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狂怒天軍
- (法)弗雷德·瓦爾加斯
- 3997字
- 2024-10-16 18:20:19
亞當斯貝格到家的時間比往常晚了點,那個“大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住在隔壁的西班牙老頭盧西奧正對著小花園里的那棵樹嘩嘩地撒尿,夏夜依舊溽熱難熬。
“嗨,老兄。”老頭招呼道,繼續撒尿,“有個警司在等你。很壯很壯的女人,又高又大,像鐵塔似的。你孩子給她開門了。”
“她不是壯女人,盧西奧,她是個女神,多才多藝的女神。”
“哦,原來是她?”盧西奧邊說邊整理褲子,“老是掛在你嘴邊上的那個?”
“是的,女神就是她。所以嘛,她不可能長得像普通人。你知道什么是‘狂亂天兵’嗎?聽到過這個名字嗎?”
“不知道,老兄。”
雷坦庫爾警司和亞當斯貝格的兒子澤爾克——他的真名叫阿梅爾,警長七個禮拜前才知道這個名字,所以還沒有習慣——都在廚房里,兩人叼著煙,俯身看著一個墊著棉花的籃子。聽到亞當斯貝格進屋他們也不回頭。
“你學會了沒有?”雷坦庫爾直截了當地跟年輕人說,“你把小塊的碎餅干浸軟,別拿大塊的,輕輕放到它的嘴里。然后用吸管喂幾滴水,開始別太快。加一滴這個小瓶子里的藥水,起滋補作用。”
“還活著嗎?”亞當斯貝格問道。看到自己的廚房被大個子女人和二十八歲的陌生兒子占據,不知怎的,一種局外人的感覺油然而生。
雷坦庫爾直起身子,雙手扶在臀上。
“今天晚上能不能挺過去,不好說。小結一下,我花了一個多小時取下綁在它腳上的繩子。繩子勒出的口子很深,看到骨頭了,它肯定掙扎了好多天,但是沒有把繩子扯斷。已經消過毒了,每天早上要換紗布。這兒是紗布。”她拍著桌子上的一個小盒子說道,“給它用了驅蚤藥,應該會好受些。”
“謝謝你,雷坦庫爾。那家伙把繩子拿走了?”
“是的,沒少費力氣,因為實驗室沒有義務化驗綁鴿子的繩子。對了,這是一只雄鴿。瓦茲內說的。”
由于父親不由分說硬把他塞進警察局,聽從父命的瓦茲內警司沒能實現成為動物學家的夙愿。瓦茲內專攻魚類、海洋生物,尤其是淡水魚,辦公桌上鋪滿了魚類學方面的雜志。不過他對很多別的野生動物領域也很精通,昆蟲啦、牛羚啦、蝙蝠啦,什么都懂,但是這些學問在某種程度上妨礙他專注于本職工作。分局長發現他不務正業,已經對他發出了警告,就像他警告過患有嗜睡癥的梅卡代警司那樣。不過亞當斯貝格尋思,這個警隊里哪個人一點沒有不務正業?只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雷坦庫爾也許不在此列,但是她的工作能力和充沛精力也偏離了正軌。
警司離開后,澤爾克站在原地,耷拉著手臂,呆呆地望著家門。“她把你鎮住了吧?”亞當斯貝格說,“初次見到她,大家都有這種感覺。以后每次見到也是如此。”
“她很美。”澤爾克說。
亞當斯貝格驚訝地看著兒子,因為美麗肯定不是維奧萊特·雷坦庫爾的主要特征;優雅、細膩、和氣也不是。她的名字給人嫵媚而脆弱的嬌嫩之感,實際上恰恰相反,無論從哪方面看。她五官的線條精致細膩,但是臉頰寬闊、頜骨結實,脖子粗得像公牛。
“就聽你的。”亞當斯貝格附和道,他還不熟悉這個年輕人,不想對他的品味提意見。
至于兒子的智力如何,他還吃不準。兒子有智力?沒智力?還是稍微有一點?有一件事讓警長稍稍安心。因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智力,包括他本人。既然自己對這種智力不聞不問,又何必去關心澤爾克的智力呢?維朗克口口聲聲說這個孩子有天賦,可是亞當斯貝格尚未看到是哪方面的天賦。
“狂亂天兵,你聽說過嗎?”亞當斯貝格小心翼翼地把裝著鴿子的籃子放在餐具柜上,問道。
