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把城市沉沒在細雨里，潮悶在夜深時愈加濃烈。

“叮”的一聲，驚醒了在車上昏睡過去的紀寒月。

她費力地睜了眼，模糊里望了眼窗外，似乎馬上到家了。

在昏暗的車后座摸索著找到了手機，一看那短信，眉頭微鎖——

[您的賬戶6678于3月8日收款1，000，000元。]

一百萬？誰給的？

車過了一道急彎，晃得她發暈，只得閉緊了眼睛。

幾分鐘后，網約車停在了小區門口，她清醒了幾分，腳步沉沉回到了家中，卻見客廳里一片昏暗。

看樣子，她老公路凌還沒回家。

“十點四十了……”她看向墻上隱約可見的時鐘念著，一邊換下了靴子，一邊撥通了電話。

“寒月？”

電話打通了，她打開家中的燈，眼前一下明亮了起來，她也在瞬間努力揚起了燦爛的笑容，對電話那頭語氣甜蜜地問道：“還沒下班嗎？”

紀寒月的老公路凌是軟件工程師，加班是常態，但今日晚了一些。

“嗯?！甭妨璧膽鸲檀?。

應該不是錯覺，電話那頭的回復有些敷衍。

“我給你做個夜宵，你回來吃？”

“不用，我不餓?！?

紀寒月一愣，但她不出聲的話，電話的兩端只會剩下沉默。

她的笑容漸漸消散，語氣卻仍溫柔：“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你先睡。”

“好……那你早點回來?！?

“嗯，掛了?！?

“嗯?！?

路凌先掛斷了電話，家中頓時寂靜如真空。

可還沒來得及讓她落寞，她的手機突然嘈雜地響起了鈴聲，一通電話打來，屏幕上寫著的正是那讓她最為頭疼的備注：路凌媽媽。

紀寒月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背，接起電話，揚起笑容甜甜地喚道：“媽，這么晚了還沒休息呢？”

電話那頭卻不同她一般親切，語氣雖然不算冷漠，卻也聽不出家人的親近：“寒月啊，剛剛打給你的一百萬，你收到了嗎？”

原來，這筆錢是婆婆打的，雖然是意外的收入，可這些錢是她一向強勢的婆婆給的，她卻只覺得不安。

“嗯，收到了媽，這筆錢是……？”紀寒月的語氣仍是那樣恭敬。

“你剛過三十三歲生日，我想你也很清楚，再拖下去更難了?！?

紀寒月心中一驚，她知道，婆婆說的是他們夫妻倆最大的“問題”——沒有孩子。

“是……”紀寒月只能是附和著。

“你們兩個商量一下，今年上半年之前去把試管嬰兒做了。還有，寒月你的工作還是辭了，要孩子身體第一，勞累不得，你不好好休息養好身子，怎么會有孩子？家里不缺錢，你辭了工作，你的工資媽給你照發?！?

路凌家境殷實，但紀寒月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工作更是十分出色，早已是某化妝品公司的護膚品研發專家，對于她來說，工作不只是賺錢，更是責任和成就自己。

紀寒月握緊了拳頭，勉強自己揚起笑容，用仍是那樣親切甜美的語氣說：“不好意思，讓媽替我們操心了……”

“你知道我操心就行，不早了，你趕緊休息，養好身子，知道么？”

“嗯，我會的，謝謝媽?！?

直到那頭掛斷了電話，紀寒月才松懈了那勉強揚起的嘴角。

她癱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黑屏里映出的自己——銘州理工大學昔日的?；?，紀寒月，三十三歲了，卻一點也沒有老去的痕跡。

可又如何，她的容貌逃得過歲月，她的感情呢？

那個從大學與她一起走到今天的路凌，還是以前的他么？

-

凌晨十二點十分，客廳傳來了一些響動，是路凌回來了。

勞累卻又滿腹思緒的紀寒月并沒有睡去，她坐起身來，開了燈，望著剛剛走進房間的路凌，揚起一絲笑容，語氣還是那樣溫柔，問：“今天怎么這么晚？”

路凌沒有看她，到衣柜拿取換洗的衣物，語氣冷淡地回答：“出了個高優bug，剛剛解決?！?

眼看著路凌就要拿上衣物躲進浴室，紀寒月趕緊喊住了他：“有個事情要和你說一下?！?

路凌停下了腳步，這才回身瞥了她一眼，問：“怎么了？”

紀寒月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媽媽……讓我辭了工作?！?

