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澤邊緣，毗鄰兗州地界的小城“臨澤”，曾是溝通水陸的繁華所在。如今，卻籠罩在一片絕望的死寂之中。殘破的城墻上污跡斑斑，街道空曠，偶爾可見幾具倒伏路邊的尸體，皮膚呈現出不祥的灰敗色澤，肢體扭曲成詭異的角度。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腐臭和一種更隱晦的、令人心神不寧的甜腥氣。

城中央，象征王權的縣衙大堂，此刻卻成了恐懼的漩渦中心。大堂內外，黑壓壓跪滿了面黃肌瘦、眼神絕望的百姓。他們麻木地聽著堂上傳來一陣陣非人的、飽含痛苦與狂躁的嘶吼，每一次咆哮都讓他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堂上，昔日的縣令趙德安，如今已面目全非。他枯瘦的身體被強行束縛在沉重的木枷和鐵鏈中，裸露在外的皮膚下，一條條蚯蚓般的黑氣在瘋狂蠕動、凸起，仿佛有活物在皮下游走。他的雙眼只剩下渾濁的慘白，嘴角咧開，淌下帶著黑色絮狀物的涎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野獸般的低吼。他劇烈掙扎著，沉重的枷鎖與鐵鏈嘩啦作響，每一次掙動，都讓束縛他的刑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大人！求求您，開恩啊！”堂下，一個白發老嫗猛地磕頭，額頭撞在冰冷的地磚上砰砰作響，老淚縱橫，“趙大人…趙大人是為了我們啊！那歸墟的使者說，只要信他們，就有活命的糧食…大人他…他是為了全城百姓才…才變成這樣的啊！”她身后，更多的啜泣和哀求聲響了起來。

“為了百姓？”商離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在大堂內回蕩，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哀泣。他站在公案之后，身姿筆直如標槍，玄色的法家深衣一絲不茍。腰間懸著的法尺古樸無華，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凜冽氣息。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堂下慟哭的百姓，最終釘在魔化的趙德安身上，沒有絲毫動搖。

“法不容情，亦不納邪！”商離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法槌敲在眾人心頭，“趙德安，身負王命，牧守一方。然其罔顧法度，私通邪教歸墟，接受邪力侵蝕，縱容毒糧流散，致治下生靈涂炭，秩序崩壞！此罪一，叛國通邪！此罪二，瀆職殃民！此罪三，以身侍魔，形同妖孽！三罪并罰，依《大虞律·戡亂篇》，當誅！”

“誅”字出口，如同雷霆炸響！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律法威壓瞬間籠罩整個大堂。堂下百姓的哭泣哀求戛然而止，被這股純粹的秩序之力震懾得噤若寒蟬。

“嗬…嗬…活…下…去…”魔化的趙德安似乎被這“誅”字刺激，渾濁的眼中竟掙扎著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人類的痛苦與執著，嘶啞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這微弱的掙扎，卻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入堂下百姓麻木絕望的心，也刺向商離冰冷的鐵律。

姬昭站在堂側角落，臉色蒼白如紙。他想開口，想為這絕望中仍存一絲人性的縣令辯解，想質問這冰冷的法條是否能丈量絕境下扭曲的人心。然而，他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徒勞地張合，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頸間那道淡金色的、如同枷鎖烙印般的道痕，在皮膚下隱隱灼痛——那是他試圖用儒家“仁恕”之言去扭曲“通邪叛國”這一鐵律真相時，遭受的反噬。真言在扭曲的現實面前，竟是如此脆弱無力。

“法之所向，邪魔必誅！”商離的聲音斬斷了一切猶豫與雜音。他不再看堂下，右手并指如劍，猛地向前一點！

“錚——！”

懸于腰側的法尺應聲出鞘，化作一道凝練無比的金色厲芒，帶著裁決萬物的森嚴意志，撕裂空氣，直刺趙德安眉心！這一擊，快逾閃電，蘊含著法家“一斷于法”的絕對意志。

就在法尺金芒即將洞穿魔化縣令頭顱的瞬間，異變陡生！

趙德安體內瘋狂游走的黑氣驟然沸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匯聚于眉心！那不再是虛無的魔氣，而是粘稠如實質、散發著強烈鼎毒侵蝕氣息的污穢能量！它瞬間凝成一面扭曲的、布滿詭異符文的黑色小盾，悍然迎向法尺鋒芒！

“噗！”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如同刺穿敗革的異響。法尺金芒勢如破竹，瞬間洞穿了那面倉促凝聚的黑盾，精準地貫入趙德安的眉心！

“嗷——！”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從趙德安口中爆發，他整個身體劇烈地向上弓起，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拉扯。無數濃稠如墨的黑血，帶著強烈的腐蝕性腥臭，從他七竅、全身毛孔中狂噴而出！束縛他的木枷鐵鏈瞬間被黑血腐蝕得滋滋作響，冒出濃煙。他的身體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癟下去，最終化作一灘冒著氣泡、散發著惡臭的黑色膿水，只剩下腐朽的官袍和枷鎖散落在膿水中。

魔化縣令，伏誅。

然而，那柄懸停在半空、完成了誅魔使命的法尺，卻發出一聲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哀鳴。尺身之上，一道細若發絲、卻深可見骨的裂痕，從尺尖向上蜿蜒蔓延，貫穿了數個玄奧的律令符文。更為詭異的是，那道裂痕之中，竟有絲絲縷縷粘稠如黑血般的能量在緩緩滲出，沿著光滑的尺身流淌，散發著與那面黑色小盾同源的、令人作嘔的鼎毒氣息！這柄代表絕對秩序的法家圣物，竟被魔化的縣令體內那源自九鼎的污穢力量所侵蝕！

商離臉色微變，一步上前，穩穩接住下墜的法尺。那黑血般的能量觸及他指尖的皮膚，一股冰冷刺骨、帶著強烈混亂與污穢意念的侵蝕感瞬間傳來。他強忍不適，緊緊握住法尺，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絲異樣。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熱流，順著法尺的裂痕，悄然滲入了他的掌心，沿著手臂的經脈逆流而上，最終匯聚于他的雙眼。

商離猛地抬頭！他那雙總是銳利如鷹、沉靜如淵的眸子深處，仿佛有微不可察的金光一閃而逝。瞳孔的邊緣，極其細微之處，竟隱隱浮現出幾道極其精密、如同黃金刻度尺般的細密金紋！這金紋并非裝飾，更像某種無形的量度工具烙印在了他的視覺本源之上，冰冷、精準，不帶絲毫情感。

他下意識地看向堂下。目光掃過那些依舊沉浸在恐懼與悲痛中的百姓面孔。在那雙刻度金紋隱現的瞳孔注視下，百姓臉上的絕望、麻木、僥幸、乃至一絲對魔化縣令殘留的感激…這些復雜的人性情緒，竟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剝離了“感受”的外衣，赤裸裸地、量化地呈現在他眼中——悲傷程度幾何？恐懼數值幾成？對秩序的敬畏有幾分？對邪魔的同情又占幾厘？

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感攫住了商離的心。這不是洞察，這是…審判前的測量。法尺的裂痕，鼎毒的侵蝕，似乎正將某種絕對理性、近乎非人的“量度”本能，烙印進他的靈魂深處。代價，已然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