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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直似當時夢中聽

  • 晚唐風云
  • 林泉
  • 14696字
  • 2021-12-06 15:44:37

朝廷接到沂州刺史丁練成的軍情急報,說是黃巢賊軍四面圍攻沂州,城內糧草箭支用盡,州城危在旦夕。接著,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和荊南節度使楊知溫又飛章急奏,說是王仙芝草軍接連攻陷鄂州、安州、隋州,活捉隋州刺史崔休徵,節度使李福之子已經戰死,請求朝廷速派大軍增援。

田令孜雖然獨攬朝廷大權,可這用兵打仗之事,他卻一竅不通。如今數鎮將帥告急求援,奏章紛至沓來,哪一處都是要兵要錢要糧。常言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眼下朝廷一無餉銀,二無糧草,不管是禁軍還是藩鎮牙兵,都阻擋不住草軍縱橫天下。倘若草軍打進關中和京城,朝廷傾覆,田令孜自然沒有好果子吃。田令孜明白,當務之急是籌集糧餉。

田令孜挖空心思,終于想出一條妙策:賣官鬻爵。本來他早就在收賄賣官,可那是暗中交易。如今朝廷可以平寇名義,冠冕堂皇地賣官了。天下想當官之人不知幾多,若朝廷明定官價,以捐助兵餉名義賣官鬻爵,那些富豪巨賈納錢便可得官,必會趨之若鶩。甚而有些官迷心竅之人,寧肯把妻女賣給娼家,也要弄一頂官帽戴在頭上。如此一來,天下財貨便會源源不斷滾滾而至,不唯朝廷有了兵餉,自己和年輕天子也有了享樂的銀子,我中尉阿父的地位便穩如泰山,長久地替李儇掌管這萬里江山。

妙計已定,田令孜便唆使僖宗詔告天下:凡出家財百萬以上助兵餉者,朝廷可賜給“殿中侍御史”或“監察御史”的誥身。

鄭畋看了詔書,氣得捶胸頓足,提議堂老們聯名上書僖宗,請求收回賣官鬻爵詔命,阻止這種有失體統和朝廷顏面的誤國之舉。

盧攜私下已聽過田令孜招呼,雖然心中也覺著賣官鬻爵有辱斯文,可這出自田令孜的決斷,他只能遵從。再者,朝廷財政匱乏,兵餉沒有著落,不采用這般權宜之計,又如何去剿滅草寇?本朝自中宗、肅宗始,再到代宗、德宗、穆宗,納貨封官之事多有所見,今日行之又有何不可?他又何必反對呢?

首相王鐸由于主張招安受挫,自覺氣短,只能處處順著盧攜。對于賣官鬻爵之事,他裝聾作啞,看情勢順水推舟。

鄭畋孤掌難鳴,只能徒呼奈何。

太常博士皮日休對朝廷賣官之舉嗤之以鼻,覺得在如此齷齪的朝廷中為官,實在徒蒙羞垢,愧對天下士人和黎民百姓,索性上書吏部,請求辭去朝中官職,到州府去做僚佐。

鄭畋自然理解皮日休的心情,但他也深知,像皮日休這般才志之士,正是朝中諍臣,國之棟梁??上环陼r,賢路填塞,才導致他報國無門。鄭畋決意出面替皮日休說話,向朝廷舉薦,超拔日休做一方主官,使之能夠施善政于民,為地方官吏樹一典范。

鄭畋破例親至吏部,詢問州郡主官有無缺額。吏部侍郎說,眼下只有嶺南橫州刺史出缺。橫州地處蠻荒,一般官員不愿到那里任職,故而橫州已有時日沒有刺史主政了。

鄭畋說,我舉薦一個德才兼備之人,此人必不會嫌棄橫州荒遠。吏部侍郎忙問他舉薦何人,鄭畋以實相告。恰巧,這位侍郎也很贊賞皮日休,說他才具、學識、德操俱佳,若皮日休愿到橫州任職,那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位侍郎還說,他愿與鄭堂老一同舉薦皮日休。鄭畋大喜,當即與吏部侍郎聯名上書,向朝廷舉薦皮日休出任橫州刺史。

