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潭水順著衣領往心口鉆，謝無咎被月無霜拽著衣領往深處游，耳膜被水壓擠得生疼。七八條紅蟲子撞在臉上，他胡亂抹了一把，指縫間全是碎肉般的黏液。月無霜束發的絹帶早散了，頭發像團墨藻纏住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

青面人在后方攪起的水流越來越近。謝無咎瞇眼回頭，望見那對綠眼珠在混沌的水中忽明忽暗，斷臂處鉆出條蚯蚓粗細的紅蟲，蟲首裂成四瓣尖牙。月無霜突然扯著他往右急轉，謝無咎的膝蓋重重磕在凸起的石筍上，疼得他嘴里冒出串氣泡。

前方礁石縫里閃著微弱的藍光。月無霜猛蹬石壁，兩人炮彈似的沖進狹窄的巖洞。洞頂垂下的鐘乳石擦著后背，謝無咎感覺有片布被勾住了，緊接著傳來裂帛聲——半截衣擺留在了石尖上。

“閉氣！”月無霜突然掐了他腰眼一把。謝無咎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進洞底淤泥里。青面人的黑影從頭頂掠過，紅蟲群撞在洞口的嗡鳴震得水面泛起波紋。那怪物突然折返，殘缺的手指摳進巖縫，綠眼珠死死盯著他們藏身的陰影。

謝無咎憋得肺葉快炸開。掌心忽然刺痛，青蓮印記在水底泛出微光。紅蟲群發了瘋似的往青面人身上撲，啃咬皮肉的咯吱聲混著氣泡咕嚕作響。月無霜趁機拽起他往上游，破水而出的剎那，謝無咎大口喘氣嗆得直咳嗽，額發上的水珠順著鼻梁往下淌。

這里竟是個倒懸的溶洞。穹頂垂著發光的晶簇，照得洞壁上的玉髓礦脈泛起幽藍。月無霜靠在岸邊石頭上包扎傷口，撕下的裙擺浸了水，每纏一圈就滲出點猩紅。謝無咎擰著衣角看她，突然發現她腕子上也有赤色絲紋，只是比自己淡得多。

“這是什么勞什子？”他攤開手掌晃了晃。水珠順著紅絲滾落，在石板上燙出個小凹坑。

月無霜咬著布條打結，聲音悶悶的：“腐心咒摻了赤鱗蠱，算你命大趕上藥人身子。”說著扔來個濕漉漉的油布包，里頭裹著半塊硬餅。

謝無咎啃著餅打量四周。溶洞北側有道半塌的石門，門縫里伸出截焦黑的骸骨，骨頭上還扣著鐵鐐。他踢了塊石子過去，鐐銬突然“嘩啦”一響，嚇得他蹦到月無霜背后。

“出息。”月無霜撿起根斷骨戳了戳門縫，“這是前朝修士的伏魔窟，墻上的雷紋還沒褪干凈。”她指尖劃過石壁，那些看似裂紋的紋路突然迸出細小的電花。

謝無咎湊近了細看，忽然發現雷紋間刻著幾行小字。苔蘚覆蓋的筆畫透著詭譎，他摳掉一片青苔念道：“太溟既現，清濁...”后頭的字被利器刮花了，只剩道猙獰的劃痕。

溶洞深處突然傳來鐵鏈拖地聲。月無霜的瞳孔猛地收縮，反手將謝無咎推到石柱后。暗處慢悠悠晃出團黑影，似人非人佝僂著背，脖頸上拴著條碗口粗的鐵鏈，鏈子另一頭隱沒在黑暗里。

“藥...藥...”那怪物喉嚨里擠出的字音黏糊糊的，抬起的手掌只剩三根指頭，指甲縫里塞滿黑泥。謝無咎突然聞到熟悉的硫磺味——和杜長老丹房里的腐心丹一個味兒。

月無霜摸出根銀針在石壁上輕磕三下。怪物突然發狂似的撲來，鐵鏈繃直時濺起火星子。謝無咎抄起石塊要砸，月無霜卻迎著怪物沖過去，銀針精準刺入它太陽穴。怪物僵在原地抽搐，月無霜飛快扯開它衣襟，露出胸前潰爛的皮肉——潰爛處有塊暗紅烙印，正是藥王谷的蛇銜草徽記。

“二十年前失蹤的周長老？”月無霜的指甲掐進烙印邊緣，摳下塊腐肉，“當年說他走火入魔，原來是被煉成了守淵奴。”

謝無咎湊過來嗅了嗅，突然被惡臭熏得干嘔：“這都爛出油了...”話音未落，鐵鏈猛地繃斷，怪物頭顱裂成八瓣，每條肉縫里都鉆出密密麻麻的銀線蟲。月無霜拽著他就地一滾，蟲群撲在他們方才站的位置，將石板啃出蜂窩狀的孔洞。

銀線蟲忽然轉向溶洞深處逃竄。地面傳來細微震動，巖縫里滲出猩紅霧氣。月無霜臉色煞白：“快找遮口鼻的！這是葬魂煙！”

