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夜，狂風怒號。

一片石峰拔地而起。

無星無月，狂風卷起的黃沙沖擊在石峰之間。

獠牙般聳立的石峰直似人世的盡頭，地獄的關口。

一個人只要眼睛不盲，耳朵不聾，就絕不會走到這里來。

除非他不小心撞壞了腦袋。

黃沙彌漫，鬼道曲深，飛沙之中，石峰之間，四個人正在走著。

他們每一個人都絕不是瞎子，更不是聾子，腦袋也都好好的，世上幾乎已找不出什么人能比他們更機智。

但他們偏偏就走在這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就絕不會靠近的石峰之間，鬼道之上。

這也并不稀奇，天底下走錯路，做錯事的聰明人，本就遠比真正的笨蛋多得多。

這四個人走得不快，沒有人能在這種地方飛掠疾奔。他們走的也并不慢，因為他們迫切的想要離開這鬼地方，離開這幽冥血海，人間地獄。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女人，一個斷了一只手的女人。

她的臉色慘白，全無血色，兩只眼睛瞪著前方，卻沒有半分神采，仿佛已失去了靈魂，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軀殼。

這絕不是因為她的手臂。

就算再斷一條手臂，以她的堅強，也不會這般失神。

這只因她從小一起生活的同伴一瞬之間，全都死在了她的眼前。

所有人都死了，唯獨她還活著。

她見慣了死人，各式各樣的死人，對這些同伴也并無太多情感，但數十上百個鮮活的生命，相熟的姐妹，突然之間全都身死，這樣的震撼，也絕不是輕易就能承受的。

她的人似乎已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離開，離開之后能去哪里，她只是要逃，逃離這個充滿了血腥和痛苦回憶的地方。

突然間，刀光一閃，一道閃電般的刀鋒自前方的石峰后劈出，直奔她面目而來。

刀鋒夾著黃沙，黑暗之中本難察覺，她又出神發怔，雖在最后一刻反應過來，卻不知是忘了，還是無心，竟不閃不避，眼看著刀鋒迎面劈落。

勁風與寒風隨著黃沙一并襲來，吹起了她臉上的面紗，刮得她面頰上柔嫩的肌膚陣陣刺痛。

忽然，一股大力自身后傳來，她整個人都倒了下去，一個人已撲在她身上，刀鋒追來，這人右臂揮起，自刀鋒側面順勢拍擊，寒風呼嘯，掩沒了這一交手的聲響。

黑暗之中隱約可見一條大漢自石峰后轉出，一行四人中最后兩人已向這大漢搶了上去，一人奪刀，一人切喉。

“老臭蟲！”

最后一人的手掌本已將至這大漢的咽喉，聞聲硬生生停頓下來，奪刀那人也吃了一驚，道：“小胡？”

那大漢哈哈一笑，叫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這老臭蟲沒那么容易栽跟斗！”

又接著道：“你這家伙可真有兩下子，但若非我為了找到這里，已累得半死，你也休想這么輕易奪下我的刀去。”

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

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本是自幼長在一起的最好的朋友，胡鐵花為了尋找楚留香和姬冰雁，在沙漠中吃盡了苦頭，實可謂九死一生，此番見二人無恙，心情暢快放松，笑道：“你們兩個怎么不說話？”

楚留香將手中鋼刀丟在地下，道：“你……你……哎！你真闖下大禍了！”

胡鐵花聽了這話，想到剛才那一刀，頓時臉色一變，道：“剛剛……剛剛是誰？”

姬冰雁已走了過去，道：“曲姑娘，紅兄傷勢如何？”

曲無容沒有說話，怔怔的看著一點紅的右手，又看向一點紅的臉龐，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一樣。

楚留香走近點了一點紅肩上穴道，止了流血。

雖受重傷，一點紅仍沒有多余的神情，語氣亦如平常一般，道：“無妨，不過是皮外傷?！彪S即目光轉向胡鐵花，胡鐵花正站在他身旁，怔怔的看著他那沒了一大半肉，幾乎已只剩下骨頭的小臂。

察覺到一點紅的目光，胡鐵花抬頭與他對視。

一點紅忽然一笑，說道：“好刀法！”

胡鐵花忽然就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說不出的難受。

一點紅若是痛罵他一頓，他也許會覺得好受些，甚至也來砍他一刀，他亦絕不會抵抗，偏偏就是這一聲稱贊，卻讓胡鐵花連脖子都紅了。

一點紅緩緩道：“你不必難受，這一刀，換誰都要砍的?！?

