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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原來螞蚱是蝗蟲

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夏。

宋州平野,一望無際。

烈日炎炎當頭照,農夫碌碌汗水澆。去年一場大旱,種上麥子出不了苗,今年夏糧幾乎絕收。縣官鄉吏催收夏稅,威逼勒索,毫不寬宥。農戶大多生計無著,被迫逃亡,輾轉溝壑,餓死道旁,以致餓殍遍地,白骨蔽野。

蒼天總算有眼,六月里下了一場雨,禾苗躥長,秋后可望獲得七八成收成。果若如此,窮人交上所欠夏稅和秋稅,還能剩下些許谷米,再多挖些野菜,摻和谷糠充饑,庶幾能度過明年春荒。

這日亭午時分,在汴水南岸一方豆田之中,一位頭戴席帽、身穿短袖褐衫的中年漢子在揮汗如雨地鋤草。他年約四十,方面寬額,濃眉大眼,兩道眉毛向鬢角處揚起,眉宇間透出一股莊嚴神氣。此人姓侯,單名一個禹字,宋州東南二十里侯家莊人士。侯禹自幼發奮讀書,博覽經史,詩文俱佳,于懿宗咸通初年進士及第,經吏部關試,釋褐授官校書郎,眼下在朝中身居左補闕之職。

一個月前,侯禹接到家中書信,得知母親病重,便向朝廷告假,回到家鄉省親。其母之病,實乃饑餒所致。侯禹回到家中,帶回些許銀錢,為母親請醫問藥,又在宋州城內購得升斗食糧,讓平日靠野菜充饑的母親身體漸漸康復起來。

侯禹家有五六十畝良田,還有一百二十余畝薄田,算得中戶人家。侯禹幼時,一邊讀書一邊干些農活,雖算不上好莊稼把式,犁耬鋤耙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母親病情好轉,侯禹便趁空到田地里干些活計。

看著滿地莊稼,侯禹心中輕松不少。秋季若有個好收成,賦稅之余,家中還能留有半年口糧,自己的俸銀再補貼些許,來年春天的日子就能過得去。想想自己一個朝廷命官,七品官階,卻連老娘都養活不了,真是愧為人子啊!

侯禹正想著心事,忽覺天空陰暗下來,只見日頭被烏云遮蔽,像是要下雨了。抬頭細看,天空中又似乎不是云,一團團灰蒙蒙的東西正自東向西蔓延過來,隱約伴有沉悶的“呼呼”聲,像風又不是風。

漸漸地,東南面大半個天空愈加昏暗,太陽整個不見了,天色完全暗淡下來。

驀地,幾只蝗蟲接連落在侯禹身邊的豆棵上。侯禹正要撲打,卻見更多蝗蟲鋪天蓋地而來,振翅飛翔之聲有如千萬輛戰車隆隆開動。侯禹揮舞著手中鋤頭,向一團團蝗蟲撲打過去,一鋤頭就打死幾十只蟲子。然而,蝗蟲越打越多,轉眼間,大田里鋪滿了蝗蟲,有綠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黑色的……一尺多高的豆棵子,全被各種顏色的蝗蟲壓倒。密密麻麻的蝗蟲趴在豆棵上撕咬著、嚼嚙著,那聲音,像是有成千上萬頭牛在吃草,匯聚成悶雷般的轟鳴聲,撼天動地。

侯禹頭暈眼花,再也沒有力氣撲打蟲子,跌坐在地上,眼淚流了出來。

眨眼工夫,大片豆棵葉子被吃光了,豆棵也被嚼光。十數畝莊稼,消失不見了,只有南面一片高粱地里,橫七豎八地斜豎著一些半截高的高粱稈茬兒。

環顧四周,侯禹像遭了雷劈,癡癡呆呆,不知所從。

蝗蟲卻很精明,此處莊稼吃光了,便呼隆隆排山倒海般向西方飛去。

天空漸漸明朗起來,太陽又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曠的田野一片安靜。

忽地傳來一陣哭聲。一個壯年農夫先是捶胸頓足大聲號啕,慢慢沒了力氣,蹲下身子一聲聲啜泣。又過了一陣,他癱倒在地,呆呆地仰望天空,時不時發出絕望的呻吟。

西邊田中也傳來一陣婦人的哭聲,卻是侯家鄰居王二嫂。她丈夫三年前抽丁從軍去打仗,至今音訊全無,死活不知。去年公爹餓死,婆婆至今病餓在床。王二嫂帶著一子一女外出討飯半年,僥幸活了下來。她本滿心指望秋后多打幾升糧食,一家人糊口度日,哪知這場蝗災突如其來,眼睜睜要了全家人性命!

廣袤原野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陣陣哭聲。那哭聲,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匯成一曲人間悲歌。

侯禹曾經見過蝗災,但從未見過如此重禍,也從未聽到過如此洪濤般的悲鳴。他失魂落魄地走到王二嫂跟前,卻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一夜無眠,侯禹決意以左補闕身份書寫宋州蝗災表狀,上奏朝廷,請求當今圣上免去宋州災民今秋稅賦和所欠夏稅,并盡快施以賑濟。

清晨一起床,侯禹便埋頭奮筆疾書奏狀,忽聞東鄰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他走進鄰家,方知王二嫂剛剛懸梁自盡了。侯禹心中一陣發緊:王二嫂一走,拋下一個六十多歲的病婆婆和兩個幼子,如何過活?

侯禹從家中拿來兩升谷子,交給二嫂十歲的女兒。他找來一張舊席子,和幾位鄰人草草掩埋了王二嫂,又急急地去書寫蝗災奏狀。他深知,有無數像王二嫂這般的人家急需朝廷救濟。

懷揣奏狀,侯禹匆匆趕到宋州公廨衙門拜見刺史,欲請求刺史將本州災情擬成公文,以驛傳急遞奏請朝廷救濟災民。侯禹雖是官員,但此次是私假回鄉省親,無權使用驛傳,更無法動用驛傳急遞。按照朝廷規制,刺史遇緊急情況可用驛傳急遞報送公文。如用四百里急遞,奏狀三日內即可送抵西京長安。

在任宋州刺史張蕤,早就曉得本州名士侯禹在朝為官,聽門吏報說侯禹求見,一迭連聲說道:“請,快請侯中諫到客廳敘話!”

