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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乞力馬扎羅的雪

覆蓋著積雪的乞力馬扎羅山高19710英尺[1],據說是非洲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主峰被馬賽人[2]稱作“納加奇—納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凍僵風干了的豹子尸體。豹子在那么高的地方尋找什么,沒有人做出過解釋。

“最神奇的是一點都不疼,”他說,“這時候你才知道它發作了。”

“真是這樣嗎?”

“絕對是。很抱歉,你肯定受不了這股氣味。”

“別這么說!請快別這么說了。”

“你瞧瞧,”他說,“到底是我這副樣子還是這股氣味把它們給引過來的?”

男人躺著的那張帆布床放在金合歡樹寬大的樹蔭下,他越過樹蔭,看著前方令人目眩的平原,除了地上蹲著的那三只令人生厭的大鳥外,天空中還有十多只在盤旋,它們掠過天空時,在地面上投下了迅速移動的影子。

“從卡車拋錨的那天起,它們就在這里打轉了,”他說,“今天是它們第一次落下來。剛開始我還仔細留意過它們飛行的姿態,想著有朝一日寫小說時能用上。現在想想真好笑。”

“你可別這么想!”她說。

“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他說,“說說話我覺得輕松多了,但我不想煩你。”

“你知道我不會煩的,”她說,“我只是因為什么都做不了,感到特別不安。我覺得我們應該盡量放松一點,等飛機來。”

“或者等飛機不來。”

“請告訴我我能做些什么。肯定有我能做的事情。”

“你可以把這條腿割掉,這樣也許會阻止它的蔓延,不過我很懷疑。要不你一槍把我崩了。你現在的槍法很不錯了,還是我教會你射擊的,不是嗎?”

“請不要這么說話。我可以給你讀點什么東西聽聽嗎?”

“讀什么?”

“隨便在書袋里找一本我們沒有讀過的。”

“我聽不進去,”他說,“說話最容易。我們吵會兒架,時間就過去了。”

“我不吵架。我從來就不愿意吵架。不管我們有多緊張,都別再吵了。說不定他們今天會搭另一輛卡車過來。說不定飛機會來。”

“我不想動了,”男人說,“現在走不走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除了能讓你心里輕松一點。”

“這是懦弱的表現。”

“你就不能讓一個人死得舒服點嗎?干嗎非得罵他?對我說粗話又有什么用?”

“你不會死的。”

“別說傻話了,我眼看著就要死了,問問那幫狗日的。”他朝那些臟兮兮的鳥蹲著的地方望過去,它們光禿禿的腦袋埋在聳起的羽毛里。第四只鳥飛落下來,它先緊走了幾步,然后搖搖晃晃地朝蹲在那兒的其他三只鳥慢慢走去。

“每個營地里都有這種鳥,只不過你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們。你如果不自暴自棄,就不會死。”

“這是從哪兒讀到的?你真夠蠢的。”

“你應該考慮一下別人。”

“老天爺,”他說,“這可是我的老本行喲。”

他隨后安靜地躺了一會兒,他的目光越過熱氣騰騰的平原,落在了灌木叢的邊上。黃色原野上點綴著小白點一樣停留片刻的野羚羊;更遠處,綠色的灌木叢襯托著一群斑馬的白色。這個營地很舒適,背靠山丘,大樹遮陰,不遠處就有上好的水源。清晨時分,一個幾乎干涸了的水塘里撲騰著幾只沙雞。

“你不想讓我念一段?”她問道。她坐在他帆布床邊上的一張帆布椅子上。“有點涼風了。”

“不想聽,謝謝。”

“也許卡車會來。”

“我根本就不在乎卡車來不來。”

“我在乎。”

“很多我不在乎的事你都蠻在乎的。”

“沒那么多,哈里。”

“喝一杯怎么樣?”

“這對你有害。黑皮書[3]上說了,什么酒都不能碰。你不能喝酒。”

“摩洛!”他大聲叫喊道。

“來了,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該這樣,”她說,“這就是我說的自暴自棄。書上說了酒對你有害。我知道它對你有害。”

“不對,”他說,“它對我有好處。”

這么說一切都完了,他想,看來再也沒有機會去完成它了。就這樣結束了,在為該不該喝一杯的爭執中命喪黃泉。右腿染上壞疽后,他不但不感到疼痛,連恐懼也隨著疼痛一起消失,現在唯一感覺得到的就是疲乏,還有因為這結局而引發的憤怒。對即將來臨的終結,他已經失去了好奇。多年來,這件事一直讓他困惑,但現在它卻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真奇怪,疲倦很容易讓你不再去想那些東西了。

他再也沒有機會去寫那些特意積攢下來、想等自己能寫得足夠好了再去寫的東西了。不過,他也不會因為試圖去寫它們而經歷挫折了。也許你根本就寫不出什么來,而那才是你遲遲不肯動筆的原因。不過他現在永遠也沒法知道了。

“我真后悔上這兒來。”女人說。她端著酒杯,咬著嘴唇看著他。“要是待在巴黎你絕不會得這種病。你一直說你喜歡巴黎。我們本來可以待在巴黎,或者去別的地方。去哪兒都行。我說過我會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想打獵,我們可以去匈牙利,那樣也挺舒服的。”

“你的臭錢。”他說。

“太不公平了,”她說,“我的錢從來也是你的。我丟下了一切,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我后悔我們來了這里。”

“你說過你喜歡這里。”

“那是在你出事之前。我現在恨這個地方。我不明白你的腿為什么會這樣。我們到底做了什么,要遭這樣的報應?”

