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咎蹲在灶房后頭的泥溝邊上，拿半截木片刮著藥渣。那藥渣黑黢黢地粘在陶罐底，像是熬糊了的豆粥。他手腕瘦得凸著骨節，木片刮過罐沿時濺出幾點黑水，正巧落在他露腳趾的草鞋上。

“晦氣。“他低罵一聲，撩起補丁摞補丁的衣角去擦。早春的風還帶著冰碴子味兒，從褲腿鉆進來激得他直打哆嗦。身后灶房飄來炸蔥花的香氣，他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小謝！杜長老喚你呢！“藥童阿四在院門口探了個頭，手里捏著半塊麻餅。那麻餅烤得焦黃，芝麻粒兒沾在他油光光的嘴邊。

謝無咎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慢吞吞站起身。膝蓋骨咔吧響了兩聲——去年冬天在冰窖搬藥落下的毛病，天稍潮些就疼得鉆心。他隨手扯了把野草擦手，草汁染得掌心發綠。

長老院在藥王谷西側，青石階縫里鉆出幾叢紫地丁。守門的兩個弟子正在玩骰子，見他過來連忙用袖子蓋住瓷碗。左邊那個顴骨帶疤的故意伸腿一絆，謝無咎踉蹌著扶住門框，后頭傳來怪笑：“瘸狗拜年呢這是？“

正廳里燒著紅羅炭，暖烘烘的藥香裹著檀木味撲面而來。杜長老歪在太師椅上打盹，鼾聲打得像拉風箱。謝無咎盯著他下巴上那顆長毛黑痣，眼看著那痣隨著鼾聲一顫一顫。

“咳咳。“角落里響起一聲輕咳。謝無咎轉頭看見月無霜正在分揀藥材，月白衫子袖口繡著銀絲忍冬紋。她沖他微微搖頭，青玉簪子在耳邊晃了晃。

杜長老猛地吸溜一口涎水醒了：“啊，來了？“他從袖筒摸出個天青瓷瓶，“新煉的養心丹，照老規矩。“

瓷瓶涼得瘆手。謝無咎拔了紅布塞，倒出顆胭脂色的藥丸。這顏色不對——往常的養心丹都是碧瑩瑩的。他喉結動了動，余光瞥見月無霜捏著藥秤的手指泛白。

“且慢。“月無霜突然開口，“這批丹藥火候有差，長老是否再驗...“

杜長老一巴掌拍在茶幾上，震得茶盞叮當響：“輪到你個黃毛丫頭多嘴？“他下巴上的黑痣突突直跳，“喂個藥奴還要驗時辰八字不成？“

謝無咎把藥丸扔進嘴里。甜的，摻著鐵銹味兒。藥汁滑過喉嚨時火燒似的，他想起上元節偷喝的那口燒刀子。

杜長老瞇著眼數了十個數，突然抄起案頭銀針扎向他后頸。謝無咎本能地縮脖子，銀針擦著耳垂劃出血絲。

“喲，躲挺快。“杜長老捻著針尖上的血珠瞧了瞧，“眼珠子往西廂房瞟什么呢？當老子不知道你跟月丫頭那點腌臜？“

月無霜手里的藥秤“當啷“砸在銅盤上。杜長老嘿嘿笑著起了身，玄色袍角掃過謝無咎膝蓋：“去，把這剩下的十丸送去天字號丹房，半路偷吃就打斷你的狗腿。“

青石板上凝著薄霜。謝無咎抄近路穿過曬藥場時，風把晾著的血藤須子卷到他臉上。那須子剛用烏頭汁泡過，刺得他左眼火辣辣地疼。天字號丹房在觀星崖下頭，要過三道崗哨。第三道把守的是個獨眼婆子，總愛用鐵鉤子戳他脊梁骨。

日頭斜到老松樹梢時，他隱約覺得手掌發癢。攤開手一看，掌心慢慢浮出蛛網似的紅絲。這癥狀上月初九也出現過，當時他在后山吐了半碗黑血。月無霜偷偷塞給他的甘草片還藏在內襟夾層里。

轉過鶴鳴亭，突然聽見假山后頭有人聲。謝無咎貼著石壁挪了兩步，望見丹房主事劉胖子正和一個黑袍人說話。那黑袍子料子金貴，袖口繡的赤蛇眼珠子是翠玉鑲的。

“...這月的貨要添兩成。“黑袍人聲音像是用砂紙磨過，“血獄宗那頭催得緊。“

劉胖子搓著肥手賠笑：“您瞧這天氣，腐心草收不上來啊...“

黑袍人甩手扔出個錦袋。劉胖子解開時金光晃人眼，謝無咎忙縮回頭。再探頭時兩人已經往東去了，石頭上留著幾點猩紅——是劉胖子擦汗的帕子上沾的朱砂粉。

謝無咎往丹房走時腿肚子打顫。不知是藥效上來了還是嚇得，掌心紅絲已經爬到手腕了。天字號丹房鎖著三重符咒，他掏令牌時符紙上的鬼臉沖他齜牙。

交了差出來，日頭已經落進西山坳。路過膳堂聽見里頭劃拳聲，他蹲在后窗根下撿剩飯。半碗冷湯面剛扒兩口，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嘔出來的面渣里混著血絲，那血黑得像墨汁。