中諫是補闕的別稱,也是敬稱。張蕤官階正四品,侯禹不過是從七品官員,品秩相差懸殊。然而,張蕤深知左補闕乃朝廷清要之職,天子侍從官員,主掌諷諫,參與朝廷大事廷議,在朝中有直接向皇帝上封事奏報之權,因此對侯禹不敢怠慢。

待門吏導引侯禹進入衙內,張蕤早已在客廳門前迎候。侯禹向張蕤叉手行禮,張蕤趕忙還禮,將侯禹迎進客廳。二人落座寒暄完畢,侯禹便急切地向張蕤述說了鄉下遭受蝗災的慘象,將奏狀呈給張蕤過目,請他向朝廷發送驛傳急遞,奏報災情。

刺史張蕤看了奏狀,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急遞只能有緊急軍情時才能使用,奏報蟲災豈可濫用?再說,這場蝗災可不是宋州一地所僅有。蝗災從徐州、泗州起,向西蔓延至宿州、宋州、亳州、汴州、潁州,又遍及許、陳、鄭、滑、懷、汝、陜、虢諸州,河南道、州、縣幾乎都遭了蝗災。別個州郡皆不愿報災,偏只有宋州奏報災情,看來中諫閣下是不想讓愚兄我坐在這把椅子上了。當今朝廷,神策軍中尉田令孜秉政,他最忌諱州郡向朝廷奏報災荒民亂,此等情形,中諫當比在下更清楚。”

侯禹正要答話,張蕤又接著說:“中諫所寫奏狀,不惟請求朝廷免除夏秋兩稅,還要朝廷賑濟災民。眾多受災州縣,需多少救災錢糧,朝廷舍得割肉嗎?再說,鄰近州府皆不呈報災情,單單宋州又是報災又是求賑,若田軍容怪罪下來,愚兄我實在是吃罪不起喲。”

侯禹語塞,一時無奈,便央求刺史借給他一匹驛傳快馬,自己趕赴京城向圣上面奏災情。

張蕤冷笑著說:“朝廷驛傳制度,閣下豈能不知?官員一般公事不得乘驛馬,私事更不許可。擅自批準乘驛馬者,杖一百;詐乘驛馬者,處流放罪。請問中諫閣下有緊急公事驛券嗎?若有,閣下到館驛便可憑券乘馬,無須在下允準。若無緊急公文驛券,即便本官自身也無權乘驛馬。此等朝廷定規,閣下不是比本官更清楚嗎?”

侯禹明白刺史所說全是實情:朝廷文武百官不管因公因私出京,皆須到門下省領取公牒和驛券。因公出京者,按公事急緩由館驛配給馬匹或驢騾。緊急公事須乘驛馬者,事畢要在當地交還驛馬,換乘驢騾回京銷差。無緊急公務者一概不得乘馬。官員因私出行,只能頒給私券。憑私券可證明身份,館驛可接待安排食宿,但不能借乘驛馬或驢騾,只能自己花錢雇用民間騾子或驢子代步。即便是宰相或六部尚書,因私出行也要皇帝特批才能乘驛馬。侯禹離京時領取的自然是私券,只能花錢雇用民間牲口代步了。

侯禹一時無語,起身告別,又想起身上銀錢所剩無幾,硬著頭皮向刺史告借。張蕤看在他是天子近臣面上,勉強借給他三千錢。

侯禹匆忙到市上租來一頭騾子,好不容易買到些麩糠做的炊餅,便順著驛道向西京長安奔去。騾子腳力耐久,可做長途奔波之用;炊餅在路途上充饑,騎著牲口邊走邊吃,能節省不少時間。

經汴州、鄭州、滎陽,過東都洛陽,侯禹起明搭夜地趕路。過了潼關,還未到華州,那頭黑騾就累得再也爬不起來,終于倒斃。侯禹無錢再雇用牲口,只得趕往華州館驛,看能不能借一頭驢子乘騎。

華州位處東西兩京交通要沖,往來官員眾多,個個超額索要騎乘,故而驛乘十分緊缺。驛丞告訴侯禹,眼下馬匹和騾子早已用盡,連毛驢也一只不剩了。侯禹無奈,只得徒步上路。

正值六月酷暑,烈日炎炎。侯禹晝夜不停,已是筋疲力盡。夜晚,他不敢睡覺,怕睡下去就再起不了身。一路上的蝗災慘景,令他不忍卒睹:赤地千里,餓殍遍地,路旁死尸腐爛發臭,卻無人掩埋。

這日傍晚時分,侯禹終于趕到長安城東門——通化門。

守門衛士見侯禹一副灰頭土臉叫花子模樣,不許他入城。侯禹又氣又急,加之兩天沒進一口飯食,一陣頭暈目眩,“撲通”一聲昏倒在地。

大唐西京長安城,城郭南向正對終南山子午谷,北枕龍首山,東臨灞水,西抵灃水。東西長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長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人口百萬,乃華夏第一大都市。城內建有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三大皇宮,人稱“三大內”,宏觀壯麗,無與倫比。此外,尚有三大皇家苑林:西內苑、東內苑、北苑。

北苑亦稱禁苑,范圍廣大:自外郭城以北,東至浐水,西包漢長安城,北達渭河南岸,東西長二十七里,南北長二十三里。北苑園林建造精巧瑰麗,謀劃布局別具匠心。苑中宮亭二十四座,還有獵苑、球場、三處人工湖泊。另有梨園歌舞院、鳥獸馴養院及專司喂養御馬的飛龍院。

在禁苑中部亭臺樓閣和蓊郁林木之間,有一寬大湖泊,名曰魚藻池,開鑿于唐德宗貞元十二年,穆宗時擴挖,增廣三百步,加深四尺。掘出泥土堆積湖中央,筑成八丈高之土山,上建魚藻宮,樓高三層,達五丈五尺。

魚藻池東北角,九座殿閣雁序排列,環水呈西北東南走向,名曰“九曲宮”。池南有一臺閣,挺拔瑰麗,名蠶壇亭,與魚藻宮遙相對應。湖池四周,綠樹成蔭,花木葳蕤,樓閣亭臺,紅墻碧瓦,一同倒映在清澈碧透的湖水之中,恰似蓬萊仙境。

此刻,一艘龍船自池東岸向湖中心魚藻宮迤邐而行。龍船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內教坊的樂工們正在演奏樂曲《泛龍舟》。

船頭之上,四位少女隨著樂曲輕歌曼舞,歌聲隨風傳來,清新悅耳: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龍船漸近魚藻宮,靠上湖心島南側碼頭,船上之人下船登岸。最前面是四名宮衛,隨后是四位宮女。一個內侍宦官擎著曲柄紅羅傘,傘下走著一位十三四歲少年。少年頭戴平巾幘,身穿絳紗衣,稚嫩的臉上漾著笑意,口中低聲哼唱著適才樂伎們演唱的曲子。

這少年便是當今大唐天子李儇(初名李儼),他是懿宗第五子。

李儇身后緊跟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宦官,名曰田令孜。這廝本姓陳,劍南西川人氏,早年流落中原,后入宮做了閹宦,隨了宦官義父的田姓。幼年李儼被封為普王時,田令孜是普王府小宦者之一。他善解人意,在普王面前精心侍奉,甜蜜熱情,周到細致。李儼出入寢臥,游戲玩耍,田令孜形影不離。天長日久,李儼便一刻也離不得田令孜這個伴當。后來,李儼竟親昵地稱呼田令孜為“阿父”,在登基伊始,便提升田令孜做了樞密使。