“要我說的話,先是在腿剛劃破時忘記擦碘酒了,然后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感染過,就沒去管它,再后來,當傷口惡化,所有抗菌藥都用完了的情況下,用了那種藥性不強的碳化溶液,損壞了毛細血管,導致了壞疽。”他看著她,“還有什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我們雇一個好一點的機械師,而不是那個半吊子的基庫尤[4]司機,他就會去檢查車子的機油,卡車的軸承也就不會燒壞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不離開你那幫人,離開住在舊韋斯特伯里、薩拉托加和棕櫚灘[5]的那幫該死的家伙而找上我……”

“因為我愛你。你對我太不公平了。我現在愛你。我將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愛,”男人說,“我覺得不愛。從來就沒有愛過。”

“哈里,你在說什么?你昏頭了。”

“沒有,我根本就沒有什么頭好昏。”

“別喝那個,”她說,“親愛的,你別喝了。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

“你努力吧,”他說,“我累了。”

他腦海里出現了卡拉加奇[6]的一個火車站,他背著包站在那里,辛普倫東方快車的大燈劃破黑暗的夜空,撤退后他正要離開色雷斯[7]。那是他積攢下來要寫的故事之一,還有,早餐的時候,看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上的積雪,南森[8]的秘書問老人那是不是雪,老人看著外面說,不是,那不是雪,現在離下雪還早著呢。秘書對其他女孩重復道,不是雪,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齊聲說道,那不是雪,是我們弄錯了。但那確實是雪,在他促成的那次難民交換行動中,是他把她們送進了雪地。在那個冬天,她們正是踏著那些積雪走向死亡的。

那一年圣誕節在高爾塔爾山,也是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雪。他們當時住在伐木人的小屋里,那個龐大的方形瓷爐子占去了房間一半的地方,當那個在雪地上留下血腳印的逃兵進來時,他們正睡在填滿櫸樹葉的床墊上,他說警察就跟在他的身后。他們給他穿上羊毛襪子,然后去和憲兵們周旋,直到那些足跡被雪覆蓋。

圣誕節的那一天,施倫茨[9]的雪是那么地耀眼,你從小酒館里往外看時,眼睛都被刺痛了,你看見大家都離開教堂往家走。就在那里,他們扛著沉甸甸的滑雪板,沿著河邊那條被雪橇壓平了的尿黃色的小路,往長著松樹的陡坡上走,也是在那里,他們從馬德倫小屋上面的冰川一路滑下來,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樣光滑,像面粉一樣蓬松,他記得那種悄無聲息的滑行,速度之快,讓你覺得自己像一只從高處落下來的鳥。

那次在馬德倫的小屋里,被暴風雪困了一周,他們在馬燈冒出的煙霧中玩牌,輸得越多,倫特先生的賭注就下得越大。最后他把什么都輸光了,所有的一切,滑雪學校的資金和整個季節的收益,外加他自己的錢。他能看見長鼻子倫特拿起牌來叫道:“Sans Voir[10]。”那時候賭局不斷。不下雪的時候賭,雪下得太大了也賭。他在想這一生他把多少時間花在了賭博上。

但是關于這些事他一個字都沒有寫,也沒有寫那個寒冷的圣誕節,山的影子倒映在平原上,巴克飛過分界線,去轟炸那些撤離的奧地利軍官乘坐的火車,在他們四處逃竄時用機槍掃射。他記得巴克后來走進食堂談起這件事,大家聽得鴉雀無聲,接著有個人說:“你這個狗日的殺人犯。”

他們殺死的人和當年與他一起滑雪的那些人一樣,都是奧地利人,當然,不是同一批人。那年一直和他一起滑雪的漢斯曾屬于“皇家獵人”[11]。他們在鋸木廠上方的一個小山谷打野兔時,談起了帕蘇比奧戰役和對波蒂卡與阿沙諾內發起的攻勢,他也從未就此寫過一個字。沒有寫蒙特科爾諾,沒有寫希艾苔科蒙姆,也沒有寫阿希艾多[12]。

他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13]究竟待過幾個冬天?四個。他想起了那次去購買禮物,他們剛走進布盧登茨[14]碰到的那個賣狐貍的人,想起了那種上好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還想起了在落滿粉狀積雪的山頂上的快速滑行,唱著:“嗨!嚯!羅麗說!”滑過最后一段坡道,從那陡峭的山崖筆直地沖下去,轉三個彎穿過果園,再飛越那條溝渠,落在小客棧后面那條結了冰的路上。松開捆綁的帶子,甩掉滑雪板,把它們靠放在小客棧的木頭墻上,燈光從窗戶透出,屋里一片煙霧繚繞、充滿新釀酒香的溫暖中,有人在拉著手風琴。

“我們在巴黎的時候住在哪兒?”此刻,在非洲,他問坐在身旁帆布椅子上的女人。

“‘格麗朗’[15]。你知道的。”

“我為什么知道?”

“我們一直都住在那里的。”

“不對,沒有一直住那兒。”

“住那兒,要不就是圣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16]。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是一坨屎。”哈里說,“我就是那只站在屎堆上喔喔叫的公雞。”

“如果不得不離開,”她說,“你非得毀掉身后的一切?我是說你非得帶走所有的東西?你非得殺了你的馬、你的妻子,燒掉你的馬鞍和盔甲?”

“是的,”他說,“你的臭錢是我的盔甲。我的快馬和盔甲。”

“別這樣。”

“好吧。我不這么說了。我不想傷害你。”

“現在說這個有點晚了。”

“那好,我接著傷害你。這樣更有意思。這是我唯一喜歡做的事情,現在卻做不了了。”

“不,不對。你喜歡做很多事情,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做了。”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吹牛了,好不好?”

他看著她,發現她哭了。

“聽著,”他說,“你以為我喜歡這么對待你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我估計我是想通過摧毀他人來支撐自己。我們剛開始說話的時候我還好好的,并沒有打算開這個頭,可現在我像個傻瓜一樣蠢,而且在盡我所能地折磨你。親愛的,別在意我剛才說的話。我愛你,真的。你知道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其他女人。”

他又縮回到他熟悉的、賴以生存的謊言之中。

“你對我很好。”

“你這個婊子,”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婊子。這句話是詩。我現在詩興大發。腐爛和詩歌。腐爛的詩歌。”

“住口。哈里,你為什么非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惡魔呢?”

