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雪巖3:紅頂商人胡雪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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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溫柔鄉里的反思,胡雪巖看破商業大趨勢(1)
瞞天過海
當天兩個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記絲棧。古應春得信趕來相會。見了胡雪巖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會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聽取古應春談上海的市面,絲價是漲了,由于龐二的支持,大家都齊心一致,待價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厲害,千方百計,自己到內地去收絲,輾轉運到上海集中放洋。
“這局面當然不會長的,第一,費事,第二,成本不輕,第三,兩江總督衙門等出了告示,為了維持威信,各處關卡,自然要派兵盤查,嚴禁闖關。照我看,”古應春很興奮地說,“洋人快要就范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胡雪巖聽此報告,自感欣慰。不過此行要辦的事極多,得分緩急先后,一樣一樣來辦。首先要打聽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這就不曉得了!”古應春說,“學臺是要到各府各州去歲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過總打聽得到的。這件事交給我。”
“不光是打聽,有封緊要信要專人送去。”
“這也好辦。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談浙江要買洋槍的事。古應春在由接到胡雪巖的信以后,已經作過初步聯絡,只是那個洋人到寧波去了,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暫且等待。
最急要的兩件事談過,那就該談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巖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須得回避,所以一個眼色拋過去,尤五便托詞去找朋友,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五哥,”古應春說,“我替老胡接風,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動刀動叉的,我也嫌麻煩,你們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巖便笑道:“老古,你瞞得我好!”
這一說,古應春立刻著急了,“你是說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瞞你,就是我不夠朋友。”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如果你也不諒解我,我就沒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地說給我聽,大家一起想辦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這頭媒。”
聽得這兩句話,古應春大感寬慰,“我就是怕信里說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來了,所以索性不說。原是要等你來替我做個軍師。”古應春說,“這件事搞成這么一個地步,你不曉得我心里的著急。真好有一比——”他咽著唾沫說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巖問道,“你作個比方,我就曉得你的難處在什么地方。”
“我好比‘鬼打墻’,不知道怎么一下會弄成了這個樣子。”
胡雪巖笑著說:“酒能亂性,又碰著一向喜歡的人,生米下了鍋,卻又煮不成熟飯,實在急人!”
“對,對!”古應春撫掌稱妙,“你這個比方真好。我和你說句心里的話,到了她那里,饞在眼里,餓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為的是煮不成熟飯!”
“怎么?真的從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沒有‘好’過?”
胡雪巖想到尤五的話,說是七姑奶奶告訴過他,古應春從來沒有在她那里留宿過一夜,如今又聽他本人這樣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脫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鴛鴦未續,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極熟,無話不談,論及閨閣,雖傷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巖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燒過那么一回,這倒有點奇怪了!”
“說破了,你就不覺得奇怪,我是為了兩層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該當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說的,‘酒能亂性’,另當別論;第二,婚事還有周折,后果如何,頗難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說對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內情的人,一定說我始亂終棄,洋場上好說閑話的人最多,如果我有這么一個名聲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讓人說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巖肅然起敬,“老古,”他收斂了笑容,說了句使古應春深感安慰的話,“照你這樣的存心,姻緣也不會不成。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飯。今天家里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像夫婦一樣,只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巖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像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帖。”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只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姐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就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國伙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里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后,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面,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又瞟著古應春說:“都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么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只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托詞到洋人伙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面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巖單獨相處,就像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的,滿臉委屈、凄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
“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么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巖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面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面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扎傷了自己。”
胡雪巖最善于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什么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巖那樣精于鑒貌辨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怎么?”胡雪巖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賬,假到什么程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么說我?”
“外頭?哪里有外頭!我只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么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么說得出口?胡雪巖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像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哪回事?”胡雪巖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巖越覺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她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巖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交情深厚,胡雪巖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說的話,真正叫正人君子。萬一老古沒有肩胛,你豈不是‘鞋子沒有著,先倒落個樣’?好好的人家,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臉上都沒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劃算不劃算?”
這句話說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異常不安,“啊喲喲!”她搓著手,吸著氣說,“小爺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沒有想到,會害五哥坍臺!這!這怎么辦呢?”