樞密使一職始設于唐代宗,由兩名宦官擔任。起初其職責為接受各道、州表奏,轉呈皇帝批閱,同時向朝臣及地方官員傳宣皇帝詔命、敕令。晚唐時皇帝往往猜忌大臣,寵信宦官,遂讓樞密使與宰相一道參與商決軍國大事,使之成為握有朝廷中樞決策大權的顯要之職,與兩名宦官擔任的左、右神策軍中尉一同號稱“內四貴”。

田令孜當上樞密使之后,并不滿足,遂利用當今天子第一寵宦和樞密使職權,在高層宦官中拉攏楊氏、西門氏兩大集團,排擠掉擁立李儇繼承皇位的左、右神策軍中尉劉行深和韓文約,當上統領十萬禁軍的左神策軍中尉,掌控了朝廷和京城禁衛大權,成為宦官集團最高首領。

神策軍始建于唐玄宗天寶十三載,原為藩鎮兵馬,因參與平亂有功,奉詔入京,成為天子禁軍。德宗朝擴建為左右神策軍、左右神威軍、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神武軍等十支禁軍。這十支禁軍中,神策軍最為精銳,其常規兵員達十萬之眾,裝備精良,糧餉充裕,擔負皇宮及京師護衛重任,最受皇帝信任和倚重。

晚唐藩鎮將帥割據一方,多次發生叛亂,對朝廷造成極大威脅,皇帝對武將心懷疑忌,便以親信宦官擔任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代天子監督、統領禁軍,又以左軍中尉為首,右軍中尉為副。神策軍最高統帥——大將軍,反要聽命于護軍中尉。如此一來,皇帝和百官逐漸被宦官集團把持的神策軍所挾制,宦官操控朝廷軍政大權,成為左右朝政的特殊勢力。朝廷大臣和方鎮節帥任免,乃至皇帝廢立和皇位繼承,皆由宦官集團操持。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和僖宗等晚唐皇帝,大多為宦官所扶立,宦官專權成為唐廷的致命痼疾。

田令孜陪侍僖宗登上魚藻宮頂層,極目遠眺,終南山群峰巍峨,渭水河浩浩東流;西望咸陽,古城一片;東覽驪山,蒼翠如黛。八百里秦川盡入眼底。

一陣清風吹過,傳來陣陣擊鼓和吶喊聲。李儇扶著欄桿望去,卻被重重樹蔭遮望眼。田令孜報稱,那是神策軍將士在湖西球場上比賽擊鞠。

李儇興致頓起,一迭連聲地要去球場擊鞠。一行人匆匆下了樓,從湖心島碼頭乘上快船,駛向魚藻池西岸。上岸后換乘白鷺車,向球場趕去。

唐代宮中盛行擊鞠和蹴鞠。鞠者,球也,擊鞠就是打球。唐代,球有兩種打法,一種是蹴鞠,即徒步用腳踢球。蹴鞠可一人踢,亦可二人或多人踢。踢球者雙手下垂,可用足、腿、肩、背觸球,不可用手。三人輪流踢,稱為“轉花枝”;四人輪流踢,稱為“流星趕月”;八人踢,則稱為“八仙過海”。若兩支球隊比賽,在球場兩端分設球門,以進球多少區分勝負。

另一種打法是以杖擊球,稱為擊鞠,原是軍中游戲。將士們在軍營中有馬匹,有操場,具備擊鞠條件,是以禁軍和藩鎮牙兵相沿成習,常在軍營中舉行擊鞠比賽,將士們既強健了身體,又獲得娛樂,免除思鄉之苦。擊鞠又分兩類:一類為乘牲畜擊球,俗稱打馬球,有乘馬擊球者,亦有乘騾、驢擊球者;另一類為徒步以杖擊球,稱為步擊,俗稱“步打”。

僖宗李儇喜好乘驢擊球。他從七八歲即開始練習擊鞠,其時個子矮小,自然以乘騎低矮的驢子為便,久而久之便養成習慣。

李儇在球場側旁迎風閣內換上一身武弁服,更顯身手利落,精神抖擻。武弁服并非普通軍士之服,而是天子之服十四種之一,專供皇帝在出征、狩獵、講武、大射之時穿著。

在一陣鼓樂和歡呼聲中,李儇和田令孜帶領兩隊裝束停當的宮女,騎驢來到球場邊。宮中有專乘驢子的擊鞠隊,亦有專門乘馬的擊鞠隊,皆訓練有素,技藝嫻熟。

球場內東西各設一座球門,東球門兩旁置二十四面紅旗,西球門兩旁置二十四面綠旗。球場北緣設有裁判席,席兩側分設一排空置的旗架,某方球隊擊進一球,便將其球門旁的旗幟取下一面,插入裁判席一側旗架上。哪方球門旁旗幟率先全部取下,即算獲勝,比賽結束。

球隊稱為“朋”,李儇為朋頭的球隊為左朋,稱為御朋,穿紫衣;田令孜一隊為右朋,穿綠衣。十名內苑打球供奉,在球場內外忙前忙后,為李儇和宮女隊員牽驢、遞送球杖。

隨著數十面戰鼓擂響,一個少年打球供奉將球擺放在球場中心,左右兩朋人驢列隊進入球場。

裁判官手執令旗,站在球場中央,高聲宣呼:御朋打西門,右朋攻東門。

李儇揮杖開球,鼓樂齊奏,觀戰將士們一片歡呼。

御朋攻西球門,田令孜率右朋隊員阻擊。兩朋隊員乘坐一水兒黑灰色驢子,互相追逐,爭相擊球,煞是熱鬧。

田令孜曾多次侍奉李儇打馬球,習于讓李儇擊進第一粒球而博得頭彩。今日也不例外,李儇很快擊進一球。

霎時間鼓樂齊鳴,四周圍觀將士齊聲高呼萬歲。

田令孜熟知李儇脾性,一心要哄小皇帝高興。但他的右朋也不能老是輸球,要審時度勢進球,讓比分緊緊咬住,方顯得比賽精彩刺激,使小皇帝覺不出別人是在有意讓著他。

球場上人喊驢叫,熱氣騰騰。宮女擊鞠隊員體態輕盈,風姿綽約,騎術精湛,確是別有一番景致。

當御朋擊進第二十四粒球,旗架上插滿紅旗之時,田令孜的右朋也打進了二十一球,比御朋只差三球。

一時鼓樂大作,樂伎奏起《阿遼破》樂曲,神策軍將士們又一次山呼萬歲,慶賀御朋得勝。

田令孜臉上笑出一朵花,向李儇拜賀道:“大家球技妙絕,哪里是臣等所能企及的呢!”