“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男人說,“我不愿意死了以后還留下點什么。”

現在已經是傍晚了,這之前他一直都在睡覺。太陽已經落到了小山丘的后面,平原被陰影籠罩著,一些小動物在營地附近覓食,他注意到它們已遠離灌木叢,腦袋正快速地起落,尾巴掃來掃去。那些大鳥不再守候在地面上。它們沉甸甸地棲息在一棵樹上,數量更多了。他的隨身男仆坐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想要……”

“什么都不要。”

她去打獵了,想弄點肉回來。知道他愛看這些小動物,她特意去了一個遠離這里的地方,這樣就不會破壞平原上這一小塊他能看到的地方的寧靜。她總是這樣,什么都考慮得到,他想,不管是她知道的還是在哪兒看到的,甚至包括聽來的事情。

來到她身邊時他已經心灰意冷,這不是她的錯。一個女人怎么會知道你在口是心非?知道你只是出于習慣和貪圖舒適才這么說的?自從他開始言不由衷,和說真話相比,謊言反而為他贏得了更多的女人。

倒不是因為沒真話好說他才撒謊的。他有過自己的生活,但這已經結束了,隨后他卻又在不斷地重復這種生活,在那些他待過的最好的地方和一些新的地方,與不同的人在一起,擁有更多的錢。

你不去深究,覺得一切都很好。你已經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不再會像大多數人那樣受到傷害,而對那些自己曾經做過、現在已不能再做的工作,你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你在背地里對自己說,你要去把這些富得流油的人寫出來,你其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而是打入他們內部的一個間諜,你最終會離開他們并把這些都寫出來,而且這次是由一個知道自己在寫什么的人來寫。但他永遠也做不成,因為日復一日,那些舒適的、什么都不用寫的生活,那些他曾經痛恨的生活方式讓他變得遲鈍了,他工作的愿望也在減弱,以至于到頭來他根本就不工作了。他不工作的時候,那些認識他的人覺得舒服多了。非洲是他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他來到這里重新開始。他們安排的這次非洲狩獵之行,其舒適程度被降到最低。雖然談不上艱辛,但一點也不奢侈。他以為他可以通過這種訓練方式復蘇,去掉他心靈上積累的脂肪,就像一個拳擊手為去掉體內的脂肪而去深山訓練那樣。

她原本很喜歡這趟旅行。她說她極愛這趟出行。她喜歡刺激的事情,凡是能變換環境、結識新面孔、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她都喜歡。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幻覺,覺得自己工作的意志力已經重新恢復。但是現在,如果就這樣了結,他也知道這就是結局,他沒必要像條斷了脊梁的蛇一樣把自己咬死。不是這個女人的錯。如果不是她,還會有另外一個女人。如果他以謊話為生,他就應該努力把謊話說到死。他聽見山那邊傳來了一聲槍聲。

她槍打得很好,這個善良的、有錢的婊子,這個善良的看護人,他的天賦的摧毀者。胡扯。是他自己摧毀了他的天賦。為什么要責備這個女人呢?難道就因為她盡心地供養他?他之所以失去天賦是因為沒有去使用它,是因為他背棄了自己和自己的追求,酗酒無度、懶惰、散漫、勢利、傲慢偏見、不擇手段。這是什么?一篇舊書目錄?他的天賦究竟是什么?那只不過是一種還過得去的天賦,但他沒有好好地利用它,而是拿它去做交換。他總是在強調自己能做什么,而不是做了什么。他不是選擇用筆和紙,而是其他東西作為謀生手段。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一定會比上一個女人更有錢,這難道不奇怪嗎?可是當他不再愛了,當他只在那里撒謊的時候,就像現在,就像對待面前的這個女人,這個有著無數的錢財,曾經有過丈夫和孩子,有過不如意的情人,并把他當成作家、男人、伴侶和值得炫耀的占有物來愛的女人。說來也怪,當他一點都不愛她,對她謊話連篇的時候,反而使他比真心戀愛時更能讓她付出的錢財物有所值。

我們這一生做什么都是已經注定了的,他心想。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這一生都在以不同的形式出賣生命力,在感情里陷得不是很深時,你反而能夠物超所值地付出。他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但從來沒有把它寫出來,現在也不會寫。不會,他不會去寫它,盡管這很值得一寫。

她這會兒進入了他的視線,穿著馬褲,扛著來復槍,正穿過曠野朝營地走來。兩個仆人抬著一只羚羊跟在她身后。她仍然很好看,他心想,有著讓人愉悅的身體,她對床笫之歡有著極高的天賦,知道如何去享受它。她不算漂亮,但他喜歡她的臉龐。她讀過大量的書,喜歡打獵騎馬,當然了,她酒喝得也很多。她丈夫去世時,她還比較年輕,有那么一陣,她把精力完全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他們并不需要她,她圍在他們身邊讓他們感到難堪,于是她把精力轉移到了養馬、讀書和酗酒上面。她喜歡在晚餐前喝著威士忌蘇打讀一會兒書。到進晚餐的時候,她已經有點醉了,晚餐的那一瓶葡萄酒,往往足以讓她醉入夢鄉。

那是在她有情人之前。有了情人之后,她不再需要通過醉酒來入眠,酒喝得沒過去那么多了。但那些情人讓她感到乏味。她曾嫁給一個從未讓她感到乏味的男人,而這些人卻很無趣。

后來她的一個孩子死于空難,從那以后她不想再以情人和酒作為麻醉劑了,她必須重新開始生活。突然,獨自一人讓她感到害怕,但她想要找一個值得她尊重的人一起生活。

開始很簡單。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直很羨慕他的生活方式,覺得他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獲取他的步驟以及最終愛上他的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組成部分,她在給自己建立一個新的生活,而他則出賣了他剩余的舊生活。

