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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細小的面包屑竄出廚房,跑進臥室,一直來到干凈的床單上,老婦人躺在那兒,死了,嘴巴張著。亞當斯貝格警長默默打量面包屑,跟著它們從廚房緩步走到臥室,又從臥室回到廚房,心想究竟是哪個小拇指,或者按當下情況來看哪個食人魔,把它們?yōu)⒃诹诉@兒。這是一間又小又暗的三居室底樓公寓,坐落在巴黎十八區(qū)。
臥室里,老婦人直挺挺躺著。她丈夫在飯廳。他耐心地等在那兒,也不激動,只是埋頭盯著折到填字游戲版面的報紙,警察在場,他沒好意思繼續(xù)玩下去。他已經講了他的故事,很簡單:他和妻子在一家保險公司相遇,妻子是公司的秘書,他是會計師,兩人高高興興地結了婚,沒想到這場婚姻會持續(xù)五十九年。接下來就是這個女人昨天夜里死了。死于心臟驟停,十八區(qū)的警長在電話里交代說。他病臥在床,所以打電話請亞當斯貝格代勞。勞駕你跑一趟,花不了一小時,就當早上例行公事。
亞當斯貝格又順著面包屑走了一圈。精心操持的公寓挑不出一絲毛病,扶手椅有頭枕靠背,塑料臺面擦得锃亮,玻璃窗纖塵不染,餐具也洗得干干凈凈。他一直走到面包筐跟前,只見里面放著半根棍子面包,一塊干凈的抹布裹著挺大一個面包頭,心子卻掏空了。他轉身走到丈夫邊上,拖過一把椅子,挨著他的扶手椅坐下。
“今天早上沒有好消息。”老人說著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天氣這么熱,曬死人了。不過這兒是底樓,還能保持涼爽。所以我讓護窗板關著。還有就是要多喝水,他們這么說。”
“您沒有發(fā)現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我上床的時候,她挺正常的。她有心臟病,所以我每天睡覺前都會看一下。今天早上才發(fā)現她過世了。”
“她的床上有面包屑。”
“她喜歡這樣,躺著吃東西。睡前吃一小塊面包或者餅干。”
“我倒是覺得她吃完了會把面包屑收拾干凈的。”
“那是肯定的。她從早到晚,整天擦這擦那,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忙活。起初沒啥大問題,可是年頭長了變成一種執(zhí)念,幾乎到了為打掃而把東西弄臟的程度。您肯定也看出點兒苗頭了。不過話要說回來,整天忙活讓她的日子過得充實,可憐的女人。”
“那面包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她沒有收拾?”
“當然沒有,面包是我拿給她的。她渾身不得勁,起不了床,于是鄭重其事地吩咐我把面包屑清理干凈,而我呢,什么面包屑,我毫不在乎。到了明天她自己會清理的。她每天抖床單。問她抖床單有什么好處啊,不知道。”
“所以你拿來面包放在她的床頭,然后再放回到筐里。”
“沒有,面包太硬,她沒法吃,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我給了她一塊餅干。”
“可是面包在面包筐里,不在垃圾桶。”
“是的,我知道。”
“里面的心子沒有了。她都吃掉了?”
“沒有,警長,見鬼了。她干嘛吃那么多面包心?又干又硬的?您真的是警長嗎?”
“我是警長,讓-巴蒂斯特·亞當斯貝格,刑警大隊。”
“為什么不派片警來?”
“你們的警長得了夏季流感,躺在床上,手下團隊也來不了。”
“全都流感啦?”
“沒有,昨晚有人打群架。死了兩個,四人受傷。一輛輕便摩托車被偷引起的。”
“作孽。天氣又這么熱,腦袋燒暈乎了。我叫圖伊洛·朱利安,ALLB公司退休會計。”
“對的,我知道。”
“她老是怪我姓圖伊洛,不如她娘家的姓漂亮,她娘家姓考斯蓋。不過她也沒說錯。看到您剛才追問面包屑的樣子,我就猜想您是警長。片警不是這樣的。”
“您覺得我把面包屑看得太重了?”