宮中后妃和宦官宮女習稱皇帝為“大家”或“官家”,文武百官則常稱皇帝為“圣人”。

李儇接過宮女奉上的巾子,擦去額上汗珠兒,十分自得地說:“朕若赴擊鞠科考,必中狀元。”

俳優石野豬常在宮中供奉,其名諱雖粗俗,心智卻極乖巧,平日里詼諧幽默,妙語連珠,很得小皇帝歡心,有時說話不免會放肆起來。此刻石野豬見李儇高興,便隨口接道:“若是遇上堯帝或舜帝做禮部侍郎主考官,恐怕大家不免落第。”

這玩笑開得有點過大,李儇卻不以為意,一笑作罷。

田令孜狠狠地剜了石野豬一眼,野豬識趣地退至一旁去了。

魚藻宮西偏含光殿,李儇、田令孜沐浴更衣后,進入餐廳用午膳。

遵循主仆二人多年習慣,李儇與田令孜對面而坐,從容飲酒啖飯,很是親昵融洽。

殿中省少監肅立于含光殿門內,向恭候在殿門外的尚食局奉御點頭示意。奉御輕輕地擊了一掌,便有尚食局書吏帶領十幾名主食吏,手捧食盤魚貫而入,將一一試嘗過的“茶食”糕點布列在食案上。

田令孜手持銀箸,笑瞇瞇地招呼李儇:“大家請,請用茶點。”

李儇瞥了一眼排列整齊、晶瑩剔透、青碧如玉的越窯海棠式瓷碗,見里面不過是常吃的水晶龍鳳糕、乾坤夾心餅、象牙湯餅、玉露團、撮高巧裝壇樣餅之類,膩味地皺了皺眉頭。

此時,主食吏又呈上一個偌大食盤,上有用面雕塑蒸成的五十名樂伎,男女雜坐,吹笛、掐箏、彈撥琵琶箜篌,另有歌唱舞蹈者,儼然在演奏樂舞。

田令孜興高采烈地說:“素蒸音聲人!請大家品嘗一下味道如何。”李儇眉頭舒展開來,用銀箸夾起女伎正在吹奏的那支玉簫,慢慢地放入口中。

田令孜指點著食盤中的“素蒸音聲人”:“大家請看,這位彈琵琶者,是德宗朝長安莊嚴寺和尚段善本;吹笛者是梨園樂伎李模,吹奏法曲號稱天下第一;掐箏人是元和年間的李青青;唱曲者為玄宗朝歌伎許永新,她曾在興慶宮勤政務本樓演唱,歌聲干云,攝人心魄,催人斷腸,其時萬眾云集,廣場之上寂然無聲,人人屏息側耳傾聽,無不為之絕倒呢。”

李儇感慨道:“可惜呀,當今沒有李龜年和許永新這等音聲人了!”

主食吏呈上一個更大食盤,田令孜趕忙說道:“大家,這是‘蓬萊仙人金粟平’,面蒸蓬萊七十位仙人故事,蠻精細哩,快品嘗品嘗!”

李儇取下倒騎毛驢的張果老背上的葫蘆,放入口中,卻也沒有品出特別滋味。

接著呈上來的菜肴有朱象髓、白猩唇、駝峰炙等,李儇胡亂用了一點,便停箸說道:“沒什么好吃的,真膩歪!漱口來!”

一旁侍立的宮女早已捧著琉璃托盞,侍奉李儇漱口、凈手。小黃門服侍李儇走進東廂房,在錦榻上靠著空心藤枕歇息。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田令孜輕輕走進來,詢問道:“大家歇息得可好?”

李儇說:“睡了一陣子,已經夠了。中尉阿父,后晌去哪里游玩呀?”

“桃園的果子該熟了,大家不如到桃園亭去品嘗一下鮮桃,可好?”

李儇一聽,忙說:“阿父想到朕心里去了!朕自己爬上桃樹摘果子吃,那才叫個鮮,才叫有滋味!”

二人乘上軺車,南行五里有余,來到桃園。

禁苑之中,有桃、杏、李、梨、櫻桃、葡萄等各種果樹園。單說這桃園,就占有三百多畝土地,栽滿了十幾種桃樹。其中,有三四十年的老樹,更有十年左右盛果期的桃樹。

園子中央,有一座華美別致的建筑,名曰桃園亭,是禁苑二十四座宮亭之一。雖名曰亭,其實亭臺樓閣俱有,且精巧玲瓏,食宿玩樂之具畢備,只是不似宮中殿堂那般宏闊。

園中一陣陣果香撲鼻而來,李儇早已按捺不住,猴急地爬上一棵桃樹,揀那又大又紅的桃子摘著吃。偏凡果樹都有一種特性,越是上面頂枝結的果子越熟得早。這棵桃樹也是,李儇怎么看都覺得頂枝上幾個桃子又紅又大,就一個勁兒地往上攀爬。他雙腳站在一根細枝條上,晃晃悠悠地努力向上攀摘,嚇得站在樹下的宮女們連聲尖叫。

李儇愈發得意,摘下桃子,叫著“接好了”,不斷地往樹下扔。樹下宮女爭搶著去接桃子,嘰嘰喳喳又叫又笑,鬧個不停。

這株樹上的熟桃摘得差不多了,他也折騰得盡興了,正想從樹上出溜下來,卻見一群蟲子從空中飛來,紛紛落在樹上。有的蟲子大口吞食葉子,也有蟲子落地而死。李儇伸手捉了一只蟲子仔細察看,覺著和田令孜給他弄來玩耍的蟈蟈差不多,興奮地大叫起來:“中尉阿父,快來看呀,哪里飛來這么多蟈蟈,快捉一些帶回宮中喂養起來,夠玩耍許多日子呢!”

田令孜早已看出飛來的是蝗蟲,不是什么蟈蟈。幾天前他已接到潼關監軍宦官密報,說是有漫天遍野的蝗蟲從關東飛臨潼關,又向西蜂擁而去,估計幾日內便會飛至京畿。田令孜不愿向小皇帝稟報蝗災消息,以免惹小皇帝不高興。好在蝗蟲精明得很,它們不往城里飛,因為城里找不到可食之物。這禁苑本在城外,與京郊農田接壤,又同樣是綠油油一片青翠,蝗蟲便興致勃勃飛了進來。由于一些蝗蟲生命期限已到,落地便一命嗚呼了。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蟲子將果園鬧了個亂七八糟,花木葉子被咬得千瘡百孔,地上許多掉落的殘葉和死掉的蟲子,令人無處下腳。不時有宮女踩踏到蟲子,發出一聲聲驚叫。

田令孜親切地笑著對李儇說:“大家,這些蟲子不是蟈蟈,它們不會鳴叫,不好玩的,就不要捉了。”

李儇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那它們是甚物事?”

田令孜想了一陣子,拍了下腦袋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關東人叫它螞蚱!”

“螞蚱?那它們會吃田禾嗎?”

田令孜尷尬地笑了笑,說:“也許會的,有時候螞蚱餓極了,也會吃一點兒莊稼葉子。”

李儇想了一陣子,說:“宣京兆尹楊知至,朕要問一問他,螞蚱會不會吃田禾。”

田令孜命一名宦官去京兆府宣京兆尹楊知至進苑面圣,轉過身來,又笑容滿面地提醒李儇道:“大家還沒有賞賜樹下接桃子的宮女呢!”

