌的人潮沖擊下搖搖欲墜，刀槍雖利，卻壓不住無數雙因饑餓而赤紅的眼睛。秩序正在崩潰的邊緣。

荊岳眉頭緊鎖。他奉師門之命巡查九州異動，冀州大旱三年后的這場詭異血雨，以及隨之爆發的民變，處處透著不祥。他身形如電，從斷墻上一躍而下，幾個起落便插入混亂的中心。他沒有拔劍，一雙鐵掌蘊含兵家煞氣，精準地拍在幾個沖在最前、狀若瘋虎的亂民肩井穴上。被拍中者如遭電擊，瞬間委頓在地，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

“肅靜！”荊岳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股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硬生生在喧囂的浪潮中撕開一道口子，“沖擊官倉，形同謀反！爾等真想被株連九族嗎？”

他的出現和雷霆手段暫時震懾了人群。然而，這份短暫的死寂很快被一陣更深的恐懼打破。

“鬼！鬼啊！”

“死人…死人爬出來了！”

驚恐的尖叫從人群后方爆發，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更大的混亂。人群如退潮般向后涌去，露出了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景象——幾個穿著破爛麻衣的身影，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從一堆被血雨浸透、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廢墟中“站”了起來。

它們動作僵硬，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聲，像是生銹的機括在強行運轉。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灰與焦黑交織的詭異色澤，布滿被血雨腐蝕出的坑洞。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它們的眼睛，渾濁一片，毫無神采，卻死死“盯”著前方騷動的人群，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活尸！是血雨招來的活尸！”有人凄厲地喊叫。

荊岳瞳孔微縮。這些“活尸”的動作極其不協調，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非人的、近乎機械般的抽搐感。尤其當其中一個“活尸”試圖彎腰去抓地上散落的半塊霉餅時，它的整個上半身猛地向前一傾，手臂卻以完全違背人體結構的角度向側面甩出，仿佛體內有什么東西在生硬地拉扯著關節。

荊岳毫不猶豫，長劍“滄啷”出鞘，一道凝練的寒光閃過，那個試圖抓餅的“活尸”頭顱應聲飛起。沒有預想中噴濺的鮮血，斷頸處只涌出少量粘稠、散發著惡臭的黑褐色漿液。無頭的軀體并未倒下，反而在原地更加劇烈地抽搐、旋轉起來，斷臂狂亂地揮舞，直到荊岳再次揮劍，將其雙腿齊膝斬斷，那殘軀才終于撲倒在地，兀自抽動不休。

“守住陣腳！結圓陣！”荊岳厲喝，指揮著殘余的守倉兵卒穩住防線。他必須盡快處理掉這些怪物，否則恐慌將徹底摧毀秩序。

就在荊岳與剩下的幾個“活尸”纏斗時，一個穿著粗布短打、褲腿高高挽起、沾滿泥點的年輕女子，背著個沉甸甸的藥簍，正奮力逆著人流擠向騷亂的中心。她身形靈巧，避開推搡的人群，目光銳利地掃過混亂的現場，最終定格在那些被荊岳斬殺的“活尸”殘骸上。她正是農家弟子南星，追蹤大旱根源至此。

南星蹲在一具相對完整的“活尸”殘骸旁，不顧撲鼻的惡臭，迅速從藥簍中取出小巧的柳葉刀、骨針和幾個陶罐。她的動作冷靜而專業。刀刃劃開尸體的腹腔，一股更濃烈的腐敗氣味沖出來。南星眉頭都沒皺一下，仔細觀察著臟器。

“肌肉僵硬如木，但并非尸僵…血液枯竭，臟器卻呈現異常的干癟萎縮…奇怪，并無明顯疫病或中毒特征…”她低聲自語，骨針探入胃囊，小心翼翼刮取殘留物，放入一個陶罐中，又用另一個陶罐收集腹腔滲出的少量粘液。

荊岳解決了最后一只“活尸”，濺了一身黑臭的漿液。他喘了口氣，走到南星身邊，看著她的動作，沉聲道：“姑娘，這些…是什么東西？”