為盡快聚斂錢財,田令孜命尹希復、王士成在巨商大賈中物色買官之人。王士成、尹希復首先便想到賀四,但賀四無意買官。他知道,花費許多銀錢買一個閑散官職,不過掛個空名兒,一班科班出身官員根本瞧不起你。其時,納錢買官者被稱為“斜封官”,意即不是正道得來的官職。即便用錢買到個御史或員外郎官銜,甚或買到檢校侍中的職名,與宰相同階,卻并無任何實際差使,甚而在衙門里連個閑坐之處也沒有,故而被時人諷為“三無坐處”。

見賀四不愿買官,尹希復和王士成又提議讓郭七郎買官。賀四沉吟許久,想想七郎如此玩耍下去亦非長久之計,是該給他找個門路,讓他有個著落,也好慢慢懂些世道,看來七郎并不適于經商,說不定到官場里還能混出些名堂來。

賀四找來郭七郎,向他說起買官之事。七郎聞聽花錢便可買官,即刻興致高漲,追問花多少錢可以買到官職。賀四告訴他,一百萬錢可買員外郎,三百萬可買到御史,五百萬可以買到刺史。七郎心道,做什么鳥御史、員外郎,太沒意思,弄個刺史倒是不錯,和江陵府尹一樣,出入親兵侍衛成群結隊,佐官衙役前呼后擁,還要騎馬坐轎,鳴鑼開道,黎民百姓跪伏拜迎,好不威風!

七郎一拍胸膛,叫道:“我便買他一個刺史做做!”

賀四有些哭笑不得,告誡說:“刺史雖是實職,可朝廷也很吝嗇。你買個刺史,到任一年半載,免了你的官,再賣給他人,又收一大筆銀錢。到那時,錢沒了,官也丟了,如何是好?”

七郎卻不以為意:“這個不妨事。做上一年半載刺史,即便免了官,我也是做過官的人,子孫便是官宦子弟,出身宦門,再也不是鄙賤低下、連平民衣衫都不能穿著的等外之人!”

賀四聽了這番話,不禁有些動情。好,就讓他買一個刺史做去,也好給咱商賈之家掙個臉面!

不日賀四便請尹希復和王士成到酒樓宴會,讓七郎將五百萬的便換交給尹、王二人,并另外饋贈二人各五十萬錢,請他們一定為七郎謀個實任刺史職位。王士成、尹希復拍胸許諾定將此事辦妥,讓賀四和七郎盡管放心。

尹希復、王士成二人從五百萬中抽出一百萬分贓,其余四百萬奉交田令孜。三日之后,尹、王二人便將橫州刺史的誥身當面交給了郭七郎。

如此一來,鄭畋和吏部侍郎舉薦皮日休出任橫州刺史之事,自然告吹。而郭七郎一步登天成了朝廷命官,且是堂堂四品實任刺史!

尚君長帶領楚彥威、蔡溫球和幾名衛士,充作商客,秘密來到潁州。

次日,吳彥宏等人也悄悄來到潁州,與尚君長會合。幾人商定了進京路徑和方法。尚君長和楚彥威、蔡溫球扮作山林大盜,吳彥宏、魯平、胡恒和一隊士卒充作官兵,以進京獻俘之名,用囚車押送尚君長等“巨盜”上了路。

尚君長和吳彥宏等人出潁州西門,行走六七十里路光景,來到一個名為九龍崗的地方。吳彥宏見路旁有一片松樹林,長得十分茂密,便和尚君長商議,讓眾人在此休息一下,吃些干糧,填飽肚子,也好繼續趕路。

正說話間,松樹林里沖出一彪人馬,將尚君長等人團團圍住。吳彥宏定睛看去,認得騎在馬上的將領正是宋威麾下鎮將朱可,不禁甚感詫異。

吳彥宏問朱可意欲何為,朱可哈哈大笑,說是奉招討使宋威之命,前來捉拿草賊巨魁尚君長。

吳彥宏情知不妙,心知有人走漏了消息,再隱瞞下去已沒甚必要,便朗聲說道:“本官奉監軍使楊復光之命,押送草軍首領尚君長等前往京城請罪,并請求朝廷招安?,F有監軍使公文和奏狀在此,請朱將軍過目?!?