“您別在意,您怎么想就怎么做。您這么做是為了寫報告,報告里總得要寫點東西。這個我懂,我這一輩子在ALLB公司不做別的,就是做賬啊,寫報告啊,何況還要在報告里做手腳。您想想。老板有自己的座右銘,整天掛在嘴上:哪怕理應賠付,保險公司也不賠。這樣作弊了五十年,腦子不出問題才怪呢。我老是跟妻子說,你要是把洗窗簾的功夫用來替我洗腦瓜,那才叫有用呢。”
圖伊洛·朱利安微微一笑,為自己的俏皮話而得意。
“我只是不明白面包頭這件事兒。”
“想弄明白,得講究邏輯,警長,講究邏輯和計謀。我圖伊洛·朱利安就是這樣的人。三十二年來奪得十六個頂級填字游戲錦標賽冠軍,平均兩年贏一次,全憑我的大腦。講邏輯,講計謀,到了這個級別,填字游戲也能掙錢。這個嘛,”他指著報紙說,“是給幼兒園小孩準備的玩意。不過您得經常削鉛筆,這就會有點鉛筆屑。為了這點鉛筆屑她沒少跟我鬧,真受不了。說到面包頭,您有什么想不通的?”
“它不在垃圾桶里,也不那么干硬,我也不明白面包心子為什么不見了。”
“這是家里的秘密。”圖伊洛顯然覺得好玩,“因為我們這兒有兩個小房客,托尼和瑪麗,一對很好的小夫妻,熱情似火,彼此真心相愛。但我妻子就是看不順眼,此話當真,請您相信我。我們不說死者的壞話,可是她的確想方設法要除掉它們。三年來耍了多少花招啊,都被我一一挫敗!關鍵在于講邏輯講計謀。我這么跟她說的,盧塞特啊,想把填字比賽冠軍將死,還輪不到你呢。我和那兩位,我們是鐵三角,大家互相信賴,知道對方靠得住。每天晚上碰個頭。它們聰明又有分寸,盧塞特不上床,它們也不露面。它們心里明白,知道我在等它們。每次都是托尼先到,它塊頭大,力氣也大。”
“面包心讓他們給吃了?那可是扔在垃圾桶里的面包啊?”
“它們特喜歡吃那個。”
亞當斯貝格朝填字游戲掃了一眼,發(fā)現游戲不那么簡單,隨手推開報紙。
“他們是誰啊,圖伊洛先生?”
“這個我不想說,因為別人不贊成。那些人很狹隘閉塞的。”
“難道是動物?是狗?是貓?”
“是老鼠,褐色的老鼠,托尼的皮色比瑪麗更深一點。它倆十分相愛,進食的時候,往往吃到一半會停下來,伸出爪子撫摸對方的腦袋。人們的腦子不如此閉塞的話,就能看到這樣的場景。瑪麗更活潑,吃完了會爬到我肩上,用爪子撓我的頭發(fā),就像在給我梳頭。它以這種方式感謝我?或者是愛我?誰知道呢,總之很溫馨。大家說一大堆悄悄話,之后道別,第二天晚上再碰頭。它們鉆過落水管后面的洞返回地窖。不料有一天給盧塞特用水泥封死了。可憐的盧塞特。她干不來水泥活。”
“我懂了。”亞當斯貝格說。
眼前的老人讓他想到了費利克斯,那個在八百八十公里開外修剪葡萄藤的費利克斯,用牛奶馴服過一條蛇。一天,有個家伙殺死了他的蛇。費利克斯把那個家伙給殺了。亞當斯貝格回到臥室,賈斯汀警司守在死者邊上,等主治醫(yī)生上門。
“你看一下她的嘴里有什么東西,”他吩咐道,“是否有白色殘留物,比如面包心子什么的。”
“我不太想干這件事兒。”
“不想干也得干啊。我懷疑老頭往她嘴里塞面包心,把她悶死了,然后再把面包心掏出來,扔到別的地方。”
“是面包頭里面的心子?”
“是的。”
亞當斯貝格推開臥室的窗戶和護窗板。他仔細觀察那個小院,只見到處散落著鳥的羽毛,半個院子改成了儲藏室。院子中央,一塊格柵板將污水口蓋住。沒下過雨,格柵板卻是濕漉漉的。
“你去把格柵板掀起來。我覺得他把面包心扔在里面,然后往上面沖了一桶水。”
“真傻。”賈斯汀低聲應道,說著將手電筒對準了老婦人的嘴,“他既然這么做了,干嘛還不把掏空的面包頭扔掉?干嘛不清理面包屑?”
“要扔的話,他就得一直走到垃圾箱那里,就得夜里在人行道上露面。旁邊正好是一家咖啡廳的露天座,炎熱的夏夜,客人肯定很多,會被人看見。于是他為面包頭和面包屑想出一個絕妙的說法,他的解釋別出心裁,令人信以為真。填字游戲冠軍有辦法把自己的想法說圓了。”
亞當斯貝格感到遺憾,又有些欽佩,回到圖伊洛跟前。
“瑪麗和托尼到來之前,您已經從垃圾桶里把面包撿回來了?”
