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柔鄉里的反思,胡雪巖看破商業大趨勢(6)
- 胡雪巖3: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4054字
- 2015-01-29 22:40:35
“對!這話對!”胡雪巖拿他的話細想了一想,忽有啟發,“你的話也不全對。”他說,“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條馬路!”
“這——”陳世龍想懂了他的意思,認為辦不到,“洋人豈肯聽別人擺布,叫他修哪條路,他就修哪條路?”
“事在人為。總可以想得出辦法。好在這事也不急,慢慢兒再說。”
胡雪巖做事就是這樣,不了解情況時,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實,有了方針,他就從容了。陳世龍知道他的脾氣,說是說“慢慢兒”,絕不是拖延,更不是擱置,幫著他做事,須知這一點,自己暗暗去做準備,說不定哪一天,他籌劃好了,拿出來的計劃詳詳細細,立刻可以動手,自己沒有準備,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還要多找幾個人。”胡雪巖在歸途中說,“你這趟回去,隨時替我留心。”
“是的。”陳世龍想了想問,“胡先生將來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巖說,“你喜歡在外頭跑,將來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巖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問:“你看山西的票號,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過錢莊的做法如果活絡些,不像票號那樣墨守成規,那么,南五省的地盤,應該可以拿得到。”
胡雪巖很欣賞陳世龍的態度,看他的樣子近乎浮滑一路,說話倒很實在,因而將心里的話告訴了他。
“今天我好好細想了一想,我的基礎還是在錢莊上面。不過,我的做法還要改。”他說,“勢利、勢利,利與勢是分不開的,有勢就有利,所以現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勢。”
“勢?”陳世龍很用心地想著,“胡先生,你說的勢是指勢力?”
“不錯!勢力。商場的勢力,官場的勢力,我都要。這兩樣要到了,還不夠。”
“還有洋場的勢力!”陳世龍接著他的話說。
“好!”胡雪巖很興奮地翹起大拇指,衷心夸贊陳世龍,“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沒有。”陳世龍也很高興,矜持地說,“不過胡先生的路子,我總還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巖說,“現在風氣在變了!你到底比我要輕個幾歲,比較不出來。從前做生意的人,讓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揚州的大鹽商,捐班到道臺,一遇見科舉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從。自從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沒有啥分別,大家的想法才有點不同。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對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為啥我要洋場的勢力,就因為做官的勢力達不到洋場,這就要靠我這樣的人來穿針引線。所以有了官場的勢力,再有洋場的勢力,自然商場的勢力就容易大了。”
陳世龍一面聽,一面點頭,細細體味著胡雪巖的話,悟出來許多道理。就這樣談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人煙稠密之區,胡雪巖這時才想起阿巧姐的話,要約尤五和古應春到家吃飯,一見時候不早,深怕他們另有約會,便即趕到怡情院,誰知一個人都不見,連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雖不遇,卻留著話,“相幫”的告訴胡雪巖,說尤五關照:“請胡老爺等他,他準六點鐘回來。”
六點鐘見了面怎么樣?如果他說另有約會,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請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這樣想著,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氣。
陳世龍很少看見他有過這種樣子,不免詫異,當然,更多的是關切,一問起來,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等一的厲害角色,在這上頭,往往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這便又用得著“旁觀者清”這句話了。
“這不用為難,或者我去通知一聲,或者我留在這里等!”
“對,對!”不待他說完,胡雪巖就說,“你去一趟吧!這樣告訴她:我在這里等他們,等到了就回來。如果客人約不來,我一定回家吃飯。”
陳世龍銜命而去,只見阿巧姐很安閑地坐在那里,一見很客氣,聽陳世龍講完,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沒有幾樣菜,蒸的蒸著,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鍋。”
看她從容不迫的樣子,跟芙蓉那種宛轉的神態,是不同的風味。陳世龍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艷福倒真不淺!
還有一樣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談鋒極健,陳世龍也算很善于詞令的,相形之下,自覺見絀,而且談到后來,忽然發覺,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為阿巧姐的旁敲側擊,他把胡雪巖的家庭情況,透露了許多。所幸的是,不曾說出胡太太是很厲害也很能干的婦人。
一則起了戒心,再則亦不便久坐,陳世龍便起身告辭。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巖的心腹,當然要加以籠絡,一再挽留,最后這樣說道:“你是胡老爺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氣,不然,我也不會留你。除非你不當我自己人看待。”
說到這樣的話,儼然以胡雪巖的外室自居,陳世龍已看出“胡先生”對她極其喜愛,而將來結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堅決告辭,仿佛真的不當她“自己人”,在阿巧姐會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還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說一聲,回頭再一起來。”
“那么,”阿巧姐說,“回頭一定要來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興客棧,安步當車,剛走得不多幾步路,忽然聽得有女人在喊:“世龍!”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應春親自駕車,也發現了陳世龍,停下來問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應春說,“我們特為來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們那里聚會,你也去。”
于是陳世龍又折回,三個人一起又到大興客棧,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見,一個守禮,一個親熱,而都健談,所以拉著手,前朝后代,大談淵源。七姑奶奶說聽古應春談過,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則說聽怡情老二說起,有這樣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這種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古應春卻不耐煩了:“我的姑奶奶,談了半天,你倒說點正經話啦!”
