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無霜的腦袋歪在謝無咎肩窩里，呼出的氣兒像剛開春的溪水，涼絲絲擦過他喉結。暗溝里的水聲越來越響，間雜著鐵器剮蹭石壁的銳響。謝無咎拖著月無霜往石室角落挪，脊背蹭過濕滑的巖壁，苔蘚碎末粘在傷口上癢得鉆心。

藍苔幽光映著月無霜腕間的赤紋，那些紅線像活過來似的往袖子里鉆。謝無咎把她平放在干爽處，伸手要解她腰帶查看傷勢，指尖剛碰到絳帶又縮回來，在自己褲腿上蹭了兩把汗。

“這節骨眼還害臊...“他扇了自己一耳光，哆嗦著扯開她外衫。中衣上暈著巴掌大的血漬，傷口周圍的皮肉泛著青紫，最深處能瞧見白森森的肋骨。謝無咎撕下里襯要包扎，暗處突然飛來個物事，“當啷“砸在他腳邊。

是個空藥瓶，瓶身鏨著藥王谷標記。謝無咎剛要撿，又一個銅匣子飛過來，差點削掉他耳朵。扭頭望去，見是木寒師兄蜷在石縫里，正哆嗦著拋擲隨身物件。

“師兄莫怕。“謝無咎舉起雙手慢慢靠近，靴底碾碎顆干枯的藤種，“我們不是谷里的人。“

木寒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抖著手掀開三層裹布。里頭是把生銹的鑰匙，還有片發黑的玉簡。他喉結滾動著發出“嗬嗬“聲，沾著膿血的指頭在地上劃拉——是個歪歪扭扭的“逃“字。

謝無咎接過鑰匙的剎那，地面突然劇烈震顫。暗溝口炸起丈高的水花，四個鐵甲人破水而出，面甲上雕著饕餮紋，關節處冒著黑煙。為首的鐵甲人甩出條鏈鏢，月無霜身下的石板應聲炸裂。

“操你祖宗！“謝無咎抄起藥瓶擲去。鐵甲人揮臂格擋，藥瓶碎裂濺出的粉末迷了眼。木寒突然暴起撞向另一個鐵甲人，銹鑰匙捅進鎧甲的鉸鏈縫隙。鐵甲人回身就是一拳，打得木寒胸腔塌下去半截。

謝無咎趁機背起月無霜往石室深處跑。鐵甲人沉重的腳步震得頂壁落石如雨，他左拐時膝蓋蹭到突起的石棱，疼得眼前發黑。背上的月無霜忽然呢喃了聲“西北角“，手指無力地垂在他胸前晃動。

西北巖壁上爬滿樹根狀的晶簇，謝無赫拿額頭去撞，晶簇“咔嚓“斷裂露出個暗格。暗格里躺著柄斷刃，刀柄纏的綢布上繡著行小字：“贈昭兒——父秦炎“。

追兵已至身后。謝無咎反握斷刃胡亂揮砍，刀刃砍在鐵甲上迸出火星。忽然有只鐵掌鉗住他手腕，劇痛之下斷刃脫手。鐵甲人面甲掀開條縫，露出的半張臉布滿紫斑——正是上個月死于丹毒的趙掌爐。

“活尸！“謝無咎抬腳狠踢鐵甲人下陰，卻像踢中鐵柱。另外三個鐵甲人同時撲來，鏈鏢纏住他腳踝猛地一拽。月無霜從他背上摔落，額頭磕在晶簇上沁出血線。

謝無咎突然感覺掌心發燙，青蓮印記泛起血光。被他撞碎的晶簇開始瘋長，眨眼纏住三個鐵甲人。活尸咆哮著撕扯晶簇，紫黑的指甲刮下大把碎石。

木寒的尸體突然抽搐著站起，胸骨刺出皮肉也渾然不覺。他機械地走向謝無咎，手心托著那片玉簡。謝無昝接過的瞬間，玉簡化為一灘黑水順指縫流下，滲入傷口時像滾油潑在嫩肉上。

劇痛中浮現零碎記憶——七歲生辰那日被拖進試藥房，十四歲偷看月無霜在后山埋藥渣，三個月前給劉胖子試新丹時吐過黑血...