“我沒有,它們自己有辦法,而且樂此不疲。托尼往垃圾桶踏板上一坐,蓋子就會打開,然后瑪麗把它們感興趣的東西都從里面掏出來。厲害吧,嗯?那么機靈的家伙,沒什么可說的,佩服。”
“這么說,瑪麗負責掏面包,然后它們倆一起把面包心子吃了?情意綿綿地吃了?”
“是的。”
“把面包心子都吃了?”
“老鼠個頭很大,警長,它們很能吃。”
“那面包屑呢?它們怎么沒吃啊?”
“警長,您關心的是盧塞特還是老鼠啊?”
“我不明白,面包頭被老鼠吃空了,您為什么還要裹上抹布收起來,而此前您已經把它扔進垃圾桶了。”
老人往填字游戲的格子里填了幾個字母。
“警長,您肯定不是填字游戲的高手。我把掏空的面包扔進垃圾桶的話,盧塞特就會知道托尼、瑪麗來過了。”
“您可以扔到外面去啊。”
“這扇門吱嘎作響,就像豬被抹脖子似的。您沒有發(fā)覺嗎?”
“發(fā)覺了。”
“所以我無奈只能用抹布把面包頭包好。省得早上夫妻吵架。因為我們天天吵架,沒完沒了。我的天啊,五十年啦,她成天嘮嘮叨叨,拿抹布在我杯子下面、我的腳底下、我的屁股底下到處擦。我簡直被剝奪了走路或者坐下的權利。換了您,您也會把面包頭藏起來的。”
“難道放在面包筐里,她就看不見了?”
“當然看不見。她每天早上吃葡萄干餅干。肯定是故意的,因為吃餅干會有成千上萬的碎末飛濺,足以讓她早餐后忙活兩個小時。您看出其中的邏輯了嗎?”
賈斯汀走進飯廳,向亞當斯貝格略微點頭確認。
“可是昨天,”亞當斯貝格略帶沮喪地說,“事情的經過并非如此。您挖出面包心子,捏成兩團,拳頭那么大,硬塞進她的嘴里。等她斷了氣,您再把面包心子掏出來,扔到院子的排水口里。沒料到您會選這種方式殺害她。用面包心子把人悶死,我從來沒見過。”
“有創(chuàng)意。”圖伊洛不緊不慢地予以認可。
“圖伊洛先生,您肯定料到我們會在面包心子上發(fā)現您妻子的唾液。既然您講邏輯又有計謀,我們還會在面包上找到老鼠的牙痕。您讓它們把面包心吃干凈,好讓我們相信您編的故事。”
“它們喜歡往面包里面鉆,看到它們是一件開心的事。昨天晚上我們過得很愉快,確實很愉快。瑪麗給我撓頭時,我還喝了兩杯。然后把酒杯洗干凈放好,省得被她訓斥。其實那陣子她已經死了。”
“其實您剛殺了她。”
“是的。”老人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往游戲格子里填了幾個字。“醫(yī)生前一天來看過,說她還能撐好幾個月,讓我放心。也就是說還要過幾十個懺悔星期二,吃千層酥,聽數百次抱怨,抹布沒完沒了地擦拭。一個人到了八十六歲的年紀,有權開始自己的人生了。有些夜晚就是如此,有人站起來投入行動。”
圖伊洛說著便站起來,推開飯廳的護窗板,一股熱浪涌進室內,8月初暑熱逼人。
“她也不肯開窗。不過,警長,這些我都不會說的。我會說,我殺了她,是為了不讓她受罪。我用面包心子,因為她喜歡吃這個,最后給她一個小驚喜。”他敲著額頭說,“我里面全都考慮好了。沒有證據表明我不是出于慈善。明白嗎?嗯?出于慈善?我將被無罪釋放,兩個月后我又會回來,杯子直接放在桌子上,不鋪什么桌布,托尼、瑪麗,還有我,咱們仨在這兒會很快活。”
“是的,這個我相信。”亞當斯貝格慢慢地站起來說,“不過要是這樣的話,圖伊洛先生,說不定到時候您不敢把杯子直接放在桌子上。也許您會鋪上這塊桌布,然后把面包屑掃干凈。”
“為什么我要這么做呢?”圖伊洛聳了聳肩。
“我個人觀察而已。事情的實際過程往往是這樣。”
“好了,您別替我擔心。我這個人足智多謀。”
“此話不假,圖伊洛先生。”
外面,驕陽似火,人們都貼著墻根,在陰涼地里行走,張著嘴喘氣。亞當斯貝格決定走暴露在陽光下的人行道,空蕩蕩的。他隨意地朝南邊走去。他要走上一段時間,才能忘掉填字游戲冠軍那張喜滋滋——果然狡猾——的臉。說不定將來某個星期二,那家伙會買一份奶油千層酥在晚餐時犒勞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