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焦土味兒漫上山坡,謝無咎拄著樹枝當拐杖,鞋底早被碎石磨穿。月無霜伏在他背上昏沉沉的,發梢的露珠滴在他脖子上,涼得人直縮肩膀。東邊天際泛著詭異的青紫色,飛過的烏鴉羽翼殘缺,像是剛從火場逃出來。
繞過半截焦黑的界碑,山道旁歪著輛傾倒的驢車。車轅上掛著串銅鈴,風一吹叮當響,拉車的畜生早爛成骨架,肋骨間結著碗口大的蛛網。謝無咎放下月無霜查看車板,發現麻袋里裝著曬干的黃精,抓了兩把塞進兜里。
“往西...“月無霜突然啞著嗓子出聲,指尖戳了戳他腰眼,“看見野槐樹就拐...“話沒說完又昏過去,唇角還沾著金血沫子。
謝無咎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往西走。林子里太靜,連蟲鳴都聽不見,腳底腐葉下不時露出焦骨。他彎腰去撿枝斷箭,箭頭銹得看不出紋路,箭桿上卻綁著半截紅布條——藥王谷弟子腰間的墜飾。
正午日頭上來時,月無霜突然發起高熱。謝無咎尋了處避風的山坳,扯來藤蔓編成個吊床。喂她吃黃精時發現她腕間紅紋褪成淡粉色,倒是自己掌心的青蓮印記愈發鮮亮,像是吸飽了朱砂。
山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謝無咎拿爛泥抹臟臉,趴在巖縫偷看。三個佩劍人正拴馬飲溪水,玄色勁裝袖口繡著玉虛宮的北斗紋。為首的長須客翻看著藥王谷殘圖,突然捻斷根胡子:“谷主雖死,太溟圣體必在附近?!?
謝無咎縮回身子時碰落塊碎石。長須客耳尖微動,劍光眨眼劈到巖前。謝無咎抱著月無霜滾下陡坡,身后劍風削斷吊床,藤條斷口齊整如刀切。
月無霜被顛醒了,咬破舌尖往謝無咎后頸噴血霧。玉虛宮三人追到坡底時,突然被青藤纏住腳踝,藤蔓上生滿倒刺。謝無咎趁機竄進密林,背心卻被劍氣劃開道血口。
林間瘴氣漸濃,鳥雀尸體鋪了滿地。謝無咎踩到團軟物,低頭見是只七竅流血的野兔。月無霜突然揪住他耳朵:“往瘴濃處走...他們忌憚...“
瘴霧濃得十步外不見人影。謝無咎撕下衣襟蒙住口鼻,濕布貼著鼻子像糊了層漿。月無霜伏在他背上畫符,指尖金血滲入布料,腐臭味竟淡了些。
前方突然傳來鐵器相擊聲。霧氣稍散處,兩個玉虛宮弟子正在圍攻黑袍人。黑袍人招式詭譎,袖中抖出的紅綾纏住劍刃,綾布一絞便斷成碎鐵。謝無咎認出紅綾邊角的赤蛇紋——正是那日青面人同黨的裝扮。
月無霜忽然掐他后頸:“撿右邊的劍?!爸x無咎貓腰摸去,死去的玉虛弟子手心還攥著劍柄。劍剛到手里,黑袍人的紅綾便毒蛇般襲至面門。
謝無咎胡亂揮劍,紅綾纏住劍身猛地一扯。他順勢松手,紅綾卷著劍刺進樹干的瞬間,青蓮印記突突發燙。瘴氣中突然伸出無數鬼手般的藤蔓,將黑袍人裹成個綠繭。
月無霜滑下地,踉蹌著去摸玉虛弟子的尸首。從那人懷里掏出個瓷瓶聞了聞,臉色稍緩:“龍髓丹,固本培元的?!八钩鰞闪HM謝無咎嘴里,藥丸化開時帶著土腥氣。
瘴霧深處忽然亮起火光。兩人貼著巖壁摸過去,望見個山洞,洞口堆著發黑的骸骨。洞內傳出稚童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只剩半口氣。
“當心有詐?!霸聼o霜拔下發簪刺進石縫。簪頭的珍珠泛起青光,照見洞口泥地上密密麻麻的細小足印——像是有成群的蜥蜴爬過。
謝無咎握著半截斷劍挑開洞口的藤簾。腐臭味撲面而來,洞底蜷縮著個七八歲的女娃,腳踝被鐵鏈鎖在石柱上。聽到動靜,她抬頭露出布滿鱗片的臉,豎瞳泛著紅光。
“化蛟失敗的藥人...“月無霜突然沖過去割鎖鏈,鋒利的指甲劃破掌心也不停手。女娃突然暴起撲咬,尖牙啃在謝無咎肩頭發出“咯吱“聲。月無霜手刀劈在她后頸,女娃頓時癱軟如泥。
洞外傳來凌亂腳步聲。謝無咎背起女娃,月無霜殿后撒藥粉混淆氣味。三人退到暗河邊的石灘時,女娃突然睜眼嘶吼,鐵鏈將謝無咎絆進河水。
水下忽然伸出無數蒼白手臂,抓住謝無昝的腳踝往下拽。月無霜揮符炸開水面,飄起的殘肢竟都纏著玉虛宮的劍穗。女娃趁機掙脫,躥上岸時鱗片脫落大半,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