朱可接過公文和奏狀,卻并不打開,徑自撕個粉碎,隨手往空中一揚,公文、表狀像雪片兒似的隨風飄去。

朱可冷冷笑道:“末將不管這個,只要你等隨我去見宋大使。”

接著,朱可大喝一聲:“統統給我綁了!”

牙兵們不由分說,將吳彥宏等人全都綁了,驅至樹林深處。

朱可命牙兵將尚君長、吳彥宏等人一字排開,跪在地上。

吳彥宏見勢不妙,厲聲喝問:“朱可,你要做甚?”

朱可陰陰笑道:“本將軍奉宋大使之命,要將爾等草寇與勾結草賊的內奸統統處死!”

吳彥宏大罵道:“宋威欺瞞朝廷,禍國殃民,不得好死!”

胡恒哭號道:“朱將軍不能殺我,我是宋大使的人!掌書記蘇立可為我做證!”

朱可喝道:“你號什么號?大使有令,通通處決,一個不留。怎的,你脖子硬是怎么著?那就拿你先試刀!”

朱可一揮手,只見刀光一閃,胡恒脖腔的熱血噴射出去幾尺遠,人頭骨碌碌滾到吳彥宏跟前。

朱可又一揮手,劊子手們同時舉刀劈下,吳彥宏和魯平的人頭“噗”“噗”滾落于地。

緊接著,跟隨吳彥宏而來的士卒全被誅殺。

尚君長以為自己進了陰曹地府,睜眼一看,見那些個松樹明明依舊挺立,枝葉迎風不停地擺動著。他伸手摸摸頭顱,依然在頸子上長著。

卻聽朱可一聲斷喝:“將尚君長這三個賊魁押送京城,獻俘闕下!”

尚君長這才看清楚,楚彥威和蔡溫球也仍然活著。

朱可一行人馬尚在途中,宋威奏狀已先期送達朝廷。宋威在奏狀中說,他率領人馬在潁州以西進剿草寇,鎮將朱可活捉了草賊大將尚君長和楚彥威、蔡溫球,臣特命朱可押送三個賊魁獻俘闕下,請求朝廷論功行賞,給朱可及有功將士加官晉爵。

楊復光得知宋威的無恥行徑,氣憤至極,立即上書朝廷,說明王仙芝曾七次書寫懇求朝廷招安書狀,皆被宋威隱瞞不報;尚君長原本是奉王仙芝之命前往京城負荊請罪,請求朝廷招安,并非被俘。宋威命朱可截殺朝廷命官吳彥宏和魯平、胡恒等官兵多人,掠走尚君長三人,實屬妄殺無辜,欺君罔上,冒功請賞,應嚴究治罪!

楊復光奏狀送達京師,朱可押送尚君長等也來到了長安,朝廷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崇政殿內,鄭畋和盧攜又一次各持己見。

鄭畋主張依照監軍使楊復光請求,嚴究宋威、朱可之罪,即刻罷免宋威招討使之職。盧攜針鋒相對,認為楊復光作為招討副使,與宋威不和,嫉功誣陷大臣,應當予以嚴懲。鄭畋則反駁說,楊復光身為監軍使,監督招討使是其職責所在,上章彈劾宋威無可非議,怎能以此治監軍使之罪呢?真是豈有此理!

見鄭畋、盧攜二人爭執不下,王鐸只得出來和稀泥,說是二位堂老不要爭了,讓御史臺審問一下尚君長等人,事情不就清楚了嘛!

王鐸內心原本傾向鄭畋,無他,皆因其胞弟王鐐仍被困在王仙芝軍中,若草軍被招安,其胞弟便可安然無恙。他深知王仙芝一心想著受招安,此事王鐐在信中說得很清楚。但眼下他不便明說,只有提出審問尚君長等人,那樣,一切便會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鄭畋自然贊同王鐸提議,說這樣最好,尚君長等三人是當事人,此事一問不就清清楚楚了?