石觀音將楚留香和一點紅他們抓來這個山谷，胡鐵花歷盡艱險，前來相救，這一片石峰本是石觀音山谷的屏障，又有誰能想到，從里面走出來的，居然不是石觀音和她的手下，而是楚留香、一點紅他們幾個。

沒有人能想到，胡鐵花也不會想到，所以他砍出了剛才那一刀。這本不是他的錯，但他卻不能不怪罪自己。

胡鐵花越發覺得難受，正不知該說什么，姬冰雁已說道：“你可知道他是誰么？”

胡鐵花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好漢子！”

姬冰雁道：“他就是一點紅，中原一點紅！”

胡鐵花聳然變色：“中原一點紅！”

姬冰雁道：“不錯。”

胡鐵花呆立半晌，忽然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中原一點紅號稱中原第一快劍，他卻差點砍下了中原一點紅一條手臂，如何讓他不懊惱，不后怕？

一點紅用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道：“這點傷算不了什么，你不必如此?！?

胡鐵花漲紅了臉，叫道：“從今天開始，中原一點紅就是我胡鐵花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我……”

一點紅沒有說話，目光越過胡鐵花，又看到了幾個人，是和胡鐵花一起來的琵琶公主、石駝以及華山派的柳別飛。

楚留香為一點紅上了金創藥，撕下里衣纏好，才與琵琶公主敘話，姬冰雁也和石駝略作溝通，幾人都知道了柳別飛的身份，隨后由胡鐵花背著一點紅，向石峰之外走去。

一點紅當然是不要人背的，但胡鐵花卻無論如何也要背，尤其是在走了一段路，一點紅傷口又再出血之后。

……

沙漠，烈日。

火一般的陽光曬在沙子上，比火還熱的沙子烤著楚留香、一點紅這些人。

但他們卻沒有覺得枯燥、難受，因為他們終于已走出了那片石峰，走出了那人間地獄。

胡鐵花踩在沙子上，頭頂著烈日，說道：“就在昨天，我還恨透了這該死的太陽，現在卻覺得它實在可愛?！?

只有經歷過黑暗的人才會懂得陽光的可貴。

胡鐵花手搭涼棚，放眼遠望，意氣風發。

一點紅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懂他為何會如此高興，他難道不知道，他們這些人，既沒有多少水，也沒有什么食物，他難道絲毫不擔心之后的路途該如何走？

“他就是這么樣一個人，永遠不知道‘憂慮’這兩個字該怎么寫?！?

楚留香的聲音響起：“別說是這沙漠，你就算再把它丟回到那石峰之中，只要有個人陪他，再有一壺酒，他也仍舊能夠笑得出來。”

一點紅看著胡鐵花，道：“他從來都不會擔心么？”

楚留香道：“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們沒吃的，沒水喝嗎？”

“他只是從來不對沒有發生的事憂慮罷了?！奔П阕旖怯幸唤z微笑，“他覺得，只要我們還在走，腳步還沒有停，就沒有什么事是絕對的?！?

“也正因此，所以他總是我們當中笑得最多的。”

一點紅也笑了：“笑還不好么？”

楚留香道：“當然好，世上絕沒有什么東西是比笑容更美麗的了。”

他的臉上也有笑容。

笑容，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

……

熱。

只有熱。

天地間除了熱，已沒有第二種東西。

“我又開始討厭這太陽了。”

人的念頭總是善于變化的。

胡鐵花是人。

他用衣服包著腦袋，舔著干裂的嘴唇，皺著臉，滿臉的絕望：“該死的沙漠，見鬼的太陽，我們得走到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水。”

姬冰雁看也未看他一眼，道：“你如果想要好受些，最好從現在開始，莫要再說半句話?！?

胡鐵花也不理他，繼續說道：“若再這么下去，我一定就要變成肉干了?！?

曲無容扶著一點紅，目光幾乎從未離開過一點紅的臉，她自從出了石峰，還未說過半句話，這時忽然道：“天黑前一定可以找到水，我知道前面一個地方就有水?！?