路凌眉頭一皺，長出了一口氣，把換洗的衣物丟在了床上，坐在了床邊，背對著紀寒月問：“她又怎么了？”

“她打了一百萬給我，讓我們盡快……盡快去做試管嬰兒?！?

聽到那四個字，路凌臉上盡是不滿：“試管嬰兒？”

“嗯……她說上半年盡快去做，讓我辭職，專心做好這件事?！?

“那你呢，你怎么想？”

“你也知道，你媽媽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說不，我……”

見紀寒月似乎真的要去做試管嬰兒，路凌的語氣有些激動：“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兒多傷身體？”

“我……”紀寒月有些委屈，他仿佛在責備她，可要做試管嬰兒的主意并不是她提出的，更何況如果真的能有一個孩子，她也不是不愿意吃這個苦。

沒等她多說什么，路凌有些生氣地說：“沒有孩子又不會怎么樣，你為什么不反駁我媽？”

聽到這句話，紀寒月心中一沉，雖然她從來沒有明說，但她心中是期待孩子的，如今聽到路凌如此說，又想到近年來兩人越來越少的房事，紀寒月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猜想——難道，路凌并不想和她有孩子？

紀寒月眼眶發紅，聲音微顫，問：“你……不想要孩子嗎？”

路凌有些不耐煩地說：“就算是要，也不能是試管嬰兒，你知道那東西有……”

沒等路凌說完，紀寒月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她激動地大聲說道：“你那么忙！一天到晚都在公司，周末難得休息還要和朋友去爬山，我膝蓋不好不能和你一起，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一周待在一起的時間到底有多少！”

“工作的事我也沒有辦法，爬山怎么了，難道我連唯一的愛好都不能有嗎？”路凌反駁道，聲音也提高了幾分。

“就算你平時忙，不能陪我，那孩子的事呢？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因為沒有孩子，我受了你們家多少白眼？！”

“我沒有為你說話嗎？！我難道不是一直站在你這邊的嗎？！”

兩人激烈地爭吵著，這一日里，這個家最熱鬧的時分居然是此時，想到這里，紀寒月無奈地一聲嗤笑。

隨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兩人背對彼此坐著，誰都沒再開口，過了不知多久，路凌才語氣平靜地開口道：“下周六我不用加班，一起回杭州一趟?！?

“回去干嘛……”

“我去當面告訴我媽，我們不做試管嬰兒?！?

紀寒月還想再問一次，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和她有個孩子，可若是開口，難免又是一場爭吵，她只能作罷，輕聲答應：“嗯。”

兩人不再說話，路凌拿上了換洗的衣物離開了房間，紀寒月關上了房間的燈，躲進了被窩里，任眼淚染得枕頭潮濕。

等待前往杭州的日子里，兩人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只是沉默。

終于，周六，2023年3月18日到了。

在銘州開往杭州的高速路上，兩人終于真正打破了這漫長的沉默。

路凌開口了，可語氣里卻帶著一絲悲意，他問紀寒月：“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這些年……你變得沒那么開心了。”

紀寒月一愣，而后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容，點了點頭。

路凌也笑了，笑容同樣無奈寂寥，他艱難地組織了語言，認真道：“寒月，你知道嗎？你……還是那么好看，和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一樣，一點也沒變……只是你的笑……你……好久沒有真心笑過了?！?

紀寒月鼻頭一酸，眼淚瞬間盈滿了眼眶。

路凌說的沒錯，這些年來，工作的重壓，路凌家給的壓力，還有路凌越來越少的陪伴等等，件件樁樁都讓她變得沉默，再難見真心的笑顏。

“這一趟回杭州，恐怕……還是一樣說服不了我媽?！甭妨枵f。

紀寒月沒有開口——要藏起眼淚時，只能是沉默。

窗外仍是綿綿細雨，水汽彌漫成薄霧，陰沉的天悶著。這輛行駛在高速路上的奔馳車，即使有輕柔的音樂播放著，仍是沉默得令人窒息。

像是兩人一同沉入了海底，等待著誰先開口才能給上一口氧氣，而后仍是那樣無法呼吸。

“我們離婚吧?！?

路凌的話音一落，淚水同樣盈滿了他的眼眶，模糊了視線，他伸手要擦掉眼淚，卻不慎打歪了方向盤，沖著一旁滿載碎石的土方車撇去。

金屬撕裂聲驟然炸響，土方車失去了重心，側向奔馳車的方向倒去，將那輛黑色奔馳埋葬在了沉重的碎石之下，結束了車里那如同海底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