“不知道。”南星頭也不抬，專注地刮取著樣本，“像是被強行抽干了生機，又用某種邪異力量驅動起來的空殼。死而不僵，動而不靈，非人非鬼，倒像是…某種失敗的造物。”她指了指尸體關節處殘留的、極其細微的、類似鐵銹般的痕跡，“看這里，像是被什么東西‘連接’過，又粗暴斷開了。”

她將收集好的樣本妥善封存，站起身，目光越過混亂的街道，望向遠處邯鄲城中心那幾座巍峨卻死氣沉沉的建筑——趙國王室糧倉的所在地。“這些‘活尸’，生前都是最底層的饑民。他們沖進糧倉，是因為真的快餓死了。但這場血雨，這些怪物…源頭恐怕不簡單。”她眼中閃過一絲悲憫，“我得去糧倉看看。如果官倉真的滿溢而百姓卻在餓死，那里面裝的，恐怕不僅僅是糧食。”

荊岳看著眼前這個神情堅毅、行動利落的農家女子，點了點頭：“我護你過去。”

通往王室糧倉的道路已被恐慌的民眾堵塞，但荊岳憑借兵家的身手和威懾，硬生生開出一條路。糧倉重地，守衛森嚴，但此刻也彌漫著不安的氣氛。守倉官吏看到荊岳出示的兵家信物，又見他身邊跟著個農家女，雖面有難色，最終還是放行了。

巨大的倉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被推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谷物霉變、腐敗以及另一種難以名狀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熏得人幾欲作嘔。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更讓南星的心沉入谷底。

糧倉內并非空置。堆積如山的麻袋幾乎頂到了倉頂，但絕大多數麻袋都已經破損，里面流出的并非金黃的粟米，而是大片大片灰綠色的、長滿霉斑的腐爛谷物！霉菌在陰暗潮濕的空氣中肆意生長，如同覆蓋了一層令人作嘔的毛氈。無數老鼠在霉變的糧堆中穿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怎么會這樣？”守倉小吏也驚呆了，“明明…明明月前清點，雖陳糧居多，但絕未至此地步！”

南星快步上前，無視那令人窒息的惡臭和亂竄的老鼠，用小刀劃開一個尚未完全霉爛的麻袋。里面是摻雜著大量沙礫和霉粒的陳年黍米。她捻起一小撮，湊到鼻尖仔細嗅聞，又取出一根銀針插入米粒中。片刻后，銀針尖端竟浮現出一抹極其不祥的幽藍色！

“不是簡單的霉變！”南星的聲音帶著寒意，她迅速取出藥簍里的特制試紙，蘸取了少量米粒和霉菌的混合物。試紙的顏色迅速由黃變紫，最終定格為一種深沉的墨黑色。“是‘腐心草’的毒素！混在沙礫里，摻入糧食中。少量可抑制霉菌生長，使人不易察覺糧已變質，但長期食用，會逐漸侵蝕臟腑，令人氣血枯敗，最終在痛苦中死去！這糧倉里的‘糧食’，根本就是慢性的毒藥！”

荊岳臉色鐵青：“王室糧倉…存儲的是毒糧？誰干的？目的是什么？”

南星看著滿倉的毒糧，又想起那些動作僵硬、如同被操控的“活尸”，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這場席卷冀州的大旱，詭異的血雨，餓殍遍野催生的民變，被毒糧侵蝕的饑民，還有那些死而不僵、動作帶著詭異機械感的怪物…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用最殘忍的方式，收割著這片土地上的生機。

“荊壯士，”南星的聲音低沉而凝重，指向糧倉深處黑暗中隱約可見的、堆積得更高的霉變糧山，“這倉里的‘毒’，恐怕不僅僅是用來毒害百姓的。有人在用整個邯鄲…不，是用這冀州大地上的絕望、死亡和扭曲的生靈…在醞釀著什么更可怕的東西！”

就在這時，倉外傳來守衛驚恐的喊叫和兵刃交擊之聲，似乎又有新的騷亂爆發。而倉內陰暗的角落，一只動作僵硬、關節發出輕微“咔噠”聲的老鼠，正用它渾濁無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糧堆旁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