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不止，人影已住。
兩個幽魂般的黑袍人走得時候輕輕飄飄，沒有任何聲音，停下來時同樣如鬼似魅，沒有任何征兆。
冷風吹動寬大的長袍，輕輕飄擺。
右面的一個黑袍人忽然發出了一陣奇詭、尖銳的聲音。
是笑聲，是一種任何人聽了都不會認為是笑聲的笑聲。
是來自地獄的笑聲，鬼的笑聲。
如此暗夜，如此冷風，如此人物，如此笑聲，絕不會有任何活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鎮定——如果能腿不發抖，牙不打顫，就已是勇士。
笑聲不止。
笑聲終止。
笑聲的終止也如它的開始，決無征兆，決無波動。
終止與開始，本就如此。
黑袍人說話，聲音嘶啞而飄渺：“你們可真有耐心。”
他的身前是死寂的酒館，他的身側是自己的同伴。
酒館死寂，不會應聲，他的同伴同樣死寂，而且只有一人，并不是“你們”，他是在對誰說話？
無人應聲。
他莫非是在和天地間游蕩而來，在這死寂的酒館歇腳的孤魂野鬼說話？
若是如此，是否有游魂回話？
不知道，沒有聲音。
所以黑袍人只有繼續說：“你們覺得你們幾個小鬼已經將人家嚇住，已經可以以逸待勞，坐收成果，卻不知，哼哼，人家可是大鬼，天下第一號的大鬼，能嚇住大鬼的，從來只有鬼王，可沒聽說過跳梁的小鬼也能嚇住大鬼的。”
跳梁的是小丑，他卻說是小鬼，莫非意有所指？莫非他不是在和鬼魂說話，而是在和人？鬼一般的人？
黑袍人還沒有停下：“大鬼每天在客棧睡床，小鬼們卻躲在陰溝角落，究竟是誰在養精蓄銳？究竟誰是逸？誰是勞？”
他的聲音嘶啞，嘶啞的聲音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尖銳急迫的破風聲。
破風聲一閃而過。
黑袍人的身子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根本沒動，然后就大笑起來：“小鬼果然是小鬼，只懂得暗箭傷人。”
“閣下一介女流，卻有如此功夫，當真難得。”
這句話不是來自黑袍人，來自酒館。
死寂、深沉的酒館終于有了第二個聲音——第一個是門倒下時的聲音。
有了聲音打破沉寂，酒館本該顯得不那么鬼氣陰森，卻不知為何，駭人的氛圍非但未有緩和，較先前反而更加重一層。
或許只因為這聲音不是普通的聲音。
不是人的聲音。
如果說黑袍人的聲音嘶啞如幽魂，這個自酒館中傳出的聲音就一定是厲鬼，來自地獄的厲鬼，兇惡、可怖、血腥逼人。
黑袍人似已被他駭住，靜立當地，不再說話。
她當然是被駭住，驚駭。卻不是被聲音駭住，而是被內容。
“閣下一介女流，卻有如此功夫，當真難得。”
黑袍人作如此打扮，當然是不愿透漏身份，卻還是被一言道出是個女人，這實在大出她意料之外，莫非她身份已經泄露？
不，絕不可能。
黑袍人轉瞬回神，酒館中厲鬼般的聲音已又響起，這一次是笑聲，大笑。
大笑之后，是一句話：“你們兩個武功不弱，和那家伙有什么仇怨，自去報仇便是，何必要來借爺爺們的刀？”
黑袍人一聲冷笑：“我不過看不慣那人殺人無算，還能逍遙自在，他的死活與我何干？各位若不敢動手，那也罷了，告辭。”
聲音落下，人已不見。
來時飄忽，去時無影。
沉寂，又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遲早會被打破。
沉寂終被打破。
“那兩個家伙一定就是給我們送信的人。”
“他們和一點紅有什么恩怨？”
“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若沒有恩怨，怎會幫我們？”
“他們的武功不比一點紅差，若成心對付一點紅，他怎么會到現在還毫發未傷？”
“你說他們有詭計？”
“我不知道。”
“千里光，你看到他們了，他們是什么人？”
千里光就是那個說話似厲鬼的人。
“女的不認識，那一個是李家的公子。”
這句話當然是千里光說的，卻已不再形同厲鬼，厲鬼般的聲音，當然也只是他假裝出來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喜歡裝成很可怕的樣子來嚇唬人，如果你沒有被嚇倒，找出他的真正面目，往往就會發現他其實也并不十分可怕。
有人說話：“李家的公子？哪個李家？”
千里光道：“江湖上有幾個子弟武功這么高的李家？”
“你說的是虎丘李家？”
“不錯。”
“虎丘李家和一點紅有過節？一點紅殺過他們的人？”
“沒印象。”
“那他們為何要對付一點紅？”
“如果虎丘李家要對付一點紅，我保證一點紅走十步路最少就有七步的麻煩，絕不會這么安適。”
“那他們為什么要給我們提供消息？”
“不知道。”
“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什么打算？”
“不知道。”
“不管他們有什么打算，一點紅我們都是殺定了的。”
“不錯。”
“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一點紅現在的體力、精力都一定非常充沛，而且我們再等下去也無濟于事……他本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最懂得殺人，也最懂得我們殺人的辦法。”
“不錯。”
“而且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大人已經準備出手。”
“……我們絕不能讓大人親自出手。”
“如果那女人說的是真的，一點紅現在一定在睡覺，而且睡得很舒服。”
“不錯。”
“正睡得很舒服的人，往往就不會對周圍太過戒備。”
“不錯。”
“如果我們現在去殺他。”
“那就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一擊即中。”
十一個人的對話到此結束，黑影閃動，十一個黑影自酒館躥出，躥向一點紅住的客棧。
一點紅在睡覺，很舒服的睡覺。
他確信自己的判斷絕不會錯。
曲無容也在睡覺，很舒服的睡覺。
她相信一點紅的判斷絕不會錯。
一個人太過自信也不是件好事，有時甚至還不如沒有自信，至少一點紅若沒有自信，就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全無戒備。
石觀音若沒有自信，也不會給一點紅可乘之機。
石觀音太自信，死了。
一點紅呢？
一點紅會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