他以此換來了安全,也換來了舒適,這沒什么好抵賴的,可還換來了什么呢?他不知道。她會為他買任何他想要的東西,這他是知道的。她還是個特別善良的女人。像對待其他女人那樣,他很愿意和她上床,更情愿上她的床,因為她更有錢,因為她讓人感到舒服,有品位,也因為她從不與人爭吵。現在這個她重新建立的生活就要走到頭了,就因為兩星期前他們為了拍攝一群非洲水羚,在向羚羊靠攏時,一根荊棘劃破了他的膝蓋,他沒有及時給傷口涂上碘酒。水羚羊抬頭站在那里,一邊用鼻子嗅著空氣一邊張望,耳朵向兩邊張開,只要聽見一絲響動,它們就會跑進灌木叢。沒等他拍好,它們就逃走了。

現在她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臉來對著她。“嗨。”他說。

“我打了一只羚羊,”她告訴他說,“可以用它來做一鍋好湯,我會讓他們再做點加奶粉的土豆泥。你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

“太好了!我覺得你可能會好起來的。我離開的時候你正在睡覺。”

“我睡了一個好覺。你走得很遠嗎?”

“不遠,就在小山的后面。我那一槍正中那只羚羊。”

“你槍打得很好,你知道的。”

“我喜歡打獵,我喜歡非洲。真的。如果你沒事的話,這會是我最開心的一次出行。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獵有多開心。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也喜歡。”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見你心情好轉了我有多高興。你剛才那副樣子真讓我受不了。你不會再那樣和我說話了,是不是?答應我?”

“不會了,”他說,“我都不記得我說過些什么了。”

“你沒必要把我也毀了,對吧?我只是個愛你的中年女人,愿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已經被毀過兩三次了。你不會再毀我一次,對嗎?”

“我想在床上把你毀上個幾次。”他說。

“很好。那是一種好的毀滅。我們就是為了這種毀滅而生。飛機明天會來這里的。”

“你怎么知道?”

“我敢肯定。它一定會來。仆人們已經把柴火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草堆。我今天又過去檢查了一次。那里有足夠的地方供飛機降落,我們在兩端都準備了草堆。”

“是什么讓你覺得它明天會來?”

“我肯定它會來。已經來晚了。到了鎮上他們會把你的腿治好,我們就可以來點兒美妙的毀滅,而不是那種惡言相向的毀滅。”

“我們喝一杯吧?太陽落山了。”

“你行嗎?”

“我正喝著呢。”

“那我們一起喝上一杯吧。摩洛,來兩杯威士忌蘇打!”她大聲喊道。

“你最好穿上你的防蚊靴。”他說。

“等我洗完澡再……”

他們喝酒的時候,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就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光線已暗到無法瞄準開槍時,一只鬣狗穿過曠野,朝小山那邊走去。

“這個狗日的每天都打那兒過,”男人說,“每晚如此,已經兩個星期了。”

“晚上的那些叫聲就是它發出來的。我倒是不在乎。不過它們長得也真夠惡心的。”

他們一起喝著酒,現在,除了老是用一種姿勢躺著有點不舒服外,他并沒有感到什么疼痛。仆人點著了一堆篝火,火光的影子在帳篷上跳躍,他能感覺到自己又開始對這種“愉快地屈服”生活聽之任之了。她確實對他非常好。他今天下午對她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真是沒什么好挑剔的。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

這個念頭伴隨著一股沖擊而至,但這沖擊既不像流水,也不像一陣風,那是一股帶有惡臭的、突如其來的空虛感。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卻沿著這味道的邊緣悄悄地溜了進來。

“怎么了,哈里?”她問他。

“沒什么,”他說,“你最好坐到另一邊去。坐到上風去。”

“摩洛給你換繃帶了嗎?”

“換了。我剛上了硼酸。”

“你感覺怎樣?”

“有一點暈。”

“我進去洗個澡,”她說,“我一會兒就出來。我們一起吃飯,完了再把帆布床搬進去。”

他對自己說:這么說來我們至少停止了爭吵。他從未和這個女人大吵大鬧過,可和那些他愛過的女人在一起時,他吵得很兇,由于爭吵的腐蝕,最終總是把他們所擁有的東西毀滅掉。他愛得太深,要求也太高,一切都被消耗殆盡。

他想起獨自待在君士坦丁堡[17]的那段日子,他出走前他們曾在巴黎大吵了一場。那段時間里他一直在嫖娼宿妓,但完事后不但打發不了他的寂寞,反而更加深了他的孤獨。他給他的第一個情人,那個離開了他的人寫信,在信中告訴她說他一直放不下這件事……怎樣有一次在攝政府外面,以為見到的一個女人就是她,讓他頭暈得想吐;在大街上,他怎樣跟在一個長得有點像她的女人后面走了很久,生怕發現這個女人不是她,因為這樣就會失去他這么做所引發的感受;他每睡一個女人,其結果只會加深對她的想念。不管她曾做過什么他都不再會在乎了,因為他無法擺脫對她的愛戀。他在俱樂部里清醒冷靜地寫好這封信,把它寄到紐約,懇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辦事處。這樣似乎保險一點。那天晚上,由于過度想念她,他感到心里空空的,直想吐;他四處亂逛,路過馬克西姆時挑了一個姑娘,帶著她去吃晚飯。之后又帶她去一個地方跳舞,她舞跳得糟透了,他丟下她,換了一個風騷的亞美尼亞妓女,她的肚皮貼著他搖擺,差點把他的肚皮給燙傷了。他是打了一架才把她從一個英國炮兵中尉手里奪來的。炮兵讓他出去,黑暗中,他們在鋪著鵝卵石的路上大打出手。他擊中炮兵兩次,出手非常狠,打中了他下巴的側面,那人沒有栽倒,他知道遇到了對手。炮兵擊中他的身體,又打中了他的眼角。他揮動左拳,再次擊中炮兵,炮兵撲倒在他身上,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把外套的袖子扯了下來。他朝炮兵耳朵后面來了兩拳,把他推開的同時用右拳把他擊倒在地。炮兵倒下時頭先著地,聽見憲兵走近的聲音后,他和姑娘連忙跑掉了。他們上了一輛計程車,在寒冷的夜晚里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18]開到雷米利·希薩,兜了一圈,又在寒夜轉回來上床,她摸起來和看上去一樣——透熟,但很光滑,像玫瑰花瓣,像糖漿,腹部平滑,雙乳碩大,都不需要在她屁股下面墊枕頭。在第一線晨光里,她看上去卻極其粗俗,他沒等她醒過來就離開了,烏青著一只眼出現在佩拉宮[19],外套拿在手里,因為一只袖子被扯掉了。

