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紅,當然是一點紅。
跑堂的小廝,正躺在一點紅的腳下,雙眼緊閉,已然昏暈。
曲無容只覺腦中“轟”的一下大震,不覺間后退兩步,一雙充滿了震驚、不信、悲傷和痛苦的眼神仍自落在一點紅身上。
一點紅聽到開門聲響,抬頭去看,恰好與曲無容的目光交匯。
然后他就低下了頭。
他能說什么?
他還能說什么?
一點紅低頭低的太快,所以沒有看到,曲無容蒙面的白紗上逐漸的浸出了一點點濕痕。
濕痕愈來愈大,曲無容終于跑回了房間,趴在床上,哭,痛哭。
自從被石觀音毀去容貌,曲無容就從來也沒有哭過,哪怕是在自斷一手,劇痛暈厥的時候。
她甚至已根本不知道哭泣是什么。
但現在她卻只有哭。
只有哭泣,才能讓她的悲痛絕望有所發泄,只有哭泣,才能讓她不至于被殘酷的境遇打倒,才能讓她不會徹底崩潰。
——也許她已經崩潰。
長久以來的壓抑,長久以來的黑暗,她的人生已無希望,她已習慣絕望,接受絕望。
就在這時候,她卻忽然遇到了一道光。
一點紅,當然是一點紅。
但是現在,她卻忽然發現這道光根本就和她所了解、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直到現在她才知道,他以前所表現出來的友善、溫柔、憐憫、溫暖原來全都是偽裝,全都是假象,她怎么能不痛苦?怎么能不崩潰?
一開始曲無容還只是在小聲的啜泣,漸漸地愈哭聲音愈大,到了后來,幾乎已變作了嚎啕痛哭。
她這些年來所承受的黑暗和壓抑,積壓的所有痛苦,已全都在哭聲中爆發出來。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一點紅、石觀音、從小一起長大,卻忽然失蹤的柳無眉、山谷中的其他那些少女,甚至是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鐵花。
最后的最后,當然還是想回了一點紅。
那個帶著她走出深淵,走向光明,友善溫暖,面冷心熱,孤獨而又倔強的一點紅。
“你不丑,你很美。”
想起來一點紅對她說過的第一句話,曲無容內心的痛苦更加洶涌,嚎哭之聲更加大了幾分。
小鎮客棧建造的用料通常不會太過奢華,奢華不一定實用,但“一分價錢一分貨”的道理也無可反駁。
用最便宜的木材做成的木板,當然不會多么隔音,曲無容的哭聲回蕩在房間里,大堂甚至外面的街道也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每一個過路的行人,在聽到這悲戚、痛苦的哭聲之后,全都忍不住面露哀傷,忍不住心生同情。
一點紅呢?
他能不能聽得到這悲痛絕望的少女的哭泣聲?
他為什么竟這么狠心,居然還沒有進屋來給這可憐的少女一點安慰?
他在哪?在做什么?
無論他在哪,在做什么,都一定無法改變他是個天字一號大混蛋的事實。
一點紅醉了。
心情不好的人,通常都會醉。
一點紅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難道聽不到心上人的哭泣?感受不到心上人的絕望哀傷?
他當然能。
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不能。
他費盡了心思,終于讓曲無容對他徹底失望,決不能再讓她對他生出半分羈絆。
曲無容已走出黑暗,走入光明,他卻不同。
他的經歷,他的過往,注定了他這一生一定要被黑暗籠罩。
一點紅正趴在小鎮里最簡陋的酒鋪里最角落的一個桌子上,他的腳下散落著五個已經絕對一滴酒也沒剩下的空酒壇。
他的臉通紅,眼通紅。
臉通紅,是因為酒。
眼通紅,又是為了什么?
是不是愛?
他的手里握著一塊形狀很古怪的銅牌,銅牌的正面,雕刻著十三柄劍,環繞著一只手。每一柄劍的形狀,都和他那把江湖聞名的殺人不見血的佩劍一模一樣。
銅牌的背面,只刻著一個血紅的“一”字。
是榮譽,也是代號,更是夢靨。
十三把劍,一只手。
每一把劍都休想逃脫“手掌”的掌握。
“手掌”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逃者。
沒有“劍”能反抗“手”。
反抗,就意味著死亡。
他不能拖累曲無容。
絕不能!
哭聲已停止。
任何事情遲早都會有停止的那一刻。
喧鬧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吵吵嚷嚷的集市中,走著一個人,一個安安靜靜的人。
這個人一身潔白簡單的長衣,臉上搭著一個帶著濕痕的面紗,身姿飄渺,人亦飄渺,飄渺得仿佛超脫紅塵,仿佛九幽飄魂,又仿佛經遍風雨,歷經波折,卻終于還是被寒雨狂風吹落的一瓣蘭花。
飄飄渺渺,飄飄而落。
周圍的商販叫賣、顧客砍價乃至路邊一對夫妻吵架的聲音,全都不能送入她的耳中,全都不能使她的心緒有絲毫波動,就好像有一層無形無相,肉眼凡胎看不到的屏障,將她與整個世界徹底隔絕。
花瓣離開枝頭,已注定枯萎腐爛,無論再大再急的寒風,冷凍天地的冰雪,也不能對她再有任何影響。
花似人,人似花。
美麗綻放時似花,枯萎落敗時也似花。
人的凋零,也正如鮮花的落敗,隨風飄飛,干枯腐爛。
飄飄渺渺的人,飄飄蕩蕩的花。
花落有花開,人呢?人的心如果死了,還能不能再次綻放?
飄飄蕩蕩的花終落入泥,飄飄渺渺的人已飄至河畔。
河水清澈,清澈透明。
河畔有人,兩個人。
一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
他們在往集市的方向走,一邊走,青年人一邊還在說:“這狗血噴在臉上可真難洗掉,我直搓掉了一層皮哩。”
中年人捋著頜下一綹山羊胡,笑道:“莫說搓掉一層皮,便是讓我跳狗血池子里洗個澡,再拿熱水燙上三五遍,能賺這么多銀子,我也情愿。”
說到這里,中年人感嘆道:“這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造化,像這樣的‘大爺’,天底下只怕也就這一個,還被咱們給遇上了。這位爺給的銀子,那可是開一輩子客棧也賺不到的。”
青年人陪笑道:“劉老叔您說的是。”又咂嘴道:“不過您說那位爺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那么好的姑娘不要也就算了,還掏銀子演戲……”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覺一陣輕飄飄的涼風吹過,眼前忽然間已多出一道飄飄忽忽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