夜風卷著紙錢灰往他脖子里鉆。謝無咎蜷在柴房草堆里，把甘草片嚼得咔嚓響。月無霜給的藥囊上繡著蘭草，針腳歪歪扭扭的——去年七夕他撞見她在燈下偷學的。

手心突然針扎似的疼。月光照進來，他看見那些紅絲泛著青氣，在皮下扭成個古怪符文。這時聽見瓦頂窸窣響動，一抬頭正對上雙綠瑩瑩的眼。

是只雜毛狐貍，嘴里叼著半只燒雞。這偷雞賊上月把他藏的臘肉啃了，尾尖一撮白毛燒成禿的——他潑熱油燙的。

狐貍沖他呲牙，油星子滴在草堆上。謝無咎摸到塊碎瓦正準備丟，突然聽見谷口傳來號角聲。三長兩短，這是有貴客闖谷的警報。

雜毛狐貍嚇得炸了毛，燒雞“啪嗒“砸在他腦門上。謝無咎抹著油晃晃悠悠站起來，望見東邊天際泛著紅光。那光像是從地底下透出來的，把云彩染得像疔瘡流膿。

藥王谷的銅鐘“咣咣“響了七下。謝無咎抄起墻角的竹筐扣在頭上——上回倭寇來襲時，陳瘸子就是這么被流矢射穿頂門的。

往谷口跑時撞見阿四提著褲子摔在糞坑邊。這小子白天還笑話他瘸腿，這會兒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魔...魔宗打來了！“

謝無咎抬頭看見火流星劃過夜空。不是普通火箭，那火球里裹著骷髏頭形狀的黑煙。谷口的千機弩在嘎吱轉動，突然傳來聲巨響，像是整座山塌了半邊。

碎石雨點般砸下來時，謝無咎滾進曬藥架底下。木架子讓火炮熏得黢黑，他聞見自己頭發燒焦的糊味。透過竹篾縫看見杜長老提著褲腰帶狂奔，那根鑲玉腰帶不知便宜了哪個逃命的。

有個穿黑袍的身影在火海里閑庭信步。謝無咎認出正是日間見過的赤蛇繡袍人，只是兜帽掀了，露出張青面獠牙的臉——額頭上還長著對小肉角。

青面人隨手抓住個奔逃的藥童，五指插進天靈蓋一擰。紅白漿子濺在燒焦的杏樹上，驚飛幾只禿尾巴烏鴉。謝無咎死死咬住袖口，血腥氣混著硫磺味往鼻子里鉆。

轟隆一聲，藏經閣塌了半截。青面人突然朝這邊轉頭，綠眼珠子鎖住謝無咎藏身的竹筐。謝無咎感覺心臟要跳出嗓子眼，手腕上的紅絲突然灼痛起來。

千鈞一發之際，后頸突然一緊。有人揪著他衣領往山洞方向拖。謝無咎掙扎著抬頭，望見月無霜釵環盡散，臉上還沾著煙灰。

“屏息！“她甩手拋出一把黃符，符紙炸開嗆人的白煙。山洞口的藤蔓滋滋作響，像是澆了滾油的蛇。

謝無咎被扔進洞時撞到后腦勺，眼前金星亂迸。月無霜飛快地掐訣念咒，洞口的符陣泛起青光。外頭傳來青面人的怪笑：“好俊的守山符，老子倒要看看能撐...“話沒說完就化作慘叫，符火燃起的青焰里傳出皮肉燒焦的嗶啵聲。

月無霜癱坐在石壁下，胸口劇烈起伏。謝無咎這才發現她左肩有道口子，血浸透了半邊袖子。

“你...“他剛開口就被塞了顆藥丸。這藥腥苦至極，像是生吞了只蛤蟆。

“咽了。“月無霜手指冷得像冰，“這可是上品護心丹。“說完自己也笑了，笑著笑著咳出血沫子。

謝無咎忽然覺得掌心刺痛。借著符火微光，看見那些血絲已經爬上小臂，勾勒出完整的蓮花形狀。蓮花芯子泛著青，像是毒蛇的牙印。

月無霜盯著他胳膊臉色大變：“何時中的咒？“她扯開自己衣襟，露出鎖骨下同樣的紅痕，“是三日腐心咒，劉胖子竟敢...“

外頭突然響起金鐵交鳴聲，有人在高呼：“開啟誅魔陣！“

月無霜拽著他往山洞深處跑。謝無咎被碎石硌得腳底生瘡，暗罵這婆娘手勁真大。拐過三道彎，前方現出個銹跡斑斑的鐵門。

“這是祖師爺煉化邪祟的丹爐室。“月無霜哆嗦著掏鑰匙，“長老令呢？“

謝無咎想起杜長老拍桌時的場景，靈光一閃：“腰帶夾層！“

月無霜劈手奪過他腰間令牌。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混著她哽咽的尾音：“若我回不來，去東林墳場第三棵...“

鐵門轟然閉合的瞬間，謝無咎聽見外頭傳來杜長老的慘叫。接著是骨頭碎裂的脆響，像是有人被活活捏碎了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