當晚他就去了安納托利亞[20],記得那次行程的后期,整天騎馬穿行在罌粟田里——人們用罌粟來制作鴉片——仿佛朝哪兒走都不對,這讓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最終,他們到達了和那些剛剛抵達的君士坦丁堡軍官一起發動進攻的地方,這些家伙屁都不懂,炮彈竟然打到了自家的部隊里,英國觀察員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穿著白色芭蕾裙和上翹鞋尖上綴著絨球的死人[21]。土耳其人像波浪一樣源源不斷地涌來,他看到那些穿裙子的男人在奔跑,軍官們朝他們開槍,隨后軍官自己也跑了起來,他和英國觀察員也開始奔跑,一直跑到他的肺發疼,嘴里滿是銅錢的味道,他們在一些巖石的后面停下,土耳其人還是不停地擁上來。后來,他看到了一些他想不到的事情,再后來,還看到一些更糟糕的事情。他回到巴黎后無法談論那些事情,也忍受不了別人提起那些事情。經過一家咖啡館時,他看見一個面前放著一大疊酒杯托碟[22]的美國詩人,長得像土豆的臉上一副蠢相,正和一個自稱是特里斯坦·查拉[23]的羅馬尼亞人談著“達達運動”,那人總是戴著單片眼鏡,頭總是疼。后來他回到了重新相愛的妻子身邊,回到了他們居住的公寓,爭吵結束了,瘋狂也結束了,回家的感覺真好,辦事處把他的信件送到他的公寓。一天早晨,那封回復他的信被放在一個托盤里送了進來,他一看筆跡,全身都涼了,他試圖把那封信塞到另一封信的下面。可他妻子說:“誰來的信呀,親愛的?”這件剛剛開場的好事就結束了。

他想起和所有這些女人一起度過的美妙時光,還有那些爭吵。他們總是挑選最佳的場所爭吵。為什么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和他吵架呢?他一直沒有寫這些,首先是因為他從不想傷害到誰,再有就是似乎可以寫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不需要再寫那些了。但他始終覺得自己最終會寫的。可以寫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他目睹了這個世界的變化,不僅僅是一些事件,盡管他見多識廣,注意觀察身邊的人群,但他看見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他能想起人們在不同時期的所作所為。他曾生活在其中并觀察過這些,把這些寫出來是他的職責,可他再也寫不了了。

“你感覺怎樣了?”她說。她已經洗完澡,從帳篷里走了出來。

“還可以。”

“現在能吃東西嗎?”他看見摩洛拿著一張折疊桌跟在她身后,另一個仆人端著盤子。

“我想寫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肉湯來保持體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說,“我不需要保持體力。”

“別那么夸張,哈里,求你了。”她說。

“你干嗎不用鼻子聞一聞?我已經爛了半截了,都爛到大腿這兒了,還喝什么鬼肉湯?摩洛,拿威士忌蘇打來。”

“求你喝點湯吧。”她溫柔地說道。

“好吧。”

湯太燙了。他不得不端著杯子等湯涼了再喝,隨后,他一口氣把湯喝了下去。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他說,“別在意我的話。”

她仰起那張在《疾馳》和《城市與鄉村》雜志上眾人皆知和深受愛戴的臉看著他,這張臉因酗酒和貪戀床笫之歡而稍受損害,但《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那美妙的乳房、那有用的大腿,以及那雙輕輕愛撫你后腰的手。當他看著她,看著她那出名的笑容時,他再次感到了死神的降臨。這一次不是沖擊,而是呼出的一口氣,就像那使得燭光搖曳、火苗上躥的一陣微風。

“待會兒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到外面來,掛在樹上,再點上篝火。今晚我不進帳篷了。沒必要再搬了。夜里天氣晴朗,不會下雨的。”

看來這就是你辭別人世的方式了,在肉耳聽不見的颯颯聲中。這樣也好,不再會有爭吵了。這個他可以保證。這是從未有過的經歷,他不想把它搞砸了。可能還會有的。你把什么都搞砸了。但這次也許不會了。

“你能記錄口授嗎?能還是不能?”

“我從未學過。”她告訴他。

“沒關系。”

雖然那些事件似乎像是被壓縮了,但如果方法得當的話,你可以把所有事情寫進一段文字里,當然,現在是來不及了。

湖上方的小山上有一座原木搭建的房子,抹在木頭縫隙間的灰泥是白顏色的。門旁的一根柱子上掛著一個召喚人們用餐的鈴鐺。房子的后面是田野,田野的后面則是森林。一排白楊樹從房子那里一直延伸到碼頭,岬角邊緣也長著一排白楊。森林邊上有一條通向山里的小路,他曾在那條小路上采摘黑莓。后來木頭房子著了火,被燒毀了,放在火爐上方鹿角槍架上的獵槍燒著了,大火之后,鉛彈熔化在彈匣里,槍托也燒掉了,光禿禿的槍管被丟在那堆用來在大鐵肥皂鍋里燒堿液的草灰里,你問爺爺你可不可以拿槍管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仍舊是他的槍,他再也沒買過別的獵槍。他也不再去打獵了。現在,那地方重新蓋了一座木頭房子,并被漆成白色,在露天陽臺上可以看到白楊樹和遠處的湖,但再也沒有獵槍了。曾掛在鹿角槍架上的獵槍槍管還躺在那堆灰里,再也沒有人碰過它。