鐵甲活尸掙斷晶簇的脆響將謝無咎扯回現實。他撞開撲來的尸傀，抱起月無霜跌進暗格后的夾縫。縫隙僅容側身通過，鐵甲剮蹭聲刺得人牙酸。

夾縫盡頭竟是間閨房樣式的石室。梳妝臺上積著厚灰，菱花鏡裂成蛛網，妝匣半敞著露出褪色的胭脂。月無霜忽然睜眼，盯著床幔上繡的并蒂蓮怔怔落淚。

謝無昝把她放到鋪著錦褥的床榻上，褥子一碰就碎成飛灰。他撕了帳幔給月無霜包扎，布料稍用力就扯裂，揚起的塵灰嗆得兩人直咳。

梳妝匣突然“咔嗒“彈開，滾出顆蠟封的藥丸。月無霜嗅了嗅蠟皮，突然搶過來吞下。慘白的面色稍緩，她指著鏡臺后的磚墻：“那是...娘親的梳妝鏡...“

謝無昝摸著磚縫發力，墻面轟然倒地。后面是間丹房，正中立著三人高的青銅鼎，鼎足鑄成蛟龍吞珠的樣式。鼎腹刻滿咒文，謝無昝的手剛摸上去就被燙出血泡。

月無霜扶著鼎足繞到背面，忽然輕“咦“一聲。鼎身有道裂縫，塞著捆油紙卷。展開是封信，紙上的字跡被血跡洇得模糊：“吾女無霜親啟...“

鼎內突然傳來“咕嘟“聲，青煙從裂縫滲出。謝無昝拽著月無霜退到門邊，見鼎蓋緩緩移開，升起顆蠶豆大的金丸。金丸表面密布血絲，跳動的節奏竟與謝無昝掌心的青蓮同步。

“原來在這兒！“甬道里炸響秦無炎的獰笑。鐵甲活尸撞破夾縫涌入，為首的正是藥王谷主。他道袍上沾著碎肉，左眼凹成血窟窿，“小崽子倒是會找地方。“

月無霜突然將金丸塞進口中，喉頭滾動間瞳仁泛起金芒。她抄起斷刃劃破掌心，血珠灑在青銅鼎上，鼎身咒文次第亮起。秦無炎像是被燙著似的暴退，鐵甲活尸卻在金光照耀下融成鐵水。

“逆女！“秦無炎怒吼著擲出柄淬毒匕首。謝無昝飛撲去擋，利刃扎進肩胛骨時，青蓮印記暴出青光將匕首震成碎片。月無霜趁機咬破舌尖噴出血霧，鼎中金丸炸成一團光繭裹住二人。

金光裹成的繭子燙得像烙鐵，謝無咎半邊身子陷在光霧里，肩頭傷口嗤嗤冒煙。月無霜的指甲摳進他胳膊，扯著嗓子喊：“閉眼！“話音未落，光繭轟然炸裂，千萬點金芒如暴雨傾瀉。秦無炎慌忙抬袖遮擋，道袍瞬間千瘡百孔，露出的皮肉上鼓起核桃大的水泡。

丹房四壁的青銅燈盞驟亮，鼎身上的咒文浮到半空，交織成張金色的網。月無霜跪坐在鼎足旁，唇邊淌著金血：“以山河為鼎，眾生為藥...原來蒼溟丹卷的傳說是真的。“

秦無炎突然撕開道袍，胸膛上浮現墨色蓮花紋。謝無咎只覺得掌心青蓮突突跳動，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月無霜抓起把香灰按在他傷口上，灰燼觸到金血竟滋滋作響。

“養你二十年，終是養成頭白眼狼！“秦無炎一瘸一拐地逼近，半張臉的筋肉被燙得焦黑，“當初就該把你和你娘一道煉成丹引。“

月無霜渾身劇震，原本發金的瞳仁泛起血色。她抄起斷刃撲向秦無炎，刀尖卻停在對方咽喉三寸處。倒不是心軟，而是腕子被憑空出現的鐵索纏住——鎖鏈另一頭拴在青銅鼎耳上，銹痕間可見暗紅符咒。

謝無咎抄起銅燈臺砸鎖鏈，燈油潑在秦無炎靴面上燃起綠火。老家伙慘叫后退，腰間錦囊落地裂開，滾出把晶石鑰匙。月無霜忽然低喝：“墻上第三盞燈！“

謝無咎踩著供桌騰身躍起，指尖剛觸到燈座，腳腕就被鐵鏈絞住。秦無炎獰笑著拽動鎖鏈，謝無咎重重摔在鼎沿，后腰卡在蛟龍浮雕的尖角上。疼痛激得青蓮印記暴亮，封印在鼎內的青色火苗順著傷口鉆進他經脈。