她這副著急的神態,胡雪巖從來沒有見過,于心大為不忍,趕緊想安慰她,但靈機一動,覺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勸,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抓住了給她一個“教訓”。
于是,他越發把臉板了起來,“七姐,”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說一句,你做事只顧自己高興,不想想人家。像這種自毀名節的做法,壞你們尤家的名聲,想來老太爺老太太在地下也會痛心。你的脾氣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責備,漲紅了臉,盈盈欲淚,只拿求取諒解和乞援的眼色看著胡雪巖。
“女人總是女人!”胡雪巖換了懇切柔和的聲音說,“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像男人那樣子能干,只有嫁個沒用的丈夫,才能顯你的長處,不然,就絕不會有好結果。為啥呢,一個有骨氣的丈夫,樣樣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場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響,倒不是無話可說,只是覺得遇到的人總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維她“女中丈夫”,就是說她比男人還管用,胡雪巖這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要好好地想一想,這一細想,就像吃橄欖那樣,上口酸澀,回味彌甘,這多少年在場面上處處占上風,但私底下作為一個女人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燈獨對、衾寒枕單的時候,場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響的聲音,一無用處,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燒飯洗衣裳,吃苦也有個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剛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樣,那就是只陽不陰,只剛不柔,還成什么世界?再說,一對夫妻,都是陽剛的性子,怎么合得攏淘?七姐,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指名問到,七姑奶奶自然不會再沉默,應聲答道:“不錯!小爺叔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說這話,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子的脾氣。”
“現在改也還來得及。”胡雪巖也答得極快。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說,“我試試看。”
“對!只要你有決心,要爭口氣,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巖有意不說下去。
七姑奶奶當然要追問:“改不掉會怎么樣呢?”
“改不掉?我說句老實話,你還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攏的。”
這句話她覺得說得過分,但不便爭辯,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爺叔的話。”七姑奶奶搶著說,“老古也常來常往,他沒有說過啥!”
“我知道。”胡雪巖平靜地答說,“一則,這時候大家要客客氣氣;二則,男女雙方,沒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會變的!老古看重你的是心好,脾氣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長處,變成短處,要把你的短處改過,變成長處。”
這兩句話說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爺叔這兩句話有學問,我要聽!”
“那就對了,你肯聽我的話,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罵,何必去做?”胡雪巖接著又問,“七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睜大了一雙眼問,“改啥姓?為啥?”
“這個姓,當然不辱沒你。喔,”胡雪巖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問道,“還有句要緊話要問你,古家那位老族長見過你沒有?”
“沒有。他們古家什么人我也沒有見過。”
“那好!一定成功。準定用我這條瞞天過海之計。”
胡雪巖這一計,是讓王有齡認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說是義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應春求親要向王家去求,女家應允親事,也由王有齡出面付庚帖。這一來,古家的老族長看在知府大老爺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曉得了實情,也不好意思不答應,何況既未謀面,要瞞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攏口,“小爺叔!”她說,“你真正是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頭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手里。不過,”她忽然雙眉微蹙,笑容漸斂,“王大老爺啥身份,我啥身份?怎么高攀得上?”
“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還有,”七姑奶奶又說,“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樣?”
“為你好,五哥無有不答應的,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會,通前徹后思量遍,沒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點顧慮:自己像不像知府家的姑奶奶?
這樣一想,便又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說,“要像個官家小姐!”
“對!這才是真的。”
就在這時候,只聽轆轆馬車聲,自遠而近,七姑奶奶是聽慣了這聲音的,說一聲:“老古回來了!”隨即掀開窗簾凝望。
胡雪巖也站起來看,只見暮靄中現出兩條人影,隱約分辨得出,一個是古應春,一個是尤五。等上樓來一看,果然不錯。古應春把一大包熏鵪鶉之類的野味交給七姑奶奶時,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樣?”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來隱隱存在的悒郁,一掃而空,所以問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這一問,連尤五也是精神一振,雙眼左右環視,從胡雪巖看到他妹妹臉上,顯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動。她一直以為尤五對自己的麻煩,不聞不問,也不常來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內心相當不滿,現在才知道他是如何關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請小爺叔告訴你們好了。”她說,“這件事要問五哥。”說完,翩然下樓,到廚房去了。
于是,胡雪巖把他的辦法,為他們說了一遍。古應春十分興奮,而尤五則比較沉著,所表示的意見,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顧慮過的。
“王大老爺跟你的交情,我是曉得的,一說一定成功。不過我們自己要照照鏡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爺不嫌棄,旁人會說閑話。”
“五哥,你說這話,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巖很率直地說,“你難道是那種怕旁人道長論短說閑話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說實話,”他說,“這兩年我真的有點怕事。俗語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我現在就常想到這兩句話。”
胡、古兩人都不作聲,因為不知道尤五這話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覺得以保持沉默為宜。
“這不談了。就照小爺叔的辦法,我這里在禮節上應該如何預備,請小爺叔吩咐。”
“這是小事。眼前我們先要替老古籌劃,事情要這樣做法,就算原來所談的親事,已經不成功,另起爐灶娶王家的小姐。這樣子才裝得像。”
“對!”尤五又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要請小爺叔告訴阿七,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突然想起一句話,對古應春笑道:“對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講個蠻有趣的笑話。”
既是有趣的笑話,何不說來大家聽聽,偏要背著人去講?可見這笑話與自己有關。不但古應春大感困擾,連尤五也覺得奇怪,等胡雪巖說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跡,他卻真的笑了,笑聲甚大,因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悅,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樣飛揚浮躁,到底還是玉潔冰清的!
“笑啥?”古應春真的忍不住了,走過來問道,“說來讓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巖都不答他的話,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相互征詢意見。
“這話應該說明白它!”尤五很認真地說。
要說當然該由胡雪巖來說,他把古應春拉到一邊,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