謝無咎扯下里衣撕成兩半，潭水浸過的布料糊在臉上又腥又悶。霧氣漫過腳踝時，他看見自己手背上浮出蛛網似的黑紋，和青蓮印記糾纏成古怪圖騰。月無霜突然死死按住心口跪倒在地，指縫間滴落的血珠竟在霧氣中凝成紅晶。

“咳咳...順著鐵鏈走...”月無霜每說半句就要咳血，謝無咎架起她胳膊時摸到黏糊糊的后背——不知何時被銀線蟲咬了個血窟窿。鐵鏈拖過地面的刮擦聲在霧中異常清晰，三步外的景物就只剩模糊輪廓。

前方驟然亮起青光。謝無咎瞇眼望去，見是座半塌的祭臺，臺上供著尊無面玉像。玉像左手的蓮花燈還燃著豆大的火苗，照出腳下堆疊的骸骨。骸骨間插著柄斷劍，劍柄纏的鮫綃竟未腐朽。

月無霜突然掙開他撲向玉像，掌心按在蓮花底座某處。祭臺轟隆下沉，露出個漆黑的甬道。謝無咎剛要跟上，腳踝突然被冰涼的手抓住——是先前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守淵奴，腸子拖在身后像條死蛇。

“滾開！”謝無咎狠踹那怪物的臉，鞋底沾上粘稠的腦漿。跌進甬道時后腦勺磕到臺階，眼前金星亂迸間聽見月無霜虛弱的聲音：“這下面是...藥王谷禁地...”

石階上的苔蘚滑得像抹了油。謝無咎半拖半抱著月無霜往下挪，指尖摸到臺階邊緣的刻痕——是藥王谷煉丹用的計量符。拐過第七個彎時，月無霜徹底昏死過去，身子沉得像是灌了鉛。

甬道盡頭的青銅門銹成了青綠色。謝無咎把月無霜靠墻放好，湊近門板上的饕餮獸首端詳。獸眼處的凹槽讓他想起密室里的玉佩，忙從懷里掏出那半塊殘玉。

玉佩嵌入的瞬間，門縫里濺出團藍火。饕餮獸首活過來似的轉動眼珠，門內傳出齒輪咬合的悶響。謝無咎架起月無霜正要跨門，突然聽見身后傳來青面人的獰笑。

“小老鼠真會打洞啊。”

青面人斷臂處的紅蟲已長成蟒蛇粗細，蟲齒間還掛著塊沾血的碎布。謝無曜瞥見那碎布上的忍冬紋，后槽牙咬得咯咯響——是月無霜今早穿的衣裳。

青面人踩著滿地碎骨逼近，斷臂處的紅蟲揚起腦袋“嘶嘶“吐信。謝無咎胡亂摸起塊碎石砸去，蟲頭一晃就躲開了，尖牙磕在青銅門框上濺起火星子。月無霜的身子突然一沉，袖管里滾出粒藥丸，正巧被謝無咎接住。

“塞我嘴里...“月無霜氣若游絲，唇色白得嚇人。謝無咎捏開她下頜時，指尖觸到冰涼的津液，慌得差點把藥丸捅進她鼻孔。

青面人忽然停住腳步，紅蟲焦躁地拍打地面。謝無咎這才注意到青銅門后的空間透著暗紅的光，石壁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都佝僂著背，頸間套著生銹的鐵環。

“果然是萬尸窟...“青面人綠眼瞇成縫，“藥王谷歷代試藥人的葬身地。“他說著突然抬腳猛跺地面，整條甬道簌簌落灰，謝無咎被震得撞上門框，后腦勺磕出個包。

青銅門突然“吱呀“開了條縫，陰風卷著腐肉味撲面而來。月無霜的眼皮顫了顫，伸手去勾謝無咎的腰帶：“玉...玉鑰...“他這才發現懷里的玉佩不知何時嵌進了饕餮獸首的眼窩，正泛著青蒙蒙的光。

紅蟲猛地竄過來，謝無咎拽著月無霜滾進青銅門。蟲牙啃在門框上爆出串火星，青面人爆了句粗口，揮拳砸向正在閉合的門扉，指關節被夾得血肉模糊。謝無咎癱坐在地喘得像風箱，發現手里還攥著月無霜的半截衣袖。

門內是個圓頂洞穴，石壁上鑿著蜂窩似的凹槽，每個凹槽里都塞著黑乎乎的骸骨。頭頂垂下千百條樹根狀的赤藤，藤蔓末端結著拳頭大的朱果，果皮下隱約有東西在蠕動。

“尸香魔芋。“月無霜忽然開口，把謝無咎嚇得一哆嗦。她搭著他的肩勉強起身，“百年開花，以腐肉為養料，果漿能續命...“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咳嗽，烏血順著指縫往下淌。

謝無咎扶著她在角落里坐下，靴底踩到什么硬物。低頭看見半只頭骨，發黑的齒間還叼著塊玉牌——正面刻著藥王谷丹鼎紋，背面是“秦炎“二字。這名字有些耳熟，依稀記得是某位閉關多年的長老。