盧攜沒有理由反對審問尚君長等人,只好默認。

僖宗見堂老們終于達成一致,便對田令孜說道:傳諭御史臺,提審尚君長、楚彥威、蔡溫球三人,看看草賊是否真的愿受招安。

田令孜心中暗暗叫苦:御史臺若提審尚君長,斷然于宋威不利。但此刻他也拿不出理由搪塞,只得口稱“遵諭”。

御史臺內設三院,專掌以刑法典章糾劾百官。其一為臺院,有侍御史六人;二為殿院,設殿中侍御史九人;三曰察院,有監察御史十五人。

御史中丞遵僖宗圣諭,命侍御史歸仁紹主審尚君長一案,另有一名殿中侍御史和一名監察御史為副審。

侍御史歸仁紹綽號“鐵面御史”,以公正無私、不懼權貴、不徇私情聞名朝野。他深知尚君長一案干系重大,絲毫不敢馬虎大意。受命當日,歸仁紹就會同殿中侍御史和監察御史兩位副審,親自到牢房仔細察看了尚君長等三人身體狀況,并向三人詢問核實了姓名、籍貫以及在草軍中所任職務等,要他們次日在公堂上如實回答問話。歸仁紹還叮囑牢頭,要仔細看護尚君長等人,飲食要清潔足量,不得毆打或虐待。

次日上午,歸仁紹和兩位副審先提審楚彥威。

楚彥威被帶上堂來,不料他嗚嗚哇哇一句話也說不清楚,歸仁紹等人連一個字也沒聽明白。

歸仁紹忙命人找來獄醫,診視結果是楚彥威竟然已經啞了。

歸仁紹又匆忙命吏人提來蔡溫球,蔡溫球同樣也成了啞巴!

事發突然,歸仁紹手心發涼,頭上冒汗,與兩位副審急匆匆趕到關押尚君長的牢房。

尚君長以手指口,嗚里哇啦一通,就是說不清一句話。歸仁紹心下已然明白:這三人同時遭暗算,吃了啞藥了。

歸仁紹心慌意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監察御史說,尚君長雖口不能言,還可命他用筆寫下供詞嘛!歸仁紹豁然省悟,當即命人拿來紙筆,哪承想,尚君長十個手指已全被折斷,無法握筆!再察看楚彥威、蔡溫球二人,手指竟也全都折斷了!

歸仁紹氣得七竅生煙,跳腳大罵牢頭,當即上書朝廷,請求徹查此案。

紫宸殿里,堂老們在僖宗面前又是唇槍舌劍一番爭吵,不過此次加入了田令孜。鄭畋一番慷慨陳詞,力主徹查尚君長三人疑案。不料田令孜冷冷說道:“尚君長是草寇巨魁,楚彥威、蔡溫球是朝廷叛逆,罪無可赦,斬首示眾便是,還查個鳥?”

盧攜也鸚鵡學舌般說道:“田中尉說得是,殺了就是,還查什么案!”

僖宗早已坐得不耐煩,心中急著去打馬球,見阿父中尉發了話,連忙說道:“傳諭,將草寇尚君長等押赴東市,斬首示眾!”

田令孜、盧攜連忙應道:“臣遵諭!”

王鐸也接著應道:“臣王鐸,謹遵圣諭!”

田令孜趕忙擁著小皇帝,下殿打球去了。

鄭畋氣急,又無可奈何,遂仰天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尚君長等人在京城被斬首示眾的消息傳來,在草軍將士中引起極大震動。當眾將領得知事情原委后,悲憤莫名。他們一是對朝廷君臣切齒痛恨,二是對王仙芝背著將士們卑躬屈膝請求招安,卻遭朝廷如此凌辱和屠殺感到氣憤和羞恥。柳彥璋、曹師雄、畢師鐸和尚君長胞弟尚讓等人,當面斥責王仙芝,王仙芝也覺無地自容,只有一再向眾將領打躬作揖道歉。

尚讓失去兄長,遭受錐心之痛,只覺天塌了一般。在蒙頭大睡三天之后,他不辭而別,帶領所部人馬離開麻城,北上投奔黃巢去了。

柳彥璋也甚感失望。在蘄州招安時,王仙芝的做派就遭到草軍兄弟們不滿。柳彥璋曾反復向王仙芝講明道理:草軍可以受朝廷招安,但朝廷須有誠意,公正對待草軍將士。若朝廷只是為了剪滅草軍,以招安為名,耍弄陰謀詭計暗算草軍,那我等只有與朝廷血戰到底,拼他個魚死網破,縱死而無憾!