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只有一點紅可以聽到，一點紅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現溫柔的神色，曲無容卻將頭低了下去，沒有和一點紅對視。

她雖是殺人不眨眼的石觀音弟子，也終不過是個年輕的，從未經歷過戀愛的少女，面對一點紅的目光，總難免些許靦腆。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駝鈴聲響了起來。

胡鐵花精神一振，道：“有人！”

有駱駝就有人，有人就有水。

駝鈴聲很密集，駱駝一定不少，人也一定不少，水當然更不會少。

胡鐵花第一個掠了出去，兩三個起落，已翻過了前方的沙丘。

琵琶公主、柳別飛跟著越過沙丘，然后就看到一大片營帳，一大群駱駝，和一幫腰挎長刀的大漢。

數十頭駱駝圍成一圈，排列有序，外圍的大漢看到他們，立刻就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胡鐵花怔住了，這些人顯然絕不一般，既非牧民，更非盜匪，看起來倒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一點紅、楚留香、曲無容等人也都翻過了沙丘，看到了這些大漢。

楚留香道：“這些是什么人？”他說話的時候看著琵琶公主，沙漠上的事，沙漠上的公主當然最清楚。

但楚留香卻失望了，就連琵琶公主也猜不透這些人的身份。

胡鐵花道：“不論他們是什么人，我們只向他們買些水，總是沒關系的吧？”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就算他們不愿意賣，我們也可以搶，只要不太過分就是了。”

姬冰雁哼了一聲，說道：“在沙漠上得罪了石觀音已夠受的，你難道還嫌不夠？”

“這些人訓練有素，規矩嚴明，絕非一般馬匪，你搶了他們東西，還想安生嗎？”

胡鐵花道：“你不想喝水么？”

姬冰雁冷冷道：“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喝到水。與其被石觀音追殺之下再被另一股厲害對頭纏上，我更樂意挨會兒渴?！?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挨渴更劃算了，但你不去找麻煩，只怕麻煩自己找上門來。”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已有五個大漢向他們走了過來，胡鐵花這一句話說完，五個大漢也已離得不遠。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且忍一忍吧。”

曲無容咬了咬牙，將一點紅護在身后。

她右手齊腕而斷，傷勢比一點紅好不到哪去，卻也下意識要維護一點紅。

一點紅看著身前的少女，眼神中滿是溫柔，但隨即又閃過一抹堅毅，堅毅中夾含著冷冽。

五個大漢已至近前。

楚留香走上幾步，行了個沙漠上牧民的禮節，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苦練了很久的，本地牧民常用的，問好的話。

大漢們卻面面相覷，一個青胡子大漢忽然道：“你們是什么人？到這里做什么？”

這一下楚留香倒怔住了。

這大漢說的赫然竟是標標準準的官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抱了抱拳：“在下等是關內來的商人，本打算做些小生意，不想遇到歹人……”

“哼！”

楚留香話未說完，就被青胡子一聲冷哼打斷。

楚留香自覺自己這一行人的打扮確也不像生意人，只好如實道：“實不相瞞，我等都是中原武林人士，此番出關，本是為了找尋三個朋友，不想遇上了些麻煩，這才淪落至此。”

青胡子道：“什么麻煩？”

又指了指曲無容和一點紅，道：“他們兩個人的傷是怎么回事？”

胡鐵花行走江湖以來還未被如此問過話，早已按耐不住，大聲道：“他們都是我不小心傷了的，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他見青胡子瞪眼來看，立刻就想要一拳打了過去，但想到姬冰雁的告誡，又想一點紅被自己所傷，又豈可再因自己的一時意氣而置一點紅于險地，只得改了口氣，說道：“我們行路至此，口渴難耐，聽到駝鈴聲響，便想來借些水喝。各位若不肯借，那也罷了，我等這便告退?！?

話說完，胡鐵花一抱拳，轉身就走。

誰知這青胡子卻又將他叫?。骸澳汶p目俱在，又豈會不小心傷了自己朋友？你們這幫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來人！搜他們的身！”

胡鐵花再也無可忍耐，叫道：“你想搜我的身？哼哼！胡爺這輩子還未讓人搜過身?！?

話一說完，立刻就要動手。

楚留香卻握住了他的手臂，淡淡道：“凡事都有第一次的?！?

胡鐵花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雙眼，向楚留香看去，這才發覺，就在說話的時候，已有四五十個大漢圍了上來，人人張弓，倘若亂箭齊發，他們縱可閃躲擋架，一點紅和曲無容兩個人身受重傷，卻未必應付得來。

但若就此認慫，任其搜身，胡鐵花又豈能咽得下氣？他漲紅了臉，瞪著楚留香，瞪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大聲道：“連你楚……”

“楚留香”三個字還未出口，驀地里“嗆”一聲響，閃電般的劍光急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