正經話是特地來邀客,因為胡雪巖和尤五要動身到蘇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館叫了一桌席,替他們餞行。胡雪巖又要邀到大興客棧,嘗試阿巧姐的烹調手段,變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這里,到我那里都一樣。不過,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幾兩銀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較方便。”七姑奶奶又說,“天氣也還不熱,就做好了菜,擺一夜也不會壞。明天我來吃!”
阿巧姐自然一諾無辭,以換衣服為名,請他們在外屋坐,卻把陳世龍悄悄找到一邊,摸出四塊銀洋說道:“陳少爺!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門,不能空手,托你替我辦四樣吃食東西,帶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認識。”陳世龍轉念有了主意,“不過不要緊,你交給我。”
等她換好衣服,四個人一輛馬車到了七姑奶奶門口。陳世龍認清了地方說:“我馬上就來!”說完掉身就轉,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攤,買了一簍花旗橘子、一簍天津鴨梨,茶食店里買了一大盒松子糖,還剩下兩塊錢,叫店家拿一條陳火腿下來,算一算差四角錢,陳世龍替她墊上。
“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陳世龍笑道,“我是小輩,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氣。”七姑奶奶說,“阿巧姐,我們像自己人一樣,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來這一套。”
“你看你,”古應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這么兩句話。阿巧姐是曉得你的脾氣的,不曉得的人,豈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會,不會!”阿巧姐搶著說道,“我也曉得七姑奶奶不喜歡這些虛文,不過,我們是弄慣了,改不過來,好在陳少爺買得好,都是實惠的東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錢買的。”
“這倒是實話。”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說,又表示歉意,“我說話一向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說錯了你不要怪我。”
這兩句話,別人都不覺得什么,只有陳世龍大為驚異,因為她以前絕無這種口吻,看來是古應春的潛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說一兩句調侃的話,作為取笑,只聽樓梯上有聲音,接著是尤五和胡雪巖一路走,一面談著,相偕出現,略略招呼了一下,繼續談話。陳世龍聽出來,他們去拜訪了一位人物,這位人物對于調處浙江漕幫的糾紛,大有用處,現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這位人物一起請到杭州去。
“你們有啥談不完的話?回頭再談,要開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說,“人少了欠熱鬧。何不把老二也請了來。”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說道,“她出局去了,回頭會來的。”
于是在堂屋中開席,一張圓臺面,坐了六個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經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張,與胡雪巖并居首席,這樣官客與堂客夾雜而坐,大反慣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題兒第一遭,所以相當拘謹,跟胡雪巖隔得遠遠的。
酒過一巡,胡雪巖對阿巧姐說道:“你跟七姑奶奶談了些什么?”
“話多了。七姑奶奶脾氣直爽,談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來作伴?”
說到這里,尤五咳嗽了一聲,胡雪巖才想起,他是極力主張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說阿巧姐常來跟作她伴,豈不是給了她一個留在上海的借口?七姑奶奶卻不理會這些,“小爺叔這話對!”她說,“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幾天好不好?”
“這很好!”尤五微覺意外,趕緊慫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幾天。好在來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隨時可以回來。”
“打攪府上,不好意思。”
說是這樣說,一雙俏眼只瞄著胡雪巖,要看他的態度定行止,胡雪巖自然表示贊成,反倒是古應春有了意見。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爺叔到蘇州去逛一趟。”
“這倒也是個辦法。”尤五看著他們倆問,“怎么樣?”
胡雪巖實在有些委決不下,一方面覺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溫馨愉快,一方面又覺得雙宿雙飛之余,更加以相攜相將,越發變成敲釘轉腳,鐵案如山,只可進不可退了。
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對胡雪巖由誤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怡情老二的勸告,已經下定決心,不過閱人已多,世故熟透,絕不肯事事勉強,引起胡雪巖的忌憚敬遠之心,所以此時默不作聲。
“怎么樣?”七姑奶奶催問著,“是到松江,還是到蘇州?”
這一問,在阿巧姐當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應春在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機敏,便不等她開口回答,先就搶著說了句:“當然是到蘇州。”
“到蘇州就到蘇州。”胡雪巖定了主意,但不能不問一問本人,“去不去?”
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說:“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應了,還照顧著七姑奶奶,雖是口頭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緊,不要緊!”七姑奶奶說,“等你蘇州回來,我再來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裝,早早散去,約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飯,吃完分別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