月無霜趁機割破手掌，把血沫子甩向鐵鏈。金石相擊聲里，鎖鏈寸寸斷裂。她拽起抽搐的謝無昝往鼎口塞，鼎內騰起的青煙嗆得人涕淚橫流：“跳下去！“

秦無炎突然掏出個骨哨猛吹。哨音尖銳如鬼嚎，石室穹頂應聲開裂，泥漿裹著尸塊傾瀉而下。月無霜被腐尸撞了個趔趄，謝無昝半個身子已探進鼎口，望見鼎底竟是個深不見底的溶洞。

“想逃？“秦無炎揮袖甩出串銅錢鏢，月無霜旋身用背擋鏢。三枚銅錢入肉的悶響驚得謝無咎肝顫，他反手攥住月無霜腰帶，兩人一同跌入鼎內。

下墜時狂風灌耳，青蓮印記灼得皮肉焦糊。月無霜忽然咬破舌尖噴出血霧，霧中浮現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謝無昝眼前一花，再睜眼已摔在片松軟的草地上。

晨霧里有座青瓦小院，看門的老黃狗沖他們直搖尾巴。月無霜癱坐在籬笆根下，怔怔望著門楣上的八卦鏡：“這是...我娘留下的鏡墟幻境...“

謝無昝扒著籬縫偷看。院子里晾著件月白襦裙，針線筐里還有未縫完的虎頭帽。堂屋門檻上坐著個懷抱嬰兒的婦人，眉眼與月無霜九分相似，正哼著江南小調輕拍襁褓。

婦人忽然抬頭望向籬笆：“昭昭又調皮。“她懷中的女嬰咯咯直笑，腕上露出點赤色胎記。月無霜突然捂住嘴，淚水成串砸在衣襟上——那胎記形狀與她腕間紅絲紋路分毫不差。

幻象驟然扭曲，嬰孩啼哭化作秦無炎的獰笑。婦人被鐵鏈拖進丹房時，襁褓被拋向火堆。謝無昝沖進去要救，胳膊直接從火焰中穿過——這只是塵封的記憶殘片。

月無霜突然捂著心口蜷成團，金血從七竅往外滲。謝無昝慌得扯開她前襟，驚見皮膚下鼓動著蚯蚓狀的金線。她哆嗦著掏出那半顆金丸：“混著血喂我...“

謝無昝愣了下才明白是要他含藥渡血。舌尖頂開月無霜冰涼的唇瓣時，后頸汗毛忽然倒豎。金光幻境如琉璃崩碎，秦無炎的鐵鉤爪正掏向他背心！

三人跌回丹房的瞬間，青銅鼎轟然炸裂。沖天火光中浮出道虛影，是個懷抱嬰孩的素衣婦人。秦無炎如遭雷擊般僵住，鐵鉤爪“當啷“落地：“阿寧...“

虛影抬手輕點，秦無炎周身燃起紫火。他慘叫著撕扯皮肉，骨縫里鉆出紅蟲，蟲群遇火即爆成血霧。月無霜忽然摸向頸間，扯出根掛著玉石鎖的銀鏈子——與虛影懷中嬰兒戴的一模一樣。

血霧散盡時，只剩具焦黑的骸骨跪在鼎基上。謝無昝踢了踢那骸骨，金冠應聲滾落，里頭掉出截斷指——指頭上戴著掌門扳指。

月無霜顫著手捧起玉石鎖，背面刻著蠅頭小楷：“三月初七，吾女無霜周歲留慶“。鎖芯忽地彈開，掉出粒塵封的乳牙，牙根纏著縷胎發。

地宮開始坍塌。謝無昝攙起月無霜摸到暗門，石門后是蜿蜒向上的石階。爬到第三十級時，月無霜忽然頓住，指著墻角青苔下的刻痕：“那年我五歲，娘親抱我在此躲過雷劫...“

刻痕是幾道歪扭的劃痕，勉強能認作“昭昭“。謝無昝背著她繼續攀爬，石階盡頭透進天光時，身后傳來山崩般的轟鳴。藥王谷百年基業，終是隨那尊青銅鼎永埋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