戰后,在黑森林[24],我們租了一條小溪釣鱒魚,去那里的路有兩條,其中一條是從特里堡下到峽谷底端,繞過與白色小路鄰接的林蔭山道,再沿著一條上山的小路往上走,經過許多矗立著黑森林風格大房子的小農場,直到這條路與小溪相交。我們就從那里開始釣魚。

另一條路則需沿著森林的邊緣爬上陡峭的山峰,再穿過山頂上的松樹林,出了樹林就是一片草原,穿過草原下到那座橋。那條小溪不長,窄窄的,溪水清澈湍急,沿岸生長著白樺樹,在流過白樺樹樹根的地方形成一個個水潭。特里堡旅店的老板那一季的生意很興隆。我們相處愉快,成了好朋友。第二年趕上通貨膨脹,上一年賺的錢還不夠他購買開旅店所需的東西,他于是上吊自殺了。

這個你可以口授,但你口授不了康特斯卡普廣場,花販在大街上染花,染液一直流到了人行道上,公交車從那里始發,婦女和老人總是被葡萄酒和劣質渣釀白蘭地灌得醉醺醺的,孩子們在冷風里流著清鼻涕,汗臭、貧窮、“業余愛好者”咖啡館里的醉態和舞廳里的妓女,她們就住在樓上。那個在她小房間里款待共和國自衛隊隊員的看門女人,他插著馬鬃的頭盔就在椅子上放著。過道對面女房客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當她早晨在奶品店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第一次參加環巴黎賽就名列第三時不禁喜上眉梢。她臉漲得通紅,大聲笑著,隨后回到樓上,手握那張黃色的報紙放聲大哭。開舞廳的女人她丈夫是個計程車司機,每次哈里不得不搭早班飛機的時候,那個丈夫就會敲門叫醒他,出發前他們會在白鐵皮吧臺那里喝一杯白葡萄酒。那時候他熟悉住在那一區的鄰居,因為大家都很窮。

住在那里的人分為兩種:酒鬼和運動狂。酒鬼靠喝酒打發貧窮,運動狂則借助鍛煉來忘掉它。他們是巴黎公社擁護者的后裔,弄懂政治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難。他們知道誰殺死了他們的父親、親友、弟兄和朋友。公社失敗后,凡爾賽的軍隊奪回了城市,只要是手上有老繭的人,戴帽子或帶有任何勞動者標志的人,格殺勿論。在那段貧困的日子里,他在自己那個與馬肉鋪和釀酒合作社隔著一條街的住所里,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另一個讓他如此喜愛的地方了,這里樹木蔓生,白灰泥墻老房子的下半截被刷成了棕色,圓形廣場上長長的綠色公交車,人行道上紫色的染花液,依山而下、直通塞納河的勒穆瓦納紅衣大主教街,而擁擠狹窄的莫菲塔德街則是另一番景象。往上通向萬神殿的街道,和另一條他總在上面騎自行車的街道,是這個地區僅有的兩條鋪了瀝青的路,車輪下的路面光滑平坦,那些又高又窄的房子,和那家保羅·魏爾倫[25]死在里面的高聳的廉價旅店。他們居住的公寓只有兩個房間,他的那間位于那家旅店頂層,每月得付六十法郎的租金,他在那里寫作,從那里能看見屋頂和煙囪,還有巴黎所有的山巒。

從公寓里你只能看到那個賣木材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劣質的葡萄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金色的馬頭,打開的窗戶里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漆成綠色的合作社,他們在那兒買酒,價廉物美的葡萄酒。剩下的就是鄰居家的灰泥墻和窗戶。晚上,每當有人醉倒在大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那種聲稱自己沒醉的酩酊大醉里發出哼哼呀呀的聲音時,鄰居們會打開窗戶,然后你就會聽到一陣含糊不清的談話聲。

“那個警察去哪兒了?不需要他的時候,這狗日的總在那里晃悠。他正在和看門女人睡覺。把管理員叫來。”直到有人從窗口倒下一盆水,呻吟聲才停了下來。“那是什么?水,啊,真聰明。”窗戶關上了。他的女仆瑪麗抗議八小時工作制,說:“如果做丈夫的一直工作到六點,他在回家的路上只會稍微喝上兩口,不會浪費太多的錢。如果他只工作到五點,那么他每晚都會爛醉如泥,一點錢也剩不下來。工人的老婆才是縮短工時的受害者呢。”

“想再喝一點湯嗎?”女人問道。

“不用了,謝謝。湯非常好喝。”

“再喝一點吧。”

“我想來一杯威士忌蘇打。”

“這對你不好。”

“不對。這對我有害。科爾·波特作詞作曲。知道你為我瘋狂。”[26]

“你知道我喜歡你喝酒。”

“哦,是的,只不過這對我有害。”

她離開之后,他陷入了思考。我將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不僅是我想要的一切,而且是所有的一切。唉。他累了,太累了。他想睡上一小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死神還沒有來。它一定去另一條街上轉悠了。死神出入成雙,騎著腳踏車,悄無聲息地行在人行道上。

沒有,他從未寫過巴黎。那個他在意的巴黎。但是又該如何解釋其余那些他從未寫過的地方呢?

那個牧場、銀灰色的山艾樹、灌溉渠里清澈湍急的流水和墨綠的苜蓿?那條向上沒入山巒的小路和夏天像鹿一樣易受驚嚇的牛。秋季里當你把牛群趕下山時,吆喝聲、持續不斷的喧鬧聲和緩慢移動的牛群揚起的塵土混在一起。群山背后,暮靄襯托下的山峰輪廓分明,在月光下騎馬從小路下山,山谷對面一片皎潔。他這時候想起了怎樣在黑暗中穿過樹林下山,看不見路時只好抓住馬的尾巴,還有所有他打算寫的故事。

還想起那個打雜的愣頭青,那次把他留在了牧場,叮囑他別讓任何人偷干草,有個從福克斯過來的老混蛋想弄點飼料,那個打雜的男孩過去給他干過活,還挨過他的揍。男孩不讓他拿,老頭說他,還要揍他。男孩從廚房拿來一支步槍,在老頭企圖闖進畜棚時打死了他,他們回到牧場時,他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凍僵在畜棚里,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被狗吃掉。你把他殘留的尸體放在一架雪橇上,裹上毯子,再用繩子捆結實了,男孩幫你把尸體拖出去,你倆穿上滑雪板帶著它上了路,滑行六十英里來到城里,你把男孩交了出去。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會被逮捕,覺得自己盡了該盡的職責,你是他的朋友,他會因此受到獎勵。他幫著把這個老家伙拖來,這樣大家都會知道這個老家伙有多壞,知道他怎樣企圖偷盜不屬于他的飼料,當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時,這個男孩簡直不敢相信。隨后他放聲大哭。這是他留著打算將來寫的故事之一。他至少知道二十個發生在那里的好故事,但他從未寫過一個。為什么?