李儇點點頭:“朕倒忘了,都是叫這些蟲子給鬧的。按每個宮女接住的桃子數目打賞,一個桃子一千錢,你去辦吧。”

宮女意奴接桃最多,一個人就得了一萬八千賞錢。

京兆尹楊知至汗流浹背趕到桃園門口,田令孜已經候在那里。

進北苑之前,楊知至用十兩銀子從宦官口中得知宣召他的緣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想蝗蟲不會進城,哪料北苑園子偏偏飛進一群蟲子。

楊知至心知,京畿數縣雖沒有關東蝗災嚴重,但田禾也損毀了大半,今年秋糧能有三成收成就不錯了。但要奏報實情,一怕年幼皇帝不高興,二怕田中尉會怪罪,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他兀自忐忑著,一抬頭看見田令孜,趕忙滿臉堆笑拱手施禮,欲請教應對之策。

田令孜卻半開玩笑半帶譏諷地說:“楊公怎么愁眉不展呢?您是有名的水晶琉璃心,幾個飛蟲還能讓楊公為難嗎?”

楊知至心有靈犀,稍有尷尬地“嘿嘿”笑起來。

楊知至拜見李儇,賣乖地稟報道:“臣啟奏陛下,近日有不多幾只蝗蟲飛至京畿各地。”

李儇一聽“蝗蟲”二字,不免有些吃驚。他雖不大認識蝗蟲,可也聽說過蝗蟲會釀成災荒,便問道:“中尉阿父不是說螞蚱嗎,哪里又來了蝗蟲?”

田令孜瞪了楊知至一眼,楊知至趕忙回道:“對,對,是螞蚱,就是螞蚱!”

李儇鎖起一雙眉毛,問:“到底是螞蚱還是蝗蟲?”

田令孜輕描淡寫地說:“螞蚱者,蝗蟲也,螞蚱也叫蝗蟲。”

李儇恍然大悟,問楊知至:“蝗蟲對京畿農田危害大嗎?”

楊知至:“危害極小、極小。蝗蟲飛至京畿,不吃田中禾稼,皆抱著荊棘,自行餓死,真真稱得上是義蟲哩!”

李儇問:“蝗蟲還是義蟲?”

楊知至接道:“是!是!我親往京郊農田察看,蝗蟲誰也不啃食禾稼,餓死的蟲尸成堆。我親眼所見,農夫們把餓死的螞蚱填滿了溝渠哩!”

田令孜插言說:“這都是托大家的洪福。皇恩浩蕩,澤被天下,蝗蟲也不愿為害百姓了呢!”

李儇連說:“好!這樣甚好,朕也就放心了。”

楊知至拜辭而去。石野豬悄然上前,低聲請示田令孜:“大家在園子里游逛大半天了,是不是該回宮去了?”

田令孜恨恨地低聲罵道:“蠢豬!你真是一頭再蠢不過的野豬!我等侍奉天子之人,萬不可讓大家閑下來,更不可讓大家在朝堂上與大臣們商決朝政,那樣日子久了,大家就會親近大臣,疏遠我等,我等就會被撇在一旁坐冷板凳。到那時,你就真的成了一頭豬,只有任人宰殺的份兒了。要想方設法讓大家盡情游戲玩樂,把大家侍奉得高高興興舒舒服服。只有大家天天在游樂,我等才能久享恩寵,你才能天天得到賞錢。明白了嗎?”

石野豬連連點頭:“田中尉說得極是,屬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要牢牢記下了。每日里我處置朝廷事務不在大家身邊時,你等要細心侍奉,陪大家游戲玩樂,萬萬不可讓大家閑著無聊,更不可讓朝官面圣奏事!”

石野豬一迭連聲地說:“是,是!中尉的話,小的記下了。”

恰在此時,禁苑總監前來向田令孜稟報:左補闕侯禹請求面圣,要呈報關東蝗災情狀,現在銀臺門候旨,是否允他入苑?

田令孜聞聽氣不打一處來。侯禹這廝,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卻軟硬不吃一脖子死血。他曾幾次面諫小天子,要圣上少游幸畋獵,少歌舞宴飲,要多與大臣謀劃軍國大政,尤其令人難以容忍者,是他竟然一再勸誡圣上,不要過于寵信宦官。他還以漢代宦官專權釀禍故事諷諫皇帝,不要天天與中官廝混在一起。田令孜早就對侯禹恨得牙癢,只是補闕雖官小階低,卻在言官之列,朝廷規制對言官不能以言治罪,所以一時無從下手。

田令孜遂對身邊的田常侍道:“田常侍,你去告訴侯禹,大家日理萬機,昨夜通宵未眠,方才睡下,叫他回去候旨好了。”

三日前,侯禹暈倒在通化門外,守門衛士以為又是一個餓斃的叫花子,便要將他拖開扔掉。在搜檢侯禹行囊時,衛士發現他回鄉探親時領取的關津通行文書過所和驛券,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姓名和官職,方知他竟是朝廷官員,便急忙報給上司巡街使。巡街使命人將侯禹送至萬年縣衙,交由縣令救治。

這萬年縣乃京縣。西京城內共有一百零八坊和東西兩市,以中軸線朱雀門大街為界,東半城五十四坊及東市劃為萬年縣,西半城五十四坊及西市劃為長安縣,同歸京兆府管轄。

侯禹在萬年縣客舍睡了兩日兩夜,醒來后只覺餓極,端起衙役送來的一大海碗羊肉湯餅,呼呼嚕嚕吞了下去。

剛放下飯碗,侯禹便急急離了客舍,直向大明宮奔去,連向萬年縣令辭謝都顧不得了。

大明宮是西京長安城三大內之一,因其位于宮城以東,又稱“東內”;宮城太極宮則稱為“西內”;興慶宮位于大明宮之南,稱“南內”。

大明宮始建于唐太宗貞觀八年,原名永安宮,是高祖李淵避暑之所。李淵死后,改名為大明宮。高宗李治因患有風痹病,厭惡太極宮陰冷潮濕,就斂取雍州等十五州民款,又減發文武百官一個月薪俸,籌集巨款擴建大明宮。竣工后,李治住進大明宮,在此署理朝政。此后諸帝,除玄宗李隆基外,皆在此居住理朝,大明宮取代太極宮,成為天子居住和常朝之地。

大明宮東西長三里,南北長五里,四周有十三座宮門。南面正門為丹鳳門,北行四百余步是含元殿,乃大明宮正殿,為大朝會之所。大殿臺基東西長二十三丈,南北長十二丈七尺,規模宏偉,朝廷重大慶典在此舉行。該殿建在龍首原南沿之上,高出宮南平地近四丈,遠遠望去,含元殿高大巍峨,聳入云霄,猶如天宮。