洞窟深處忽然響起鎖鏈拖曳聲。月無霜扯了扯謝無咎的下擺，示意他看左側石壁。墻根蜷縮著個人形，亂發間露出半張布滿膿瘡的臉，腳踝上的鐵鏈栓在石筍上。那人懷里抱著盞青銅燈，燈芯卻是根森白的指骨。

“師兄？“月無霜突然顫聲喊道。那人渾身一震，抬起頭時膿包破裂，黃水順著臉頰往下流。謝無咎認出這正是前些天在后山見過的掃灑仆役，當時他正用竹耙清掃丹灰。

那人喉嚨里發出“嗬嗬“怪響，猛地舉起青銅燈砸來。謝無咎拉著月無霜側身閃避，燈油潑在巖壁上“滋啦“騰起綠火。火光照亮整面石壁的瞬間，兩人同時倒吸冷氣——墻面上滿是抓撓的痕跡，夾雜著血寫的“逃“字。

月無霜突然抓起把砂土揚向那人臉面，趁他捂眼慘叫時，銀針刺入后頸某處。那人抽搐著癱倒在地，衣襟扯開處露出胸膛——整塊皮膚被揭去，血肉間嵌著七枚紫晶釘。

“囚魂釘...“月無霜指尖發顫，“谷里禁術，用來拷問將死之人。“她突然扒開那人眼皮細看，“是六年前失蹤的木寒師兄！“

謝無咎忽覺掌心發燙，青蓮印記亮得能映出血管紋路。洞頂的赤藤像是聞到腥味的蛇群，齊刷刷轉向這邊。月無霜一腳踹翻青銅燈，火苗舔上赤藤的剎那，藤蔓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

尸香魔芋的果皮紛紛炸裂，濺出的漿水落地生煙。謝無咎拽著月無霜往角落退，后背撞進個軟綿綿的東西——是具裹著破袍的骷髏，骷髏指骨間攥著卷羊皮紙。

震耳欲聾的斷裂聲突然從頭頂傳來。赤藤發瘋似的扭動抽打，洞頂裂縫里滲下泥漿。月無霜忽然搶過羊皮紙掃了眼，死灰般的面容居然浮出喜色：“活水！此處通著后山冷泉！“

兩人順著尸堆爬向西北角的暗溝。腐尸的皮肉在濕氣中泡得滑膩，謝無咎摸到團粘稠的腸子，惡心得差點栽下去。身后傳來重物墜地的轟響，青面人的咒罵聲混著鎖鏈聲驟然逼近。

暗溝寬不過三尺，水流湍急如刀。月無霜突然按住謝無咎后頸：“閉氣，跳！“兩人栽進水中的剎那，紅蟲觸須擦著謝無咎腳踝掃過，勾走他半片靴底。

刺骨的水流沖得人天旋地轉。謝無咎死死箍住月無霜的腰，后背不知在石頭上撞了多少下。昏暗中忽然亮起微光，青蓮印記竟在水底照出條暗道。月無霜掰開他手指比劃方向，兩人蹬著巖壁往光斑處游，肺里的空氣快榨干時，終于鉆出水面。

此處是座天然石室，水潭邊生著螢火蟲似的藍苔。月無霜趴在岸邊咳出幾口水，袖口忽然滑出那卷羊皮紙。謝無咎捻起張浸濕的紙頁細瞧，上頭畫著詭異的煉丹陣圖，陣眼處標著“太溟血裔“四個紅字。

“怪不得...“月無霜突然冷笑，指尖戳破陣圖邊緣的符文，“十九年前玉虛宮主夫人暴斃，原是被奪了胎血。“她指著陣圖中心的蓮花印記，與謝無咎腕上一模一樣。

石室突然劇烈震顫，頂部落下碎石如雨。潭水翻涌著升起漩渦，青面人渾身纏滿赤藤破水而出，紅蟲腦袋生生脹大兩倍，尖牙間滴落的黏液將巖石腐蝕出蜂窩小洞。

月無霜突然咬破指尖按在謝無咎眉心：“信我就別動！“血珠滲入皮膚的剎那，青蓮印記暴出刺目強光。謝無咎周身浮起幽藍氣旋，紅蟲觸及光暈的瞬間如遭雷擊，抽搐著縮回青面人斷臂處。

青面人嘶吼著揮拳砸來，謝無咎本能地抬手格擋。雙拳相撞的瞬間竟爆出金鐵相擊聲，謝無咎被震退三步，青面人的指骨卻根根斷裂。

“秘境禁制！“青面人突然醒悟，“你竟是太溟...“話說半截突然啞了嗓子，七竅噴出黑血。月無霜的銀針不知何時釘在他后頸，針尾系著的紅繩正飛速燃盡。

尸香魔芋的漿液從青面人毛孔滲出，轉眼將他化作一灘血水。謝無咎癱坐在地，發現青蓮印記褪成淡粉色，渾身骨頭像被鐵錘砸過。月無霜搖搖晃晃走來，發間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你這身子...活不過三個...“

話音未落便栽進他懷里。謝無咎托著她后腦勺不敢動，螢火藍苔映得她眉心血痣忽明忽暗。暗溝深處傳來隆隆水聲，似有萬千腳步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