“什么?”澤爾克問。他正在布置餐桌,像他父親一樣,叉子放右邊,餐刀放左邊。
“哦,算了。咱們還是問當格拉爾吧。你弟弟剛滿七個月,我就這么教他的。要是我在那個年齡認識你,我也會教給你的。澤爾克,你要記住三條原則,有了這三條原則,你就得救了:做事無法收尾的時候,去找維朗克。做不了某事的時候,去找雷坦庫爾。不懂某件事的時候,去找當格拉爾。你要好好領會這三條原則。不過今天晚上當格拉爾心情格外不好,不知道是否能問出些什么東西。維朗克歸隊,他高興不起來。當格拉爾是一朵奢華的花,因此跟稀有物品一樣,是脆弱的。”
亞當斯貝格給自己最資深的助手撥電話,澤爾克忙著上菜:清蒸金槍魚配西葫蘆和西紅柿,米飯、水果。澤爾克自己提出來的,要到自己新的父親家里住一段時間,說好了他負責做晚餐。一份輕松的約定,因為亞當斯貝格對吃的幾乎沒有什么要求,他可以每頓吞食同樣的面條,就像他不管天氣如何,老是穿黑色帆布外套和褲子一樣。
“當格拉爾真的什么都懂嗎?”年輕人皺著眉頭問道,他的眉毛跟父親一樣濃密,如同一座粗獷的掩體,罩住他茫然的目光。
“不,很多事情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找老婆,不過他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兩人來往兩個月了,絕無僅有的事情。他不知道上哪兒買水,但是哪兒有白葡萄酒,他一找一個準,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或忘記腦子里堆積如山的問題,翻來覆去想問題,不敢松懈,就像在洞里不停奔跑的老鼠。他不會奔跑,不懂得觀看下雨和流水,他不知道放下生活的煩惱,反而提前制造煩惱,以免自己措手不及。但凡是乍看無用的東西,他無所不知。世界上所有的圖書館都存在當格拉爾的腦子里,而且還有很多富余空間。了不起,聞所未聞,沒法跟你描述。”
“如果乍看沒有用的話……”
“但是第二次或者第五次看,就肯定有用處了。”
“這倒不錯。”澤爾克顯然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我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你覺得我知道什么呢?”
“跟我知道的一樣。”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澤爾克。”
亞當斯貝格舉手向他示意當格拉爾終于接電話了。
“當格拉爾?你們全家都睡了?能來我這兒一趟嗎?”
“如果要我來照顧鴿子,沒門。它身上都是跳蚤,跳蚤給我的印象差極了。而且我不喜歡它們在顯微鏡下的長相。”
澤爾克瞅了瞅父親的兩塊手表。九點。維奧萊特要求每小時喂一次鴿子,給它喝水。于是,他將碎餅干泡軟,吸管里吸滿水,又吸了一滴營養液,然后喂起鴿子來。鴿子閉著眼睛,但是接受年輕人塞進它嘴里的食物。澤爾克照維奧萊特示范的那樣,輕輕抬起鴿子的身體。這個女人著實讓他震驚,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女子。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大手,熟練地擺弄著鴿子,短短的金發垂向桌面,小波浪披在寬厚的頸背上,細看有一層淡淡的白色茸毛。
“澤爾克負責照顧鴿子,而且鴿子沒跳蚤了。這個問題被雷坦庫爾解決了。”
“那又是什么事?”
“有件事情讓我鬧心,當格拉爾。那個穿花布罩袍的小個子女人,剛才在我們那兒,您注意到了嗎?”
“就算是吧。左右搖擺、飄浮不定的特別案例啊。一口氣能把她吹走,像蒲公英的瘦果那樣。”
“瘦果,當格拉爾?”
“瘦果就是蒲公英的果實,借助毛茸茸的小傘飄移。您小時候沒有吹過瘦果?”