“你告訴他們那是為什么?”他說。

“什么為什么,親愛的?”

“為什么什么都沒有。”

自從有了他,她酒喝得少多了。但是只要他活著,就絕不會去寫她,他現在算是明白這一點了。不寫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有錢人很無趣,他們酒喝得太多,還把大把的時間花在西洋雙陸棋上。他們既無趣又嘮叨。他想起了可憐的朱利安,想起了他對富人懷有的那份帶浪漫色彩的敬畏,他曾在一篇小說的開頭處寫道:“富豪們與你我都不同。”還想起有人對朱利安說:確實不同,他們的錢更多。但朱利安一點都不覺得這句話幽默。他以為他們是一些具有特殊魅力的人,當他發現不是這么回事之后,他被毀掉了,就像毀掉他的那些其他的事情一樣。

他一向看不起那些被毀掉的人。你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你沒必要去喜歡它。他想他能夠戰勝一切,只要不在乎,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好吧。現在他也不會去在乎死亡。他一向懼怕的只是疼痛。他可以像任何一個男人那樣忍受疼痛,除非疼痛持續得太久,讓他精疲力竭,但他現在的病曾讓他疼痛難熬,可就在他覺得快要熬不住的時候,疼痛卻停止了。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天晚上,投彈官威廉森穿過鐵絲網時被一個德國巡邏兵的手榴彈擊中,他大聲尖號,央求大家殺了他。他是個大胖子,盡管喜歡炫耀,卻非常勇敢,是個優秀的軍官。但那天晚上他被鐵絲網掛住了,一顆照明彈把他照亮,他的腸子都流了出來,掛在鐵絲網上。為了把他活著抬回來,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腸子剪斷。開槍打死我,哈里,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們曾就上帝會不會把你不能承受的東西降臨在你身上有過一次爭論,論點之一是只要疼痛持續一段時間,你會自動失去知覺。但他永遠忘不了威廉森那天晚上的樣子。沒有一樣東西能讓威廉森失去知覺,直到哈里把自己所有的嗎啡片都給了他,那是他留著自己用的,就連那些嗎啡片也沒能立刻起到作用。

現在,他身上的疼痛并不難忍受,只要它不再惡化,就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好一點的伴兒。

他想了一會兒自己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伴兒。

不行了,他心想,如果你做什么都做得太久,開始得太晚,你就不能指望大家還留在那里。人都散了。晚會結束了,現在只剩下了你和女主人。

我覺得死亡和其他事情一樣無聊,他心想。

“真無聊。”他大聲說道。

“親愛的,怎么啦?”

“做什么都他媽的做得太久。”

他看著她那張在篝火和他之間的臉。她向后靠在椅子上,火光照著她線條優美的臉,看得出來她困了。他聽見鬣狗在那圈篝火火光外叫了一聲。

“我一直在寫東西。”他說,“但我累了。”

“你覺得你能睡著嗎?”

“沒問題。你怎么還不去睡?”

“我喜歡坐在這兒陪你。”

“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他問她。

“沒有。只是有點困。”

“我覺得有點。”他說。

他感到死神再次朝他走來。

“你知道,我唯一沒有失去的東西,就是好奇心。”他對她說。

“你什么都沒有失去。你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男人。”

“上帝啊。”他說,“女人真是見識短。那是什么?你的直覺?”

因為就在這一刻,死神光臨了,并把它的頭靠在帆布床的床腳上,他聞到了它的口氣。

“千萬別信什么鐮刀和骷髏[27],”他對她說,“它完全有可能是兩個自在地騎在腳踏車上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鳥,它也許長著像鬣狗那樣的豬拱嘴。”

它開始往他身體上移動,但它不再具有任何的形狀。它只占據著空間。

“讓它走開。”

它不但沒有走開,反而更靠近了一點。

“你嘴巴里的氣味真難聞,”他告訴它,“你這個臭烘烘的雜種。”

它還在向他靠攏,但他現在已無法對它說話了,見他說不出話來,它又往前靠了靠。他現在企圖通過手勢把它趕走,但它移到了他的身上,這樣一來它所有的重量就都落在了他的胸口上。它蜷伏在那里,讓他沒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他聽見女人說道:“先生睡著了。把帆布床輕輕抬起來,抬進帳篷去。”

他無法開口吩咐她把死神趕走,它就蜷伏在那里,比剛才更重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時,帆布床被抬了起來,重壓突然從他的胸口移開,一切又正常了。

現在是早晨,天已經亮了一會兒了,他聽見了飛機的聲音。它看上去很小,在天上轉了一個大圈,男仆們跑出來,用煤油點著火,再堆上干草,這樣這塊平地的兩端都冒起濃煙,晨風把煙往營地的方向吹,飛機又在天上轉了兩圈,這次飛得低了一點,然后下滑、拉平,平穩地降落下來,朝他走來的是身穿花呢夾克和休閑褲、頭戴棕色氈帽的老康普頓。

“怎么啦,老家伙?”康普頓說。

“腿壞了,”他告訴他,“要吃點早飯嗎?”