大朝會之日,天下方鎮和萬國貴賓來朝,文武百官群集大明宮,鐘鼓齊鳴,金聲玉振,香煙飄繞,山呼不絕,一派莊嚴恢宏氣象。玄宗開元年間的大樂丞、后來官至尚書右丞的大詩人王維,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詠嘆曰: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含元殿后是宣政殿和紫宸殿,為皇帝常朝和召見臣僚之地。門下省、中書省、御史臺分設宣政殿左右,另有弘文館、翰林院。左右神策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羽林軍號稱北司“六軍”,分駐東西宮門外,共同守衛大明宮。

侯禹在門下省供職,熟悉大明宮路徑,且持有出入宮門的腰牌,故方便在東內行走。他在門下省詢問得知圣上沒有上朝,正在禁苑游幸,便來到大明宮通往禁苑的右銀臺門,請監門校尉通報,求見圣人。

左、右監門衛主掌三大內和禁苑諸門守衛,九品以上文武官員皆有“門籍”,出入宮門時,由監門校尉驗明正身后方可通行。監門校尉并不能面稟圣上,只能向內常侍宦官通稟。

此刻,田常侍奉田令孜之命來到銀臺門,對侯禹說圣人剛剛睡下,不能見駕。侯禹雖心有疑問,但也無可奈何。他想,圣人總要回宮去,我就在此候駕,一定要等到圣人。

田令孜引導李儇在禁苑游玩多時,唯恐小皇帝回宮,便稟報說,興慶宮內苑小兒尹希復、王士成,近日從東市弄來兩頭斗鵝,高大威猛,矯健無比,且馴養得技藝絕倫,好玩極了。李儇一聽,興致勃發,即刻傳命起駕,趕往興慶宮。

原來,斗鵝是李儇一大喜好,比放馬畋獵斗雞走狗興趣要大得多。

僖宗車駕從禁苑到興慶宮,并不穿越大街,而是走夾城復道。何謂夾城復道?原來,這長安城除大內三苑即西內苑、東內苑和城北的禁苑之外,還有一處著名風景勝地芙蓉園,眾多詩人反復吟詠的曲江池亦在其中。玄宗開元年間,為方便皇帝和嬪妃游覽芙蓉園和曲江池,更為掩人耳目和安全起見,朝廷聚集工匠,在禁苑與大明宮之間,沿東城墻外側秘密修建了一條夾城復道。實際就是另筑一道與舊城并行的城墻,兩墻之間便是數丈寬的復道。復道外墻與城墻形制完全相同,人們不管從城內或城外看去,都不過是一道城墻,沒有什么異樣。

興慶宮位于春明門內興慶坊,后又擴建至永嘉、勝業兩坊,東西長二里有余,南北長二里半。興慶宮雖遠不及大明宮闊大,但亦占地兩千零一十六畝,相當于兩個北京明清故宮。宮內樓臺殿閣輝煌壯麗,假山湖池水碧柳青,畫船笙歌宛若仙境。此宮號稱南內,玄宗曾長居此地,與貴妃楊玉環演繹出許多風流韻事和人間悲喜劇。宮中的興慶池、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名勝,無不烙印著玄宗與楊貴妃足跡,為無數詩人詞客所吟詠。詩仙李太白曾以翰林供奉身份,在此與玄宗、貴妃以及李林甫、高力士們周旋,吟誦出傳唱千古的華麗篇章,著名者如《清平調》之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另一詩人武甄,有詠興慶宮天子宴游詩,曰:

鑾輿羽駕直城隈,帳殿旌門此地開。

皎潔靈潭圖日月,參差畫舸結樓臺。

波搖岸影超橈轉,風送荷香逐酒來。

愿奉圣情歡不極,長游云漢幾昭回。

兩位詩人之作,皆含諷喻之意。

玄宗與楊貴妃在興慶宮醉生夢死,驕奢淫逸,斷送了大唐盛世。漁陽鼙鼓動地來,天子奔竄貴妃埋。安史之亂以后,眾多藩鎮擁兵自重,爭相割據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各藩鎮屬官自除,稅賦自用,刑罰自專,節度使之位父死子繼,儼然獨立王國。藩鎮之間,互相吞并,戰亂頻仍。唐朝廷對此無能為力,或忍辱默認,違心賜節;或逆來順受,助紂為虐,一時威權盡失。朝廷之內,宦官掌控禁軍,專制朝政,動輒逼宮,廢立皇帝,擅殺大臣,大唐天子成了他們手中玩物。于是乎黃鐘毀棄,瓦缶雷鳴,天下才俊之士避世歸隱,奸邪庸碌之輩充塞朝堂。

興慶宮冷落荒涼了一些時日之后,又漸漸熱鬧起來。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成為古老而遙遠的傳說,而興慶池照樣畫船載酒,沉香亭內外重新演出《霓裳羽衣曲》樂舞。開元年間的斗雞臺,又成為內苑小兒為帝后舉行動物表演的熱鬧所在,不僅恢復了玄宗最喜歡的斗雞,而且飛禽走獸犬羊鴨鵝,都被內苑小兒調教得身懷絕技,才藝驚人。

李儇與田令孜一行人馬,從夾城復道進入興慶宮,直奔斗雞臺而來。李儇原對斗雞興趣極濃,且他調弄斗雞早已是行家里手。不過,各種斗雞比賽他觀賞得多了,總想看些新鮮玩意兒。近日他又喜歡上斗鵝,到了近乎癡迷的程度。

斗雞臺是一個三尺高的方形木臺,長寬各三丈六尺。臺子北端設有御座,乃皇帝和嬪妃專席;東西南三面各設三排席位,供宗室諸王、外戚顯貴、公卿大臣以及入京覲見的藩鎮帥臣坐觀。

李儇在御座就位,內苑小兒們行過參拜大禮,便有一著黃衫一著白衫兩個少年登上斗雞臺。

二人再拜過李儇,起身一揮手,只見一白一花兩只大鵝撲棱棱飛至臺上,一齊面向御座俯臥在地,引頸點頭,“嘎”“嘎”“嘎”叫喚三聲,算是行過參見天子大禮,惹得李儇和眾人連聲叫好。

接著,黃衣少年伸手向兩鵝中間空地一指,兩鵝遂引頸低頭相視,準備搏斗。黃衣少年將手猛地向上一舉,兩鵝“唰”的一聲抖開雙翅,同時騰空躍起,而后輕輕落地。

兩鵝初斗,顯得彬彬有禮。它們一來一往,輪番攻擊,從容不迫,進退有序,大有謙謙君子之風。李儇不禁有些失望,覺著兩只鵝不過如此,技藝平平,了無新意。

田令孜早已看在眼里,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向黃衣少年輕輕舉了舉手。只見那少年將手指放入唇間,一聲呼哨響過,兩鵝同時騰躍而起,在空中相互對啄一口,又同時落地。如此三個回合過后,大白鵝性起,連連追擊雜色鵝,迫得它團團亂轉。大白鵝兜著圈子連續攻擊,雜色鵝成了一只陀螺,在原地不停旋轉,似乎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大白鵝勝券在握,不停地躍至雜色鵝頭上凌空進擊,啄掉了對手幾根羽毛后,精神更加抖擻,在對手頭頂狠狠啄了一口。雜色鵝“嘎”地大叫一聲,頭上便有血珠撲簌簌滾落下來。

白衣少年似乎來了精神,突然發出一聲更加尖厲的哨音,雜色鵝陡地振作起來,像大鵬展翅,如泰山壓頂,閃電般迅猛地向大白鵝連續發動攻擊。人們看不清它們的動作,只見兩鵝的翅膀時開時合,發出陣陣“噗”“噗”的響聲。轉眼之間,大白鵝的羽毛雪片兒似的飄落下來,頸子也縮短了許多。

李儇興奮得站起身來,高聲大叫:“快啄!快!快!”