暗河對岸傳來狼嚎。月無霜突然推了謝無昝一把:“帶她找玄霄子...我腰間錦囊有路線...“話沒說完就栽進水里,金血在河面暈開。
謝無昝正要去撈,女娃突然咬住他手腕。青蓮印記陡然大亮,河底升起團青光裹住二人。再睜眼已到對岸,月無霜卻不知所蹤。岸邊石頭上用血畫著箭頭,指向霧靄籠罩的斷崖。
女娃挨在謝無咎懷里哆嗦,脖頸處的鱗片剮蹭著他下巴。斷崖上空盤著三只禿鷲,翅尖泛著鐵青色,唳叫聲刺得人頭皮發麻。謝無昝舔了舔干裂的唇,攥緊月無霜遺留的錦囊——囊口縫線出浸著褐色的血漬。
山風卷著沙粒抽在臉上,謝無咎深一腳淺踩在陡坡上。女娃忽然揪住他前襟,細聲嘶叫:“疼!“。他低頭見小丫頭腳踝被鐵鏈磨得血肉模糊,膿水混著鱗片結成了痂。
“忍著點?!爸x無咎摸出半枚銅錢撬鎖,銹蝕的機簧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崖邊騰起的鷂鷹嚇了他一哆嗦,銅錢尖捅進鐵鎖卡死。女娃突然張嘴咬在他手腕上,謝無咎吃痛甩手,鎖鏈竟“咔嗒“滑開。
斷崖后有條僅容側身的石縫。謝無咎摸出火折子引燃枯藤,女娃卻驚恐地掐滅火焰,指甲在他虎口劃出血道。黑暗中傳來細碎的振翅聲,幾點螢火蟲大小的綠光忽遠忽近。
女娃扯著他衣襟往石縫深處鉆。石壁上有黏膩的苔蘚,摸著像是浸泡過尸油的麻布。走了約莫半柱香,前方豁然開朗,竟是座塌了大半的土地廟。殘破的神像斜倚在供桌上,石雕的手指齊根而斷。
謝無昝在香爐里翻出半截蠟燭,燭淚中裹著張字條。展開看是玄霄子的筆跡:“西行三十里,老槐樹三更開眼“。女娃突然趴在地上嗅聞,掀起塊松動的石板——下頭埋著個油紙包,里頭是硬得硌牙的黍餅和銹跡斑斑的鑰匙。
“你倒是會找食兒。“謝無昝掰了塊黍餅泡水,嚼得滿嘴渣子。女娃忽然躥上供桌,學著神像姿勢盤腿而坐。月光漏進破瓦縫,正照在她眉心——那里浮出點朱砂痣,艷得像剛沁出的血珠。
遠處傳來狼嚎。謝無昝叼著黍餅支起耳朵,手背上的青蓮印記突突跳動。土地廟的破門“吱呀“晃了兩下,灌進的風里帶著股腥甜。女娃突然撲到他懷里,指頭攥得他肋骨生疼。
門檻上留下個濕漉漉的爪印。謝無昝摸黑從神龕后抽了根椽子,指尖蹭到黏糊的蛛網。風里夾著鈴鐺響,他探出半張臉偷看,見只瘸腿的老狼正繞著廟墻轉圈,狼尾纏著串銀鈴。
女娃突然掙開他沖向廟門。老狼弓背呲牙的剎那,女娃嘴里發出蛇類的“嘶嘶“聲。野獸渾身的毛霎時奓起,夾著尾巴往林里退。謝無昝愣神時,掌心突然刺痛——青蓮紋路竟分出一條枝蔓,指向女娃眉心血痣。
“要西...西...“女娃結結巴巴地拽他袖子。破曉的晨光刺透霧障時,謝無昝才看清老狼徘徊處開著簇猩紅的野菌,菌蓋上斑點恰似青蓮印記。
兩人在正午前摸到老槐樹。樹身粗得五人合抱,樹洞內堆著森森白骨。謝無昝按玄霄子的留言等到三更,月光投在樹瘤上時,地底突然傳來齒輪轉動的悶響。女娃忽然咬破指尖按在樹皮裂痕處,樹根應聲挪開,露出通向地底的青石階。
石階盡頭蹲著只青銅獸首,獸嘴銜著盞長明燈。謝無昝摸著燈座轉了三圈,獸目突然迸出金光。墻壁翻轉露出間丹室,玄霄子正被鐵鏈懸在半空,白發如草絮垂落。
“小崽子來得真慢?!袄项^咳出兩口血痰,“把后頭架子第三格的玉瓶取來。“鐵鏈嘩啦響動間,謝無昝瞧見他背后釘著七根透骨釘,黑血已凝成冰棱。
遞藥時女娃忽然抱住玄霄子小腿,眉心血痣映得老人渾身一震:“竟是故人之女...“話音未落,丹室外傳來刺耳的刮擦聲,像是利爪在刨石壁。
玄霄子猛灌兩口藥汁,灰白的臉泛起潮紅:“帶她...去尋太溟鏡...“他抬手拍在謝無昝天靈,青蓮印記驟然大亮,“三個時辰后,玉虛宮的追魂蜂就該...“
轟鳴聲打斷了后半句話。石壁轟然碎裂,沖進來的鐵甲尸撞飛了丹爐。玄霄子暴喝一聲震斷鐵鏈,指尖迸發的雷光將尸傀劈成焦炭,自己卻也委頓在地嘔出碎肉。
女娃突然發出聲尖嘯。謝無昝懷里的玉瓶應聲炸裂,藥霧彌散間,玄霄子化作青煙鉆入他袖中令牌:“往北...北...“
追兵腳步聲近在咫尺。謝無昝扛起女娃撞破暗窗,寒風裹著雪沫抽在臉上。斷崖下的冰河泛起幽藍,女娃眉心血痣突然裂開,浮出片玉鏡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