“謝了。喝點茶就可以了。這是一架‘銀色天社蛾’[28],我沒辦法把太太也帶上。只有一個座位。你們的卡車在路上了。”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一邊,和他說著什么。康普頓回來時比先前還要興高采烈。

“我們現在就得把你弄上飛機,”他說,“我會再回來接太太的。我恐怕要在阿魯沙[29]停一下加油。我們最好現在就走。”

“不喝茶了?”

“你知道嘛,我其實并不想喝。”

仆人們抬起了帆布床,他們抬著他繞過綠色的帳篷,沿著巖石往下來到那塊平地,走過正在熊熊燃燒的熏煙堆,草都燒著了,風吹動著火苗,他們來到小飛機的跟前。把他弄上飛機還真不容易,可一旦上去了,他就躺在那張皮椅子上,一條腿向前伸到康普頓座椅的邊上。康普頓發動引擎,然后登上飛機。他朝海倫揮了揮手,又朝仆人們揮揮手,引擎的咔嗒聲變成了熟悉的轟鳴,他們掉了個頭,康畢[30]留神著疣豬穴,飛機怒吼著,在兩堆火光之間的一段路面上顛簸向前,隨著最后的一次顛簸升上天空。他看見大家站在下方,在揮手,現在,靠近山丘的帳篷顯得扁平了,平原伸展開了,簇生的樹木和灌木叢也顯得扁平了,一條條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都很平坦地通向干涸的水洼,有一個他以前不知道的新水源。那些斑馬,現在變成了一個個圓圓的小脊背,角馬像一根根手指一樣行走在平原上,好像是大腦袋的圓點在爬行。當飛機的影子逼近時,它們四散奔逃。它們現在顯得非常渺小,它們的移動已不像是在奔跑,你極目望去,能看見的是灰黃色的平原、前面老康畢穿著花呢夾克的后背和棕色的氈帽。他們飛過第一群山嶺,角馬正在往山上走,然后他們飛過生長著綠色參天大樹的山峰,還有生長著茂密竹林的山坡,接著又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隨地勢起伏成峰谷,緩緩向下的山坡連著另一片平原,現在熱起來了,到處是紫棕色,飛機在熱浪中顛簸,康畢回頭查看他的狀況。這時前方又出現了一座深色的山峰。

他們接下來并沒有飛往阿魯沙,而是向左轉了一個彎,他據此推斷他們的燃油夠用了;往下,他看見一片移動著的粉色云彩正飄過大地,從空中望去,就像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中的第一陣雪,他知道蝗蟲正從南邊飛來。他們開始爬升,好像在往東飛,接著天色暗了下來,他們遇到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仿佛是在穿越一道瀑布,突然,他們就從暴風雨中鉆出來了,康畢轉過頭來,對他咧嘴一笑,用手指了指,前方,他目所能及的像整個世界一樣壯闊、雄偉高聳、在陽光下白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正是乞力馬扎羅山方形的山頂。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就這時候,鬣狗在夜色中停止了悲嗥,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幾乎像人的哭聲那樣的叫喊聲。女人被這個聲音攪得心神不寧,但她并沒有醒來。夢里的她正在她長島的家里,那是她女兒首入社交界儀式的前夜。她父親不知為什么也在場,一直都很粗魯。這時鬣狗的叫聲那么響,把她給驚醒了,有那么一陣,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心里十分害怕。她拿起手電筒,朝那張哈里睡著后他們抬進來的帆布床照去。她能看見他蚊帳里的身軀,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那條腿伸出了蚊帳,耷拉在帆布床的邊上。紗布全都脫落下來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摩洛,”她喊道,“摩洛!摩洛!”

隨后她說:“哈里,哈里!”她提高嗓音:“哈里!求求你,哦,哈里!”

沒有回應,她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面,鬣狗還在發出與剛才驚醒她時一樣的怪叫聲。由于心跳得過于劇烈,她聽不見這聲音。

注釋

[1]最新數據為5895米,約合19341英尺。

[2]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一個游牧狩獵民族。

[3]一種防治常見病的小冊子。

[4]非洲班圖人的一支。

[5]這些地方都是美國富人的居住地和度假勝地。

[6]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歐洲部分的一個城市。

[7]愛琴海北岸的一個地區,分屬希臘、土耳其和保加利亞。

[8]南森(1861—1930),挪威北極探險家,國際難民事務先驅,于1922年倡議在日內瓦簽訂國際協議,給大戰后逃離的難民發放被稱作“南森護照”的身份證。

[9]奧地利的滑雪勝地。

[10]法文,意為“不用看”。

[11]“皇家獵人”是有名的意大利高山部隊的別稱。

[12]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

[13]福拉爾貝格是奧地利西部的一個州。阿爾貝格是奧地利西部蒂羅爾州的一個鄉村,該地以滑雪著稱。

[14]奧地利福拉爾貝格州的一個地區,游覽勝地。

[15]旅館名。

[16]旅館名。

[17]現名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18]位于土耳其歐亞兩個部分之間。君士坦丁堡即在該海峽西岸。

[19]旅館名。

[20]亞洲西部的半島,位于土耳其境內。

[21]這里描述的是當年希臘軍隊的軍服。

[22]小酒館和咖啡廳常用酒杯托碟來統計客人喝了多少杯酒。

[23]特里斯坦·查拉(1896—1963),出生于羅馬尼亞的詩人、散文家、編輯,長期在巴黎從事文學活動,達達主義的創始人之一。

[24]德國西南部山區,在巴登—符騰堡州,是游覽度假勝地。

[25]保羅·魏爾倫(1844—1896),法國詩人。

[26]科爾·波特(1891—1964),美國作曲家和抒情詩人。《這對我有害》是他作詞作曲的一首歌曲,其中的一句歌詞是:“知道你為我發狂,這對我有害。”

[27]鐮刀和骷髏都是西方死神的形象。

[28]一種單引擎的三座小飛機。

[29]坦桑尼亞的一座城市。

[30]康普頓的昵稱。

品牌:譯林出版社
譯者:湯偉
上架時間:2022-09-02 16:20:24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譯林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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