“當然吹過。大家都朝蒲公英吹氣。可是我哪曉得它的名字是瘦果。”
“瘦果是它的名字。”
“可是除了毛茸茸的小傘,當格拉爾,這個小老太太還嚇得瑟瑟發抖。”
“沒注意到。”
“她感到恐懼,當格拉爾。純粹的恐懼,來自井底深處的恐懼。”
“她跟您說原因了嗎?”
“似乎有人不許她說。不然會被處死,我猜。但是她小聲給了我一條線索。她女兒看見狂亂天兵路過。您知道她企圖傳達什么意思嗎?”
“不知道。”
亞當斯貝格非常失望,幾乎覺得恥辱,就像當著兒子的面把實驗做砸了、自己說話不算數那樣。他看到澤爾克擔憂的目光,示意孩子別著急,論證還沒有結束吶。
“維朗克似乎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亞當斯貝格繼續說道,“他建議我向您請教。”
“是嗎?”當格拉爾的語氣有些沖動,維朗克的名字似乎像一個飛來的大胡蜂,讓他惴惴不安,“他聽到了什么?說具體點。”
“她的女兒看見狂亂天兵經過,是在夜里。她女兒名字叫麗娜,她在這群人里面還看見一個獵人和另外三個家伙。獵人目前失蹤,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小個子女人認為他已經死了。”
“在哪兒?她在哪兒看見的?”
“離他們家不遠的路上。通往奧爾德貝克的那條路。”
“啊,”當格拉爾真的興奮起來,就像每當他的知識被激活,每當他能沉浸于自己淵博的知識,自如地徜徉其中那樣,“啊,狂怒天軍,不是狂亂天兵。”
“對不起。狂怒。”
“她說的是這個嗎?埃勒甘‘梅尼’?”
“是的,她念了差不多的名字。”
“大圍捕?”
“也說了。”亞當斯貝格朝澤爾克拋去一個勝利的眼神,就像剛釣到大劍魚那樣得意。
“這個麗娜看見獵人跟天軍在一起嗎?”
“對的。他似乎在叫喊。另外幾個人也在叫喊。那群人顯然很驚慌,背毛茸茸小傘的小老太太似乎認為那些人處境危險。”
“驚慌?”當格拉爾打趣道,“用詞不當,警長。”
“維朗克也這么說的。這幫人可能給我們帶來一場劇烈動蕩。”
亞當斯貝格又提到維朗克的名字,他故意這么做,不是想傷害當格拉爾,而是讓他重新習慣帶著幾綹紅頭發的警司出現在他們跟前,通過零敲碎打、反復嘮叨警司的名字來沖淡他的反感。
“內心動蕩而已。”當格拉爾用詞細膩,壓低了聲音,“沒啥要緊的。”
“維朗克也說不清楚。過來喝一杯吧。澤爾克給您準備好了。”
當格拉爾不喜歡立馬答應亞當斯貝格的請求,原因很簡單,他對亞當斯貝格總是有求必應,覺得自己意志上的這種缺陷很丟人。于是他還要磨磨唧唧地嘟囔幾分鐘,亞當斯貝格則一再堅持,因為他對警督言不由衷的推辭習以為常。
“兒子,你快去。”亞當斯貝格掛了電話說道,“去街角商店搞點白葡萄酒回來。別猶豫,揀最好的買,不能讓當格拉爾喝燉肉的料酒。”
“我能跟你們一塊喝嗎?”澤爾克問。亞當斯貝格看著兒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澤爾克認識他沒幾天,但他已經二十八歲,不用征求任何人批準,更不用聽他的意見。
“那當然,”亞當斯貝格不由自主地回答,“假如你不像當格拉爾那樣灌酒的話。”他補充道,對自己父親般的叮囑頗感意外。“錢在碗柜上,自己拿吧。”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那只籃子。那是一只裝草莓的大號籃子,澤爾克清理干凈后鋪了一層棉花,給鴿子當睡鋪。
“你覺得它的狀況怎么樣?”亞當斯貝格問。
“它在發抖,不過呼吸還正常。”兒子謹慎地答道。
出門前,年輕人用手指輕輕捋了一下鴿子的羽毛。至少在這方面有點天賦,亞當斯貝格看著兒子遠去的身影,默默想道,有撫摸羽毛的天賦,哪怕撫摸這樣一只如此普通、骯臟和難看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