雜色鵝乘勝發起致命一擊,疾速往白鵝頭上奮力一啄,只聽一聲慘叫,白鵝頭頂鮮血涌流,兩翅耷拉在地,趔趔趄趄轉了一個圈,灰溜溜逃下臺去。

李儇雙腳跳上御座,面龐漲得通紅,聲嘶力竭地叫道:“好!好!妙極了!朕要重重地賞!賞!”

田令孜笑瞇瞇地問:“大家怎么個賞法?”

李儇脫口喊道:“五十萬!賞雜色鵝五十萬錢!”

田令孜熟知,李儇平日封賞無度,賞宮女,賞宦官,賞侍衛,賞伶人歌伎,賞內苑小兒,賞嬪妃國戚,且賞額越來越大。國庫已經空虛,可黃發天子絲毫不覺,只以為有偌大國庫,便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今日他竟然一開口就是五十萬!五十萬錢是多少,李儇不甚了了,可田令孜卻清楚得很。一個七品縣令,每月官俸不過一千七百五十錢,加上食料雜用三百五十,共計二千一百,一年俸料不足二萬五千錢。也就是說,一只斗鵝賞錢超過二十個七品縣令年俸總額。

田令孜正在思慮帑藏還能支撐多少日子,忽聽李儇又大叫一聲:“阿父中尉,傳朕口諭,賞雜色鵝五十萬錢!”

兩個少年跪地叩頭,口中高呼:“謝大家恩賞!”

李儇問起二人姓氏,白衣少年自稱尹希復,黃衣少年名曰王士成。

李儇詢問何來此等斗鵝尤物,二人俱言是用錢從東市買得。

田令孜乘機向李儇奏道:“京城東西兩市,每日里萬國客商云集,各種奇珍異寶乃至域外良禽怪獸應有盡有,大家可命他二人常去兩市弄些新鮮之物,以供觀賞。”

李儇很是高興,點頭道:“阿父中尉說得是,朕命尹希復為東市宮使,王士成為西市宮使,皆賜正七品上官秩。”

中唐以降,職官品秩一至九品皆有正品、從品之分。自四品至九品,正品和從品又分上、下兩階,如九品官,有正九品上、正九品下、從九品上、從九品下。像侯禹這左補闕官職,要經十年寒窗,經鄉試、省試,科考進士及第,過吏部關試,方得釋褐入仕為九品官,再經八年磨勘之后,才可升為從七品官。一個內苑小兒,只是斗了一場鵝,便賞給正七品上官階,比左補闕高出兩個階級,可謂一步登天。

侯禹在大明宮苦苦守候,始終不得李儇消息。

到了常朝日,小皇帝仍是不上朝,只有黃門宦官傳宣口諭:文武百官,一概免去朝參。幾番周折,侯禹終于打聽到圣上在興慶宮游戲的消息,便決意闖宮。

侯禹先找到當朝宰相、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鄭畋稟報災情,請他設法讓自己面君。鄭畋深知事關萬千百姓生死,非同兒戲,可他同樣多日見不著圣人,皇帝身在何處,每日在做甚,他也不得而知。他咬咬牙,給侯禹寫了一紙手令,命他面圣奏事,請諸宮苑監門衛士放行。這本不合常例,可禁衛大權在田令孜手里,他只能如此行事,權且讓侯禹去撞撞運氣。

侯禹來到興慶宮西北角偏門麗苑門,向監門衛士出示了鄭畋手令。衛士卻說,田中尉有令,未經宣召任誰也不許進宮。

侯禹氣急難耐,當即和守門衛士爭吵起來。衛士只得來到值守房,稟報監門校尉。監門校尉倒是與侯禹相識,聽了衛士稟報,來到麗苑門外與侯禹見禮。他告訴侯禹,田中尉確有嚴令,不敢教人擅入。不過,他愿去請示田中尉允準侯禹晉見圣人。

京城及皇宮內苑禁衛十分嚴密,禁衛軍系統龐大而且復雜,互相輔助又互相監督。除最強大、最精銳的神策軍外,原有禁軍分為六軍十六衛。六軍即:左、右神武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羽林軍。所謂十六衛,即: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左右監門衛掌宮苑諸門禁衛,文武官員出入宮苑,皆有門籍。臺省寺監核實官員身份、人數,每月造冊上報。進入宮門官員由左監門衛校尉核準身份,出宮門官員則由右監門衛校尉核查。

如今,田令孜不但職任神策軍中尉,還兼左監門衛上將軍,所有宮苑守門將校士卒都要聽從其號令。

監門校尉向田令孜稟報說,左補闕侯禹在麗苑門外請求面圣。

田令孜一聽,鼻子都氣歪了:好你個侯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擅闖北苑不得晉見,竟又追到興慶宮來了。不準見!

監門校尉回到麗苑門,轉告侯禹未獲田中尉允準,請他回去,待上朝時再面圣為宜。

侯禹悲憤交加,在宮門大罵起來:“田令孜,你個欺君閹豎誤國奸佞,大唐江山遲早要斷送在你手里!”

終于到了僖宗上朝的日子。

同文武百官一樣,侯禹四更時分起床,五更天便到達大明宮南面橫街等候。宮鐘響過,文官們從正門丹鳳門東側望仙門入宮,經下馬橋步行一里路,至東朝堂列班;武官從丹鳳門西側建福門入宮,經西下馬橋至西朝堂列班。這東西朝堂,是朝會之日文武百官等候朝見之所。平日朝會謂之常朝,五品以上官員方得朝見,稱為常朝官。補闕、拾遺品秩雖低,卻因是天子侍從官員,故而列入常朝之班。

百官聚齊之后,文武兩班按品秩列隊,由監察御史帶領,內侍省典直官導引入內門。監門校尉二人宣贊“唱籍”,手執門籍簿冊逐一點名,被點到名字者答“在”。文官經東側通乾門,武官入西側觀象門,再一次“唱籍”點名,而后進入宣政門,至宣政殿前列班。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對班于香案前,其余百官按班列于殿庭左右,由一品班至五品班,每班皆以尚書省官員為首。

侯禹排在香案之東、門下省官員班次末尾,與文武百官一同肅立恭候圣駕。

隨著門下省侍中一聲宣贊,少年天子李儇從西序門步入庭中,田令孜緊隨其后。

李儇坐上御座,殿中省監、少監,尚衣、尚舍、尚輦奉御官分立左右,各豎三柄錦扇。

金吾將軍奏道:“左右廂內外平安。”

中書省通事舍人高聲贊禮,宰相率百官向皇帝叩拜。而后,三品以上官員扈從李儇進入宣政殿。

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王鐸為宰相之首,率百官向李儇再拜,文武分左右班立。

王鐸啟奏道:“臣王鐸恭賀陛下,近日有蝗蟲飛至關中乃至京畿農田,但皆系義蟲,不食田禾,自行餓死,故未造成災害。此皆陛下英明盛德所至。”

京兆尹楊知至也趕忙上奏:“微臣親往畿縣視察農田,見飛來的蝗蟲皆落在草棵荊棘之上,拒食禾稼,全都餓斃。百姓收集蟲尸,炒熟而食,美味可口,可充多日食糧哩!百姓交口稱頌陛下盛德,感天動地!”

大臣們接二連三出班上奏,紛紛向李儇稱賀。

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鄭畋奏道:“臣鄭畋啟奏陛下,上個月徐州、泗州、宿州發生蝗災,向西蔓延至關東、關中三十余州,就連京畿數縣也受了蝗災。左補闕侯禹回故鄉宋州省親,正遇蝗蟲肆虐。他提早返京,一路經過眾多州縣,親見蝗災景況,請陛下恩準侯禹面奏詳情。”

李儇點頭,侯禹應召入殿,朗聲奏道:“陛下!蝗蟲飛至宋州臣之家鄉時,微臣正在田中鋤草,眼見蝗蟲遮天蔽日,天空一片黑暗。蝗蟲落在禾稼之上,密密麻麻,咬食禾葉之聲,如狂風暴雨,轟然如雷,轉眼之間莊稼便被吃光。臣回京行程千余里,一路上看到蝗災情景,與宋州大致相同。關中、京畿蝗災雖稍輕些,禾稼被毀也有十之七八,秋糧至多能有三分收成。微臣以為最緊要者,一是須盡快頒詔受災州縣,開倉放賑,勿使災民流離失所,造成大亂。二是受災州縣夏季欠稅和秋稅須一概停征,否則萬千災民便沒有活路了!”

翰林學士承旨、同平章事盧攜乃鄭州人,他收到數封家書,得知家鄉遭受蝗災異常慘重,秋季莊稼絕收,百姓流離,餓殍遍野,遂接著奏道:“臣親見關東去年大旱,自虢州至海州,麥才半收,秋季又幾乎絕收,百姓以樹葉為食,不少人逃荒他鄉,餓死溝壑。今年又遭蝗災,莊稼被蝗蟲噬盡,兩稅實已無物可征。臣懇請陛下頒敕詔受災州縣,停征兩稅,賑救災民。”

李儇有些出乎意外:“京兆尹楊知至到畿縣察看災情,不是說螞蚱——呃——就是蝗蟲,不吃田禾,都抱著荊棘餓死了嗎?”

侯禹:“陛下,哪有不吃莊稼的蝗蟲,京兆尹這是欺君罔上!”

鄭畋又奏道:“臣到畿縣察看過,確如侯補闕所言,田禾被蝗蟲吃掉七八成,剩下兩三成殘禾收不了多少糧食。”

李儇:“那日朕親見蝗蟲飛至北苑,數量不算多嘛!”

侯禹:“陛下,京城內沒有田地莊稼,蝗蟲不會傻到涌進城里餓死。北苑沒有田禾,自然也不會有許多蝗蟲飛進去,望陛下明察!”

田令孜突然大喝一聲:“放肆!你是欺負大家年幼嗎?大家親眼所見,還能假得了嗎?”

侯禹毫不示弱,朗聲說道:“陛下未曾營田務農,自然不明白蝗蟲對莊稼為害之烈!”

田令孜更加氣惱:“反了!反了!侯禹,你這是蔑視君上!按律應治你欺君之罪!”

侯禹熱血涌頭,指著田令孜斥責道:“你身為宦官,卻把持朝政,欺圣上年幼,整日煽惑圣人游戲玩耍,不理朝政,連宰相不經你允準都不能面君,真是豈有此理!”

文武百官聞聽此言,皆覺解氣,但唯恐田令孜發怒降罪自身,故而無一人吱聲,朝堂上一片寂靜。

田令孜氣得大叫:“侯禹,你玷污君父,犯上作亂,罪不可赦!”

侯禹凜然怒斥田令孜:“你一手遮天,貪贓賣官,蒙蔽圣聰,欺壓群僚,敗壞綱紀,真正是無君無父的亂臣賊子!大唐江山早晚要毀在你等閹人手里!”

田令孜轉身對李儇一拱手,咬牙切齒道:“大家!侯禹犯大不敬罪,罪該萬死!”

李儇呆若木雞,口中囁囁嚅嚅:“阿父……阿父中尉……”

鄭畋:“陛下,侯補闕雖言語粗直,冒犯了田中尉,但他所言蝗災卻是實情,望圣上明察,救濟災民安撫百姓要緊!”

田令孜:“不可!今日必須治侯禹死罪,其余事體以后再議!請大家傳諭,即刻將侯禹推出殿去斬首!”

鄭畋急忙再奏:“陛下,萬萬使不得!侯補闕是朝廷言官,諷諫是其職責所在。祖宗立下規矩,言官不以言治罪!”

鄭畋說罷,拉拉身邊盧攜的衣角,示意讓他幫腔搭救侯禹。盧攜剛要開口,卻見田令孜射來惡狠狠的刺人目光,不禁打了一個冷戰,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田令孜催促李儇下旨處死侯禹,僖宗茫然地看看左右,又看看田令孜那張平日總是笑容可掬眼下卻變得猙獰可怖的臉,不由自主說道:“左補闕侯禹……賜死……”

鄭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朗聲奏道:“陛下!我大唐自太宗立下規矩,言官不得因言獲罪。即便侯禹說的全錯了,也不應治罪,更沒有死罪!若是追究侯禹言事之罪,有違大唐祖制,萬萬不可!”

田令孜冷笑一聲,說:“鄭堂老,言官不以言治罪,難道就可以目無至尊侮謾天子嗎?莫非說言官弒君篡國也不能治罪?真是豈有此理!左右千牛衛,將侯禹推出去砍了!”

鄭畋以頭觸地,嘶聲喊道:“陛下!臣愿辭去相位,以保侯禹性命!”

王鐸等大臣也紛紛跪地求情:“請陛下開恩!”

盧攜也猶豫著跪了下來。

田令孜對侍衛在側的千牛衛將軍吼道:“還不給我動手!”

李儇看見田令孜兇神惡煞般模樣,嚇得連連揮手。

兩名千牛衛架起侯禹,將其拖出殿門。

侯禹高聲斥罵不止:“田令孜!你這個禍國殃民的閹賊,罪該萬死!上天不會饒過你!”

上架時間:2021-12-06 15:43:39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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