柳彥璋和王仙芝是村鄰,對他再熟悉不過。王仙芝經營鹽幫時,長于算計,依靠賄賂手段與官府周旋多年,具有商人的精明和心計。然則,他讀書甚少,胸懷不夠寬闊,目光也不算遠大,缺乏宏圖大計。此番王仙芝背著將士,命尚君長千里迢迢前往京城負荊請罪,卑躬屈膝請求朝廷招安,實在是自取其辱,愚蠢至極。此舉可謂既失策又失格,完全丟掉了草軍尊嚴和義軍統帥的人格,令將士們心寒齒冷,被世人瞧不起,遭朝廷凌辱亦是必然結果。

柳彥璋心情沉重,思慮再三,他只有勸說王仙芝振作精神,帶領草軍英勇奮戰,再打幾個勝仗,庶幾可使草軍將士人心重聚,走出困境。

一連數日,柳彥璋與王仙芝促膝長談。柳彥璋說,只要你決心打到底,弟兄們仍然會跟著你,擁戴你,血染疆場在所不惜。對于草軍日后用兵方略,柳彥璋提出攻取荊南重鎮江陵,補充糧餉和人馬,以振軍心,再圖大舉。

王仙芝自覺愧對草軍將士,愧對尚君長在天之靈。他與尚君長是幼年伙伴,共同經營鹽幫多年,又一起舉事起義,并肩轉戰南北,同甘共苦,情同手足,不想卻讓他落得如此下場,真是百身莫贖、追悔莫及!這楊復光、宋威和朝廷君臣都不是好東西,我王仙芝算是被他們害苦了!打!打下去!只要我王仙芝還有一口氣,就要拼到底!

王仙芝聽從柳彥璋建議,召集將士,振臂高呼:愿跟隨我王仙芝走者,去打下江陵城,為尚君長報仇!

草軍將士群情激憤,一片怒吼之聲。

次日午時,草軍從麻城出動,直撲西南江陵古城。

大雪紛飛,江陵城籠罩在一派迷蒙混沌之中。

正月初一,荊南文武官員頂風冒雪齊集江陵府衙,向節度使楊知溫拜賀元日。

午間,楊知溫大開宴席,款待文武僚屬。衙署客廳容納不下諸多官員,宴會便在軍府大堂舉行。

眾多官員輪番向楊知溫敬酒,楊知溫卻之不恭,加之心情舒暢,也便開懷暢飲起來,直喝得醉眼蒙眬,飄飄欲仙,如同身處云霧之中。

楊知溫也算得半個文人,值此新春佳節高朋滿座酒酣耳熱之際,不免心血來潮,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口贊一絕:

瑞雪兆豐年,荊南潤萬田。

同儕頻相賀,老夫笑開顏。

僚屬們一片稱頌叫好之聲。

軍府營伎們賣力地演奏散樂,歌舞不絕。

法曲《巫山女》明亮舒暢,如同飛瀑流泉,珠落玉盤。

一隊舞女雁陣而出,婉轉清麗的歌聲好似從天外飛來。

楊知溫聽得如癡如醉,不時擊節贊嘆。

一曲終了,僚屬們皆沉浸在歌曲聲中。

楊知溫站起身說道:“諸位,新任掌書記羅隱,乃當今聞名天下的大才子,請他即席賦詩助興,以賀新年,如何?”

眾人齊聲歡呼叫好。

羅隱前不久從京城輾轉來到江陵,干謁節度使楊知溫。楊知溫知他大名,便留他做軍府掌書記。羅隱原本帶有宰相鄭畋的推薦書信,但并未將書信呈遞。并非羅隱故作清高,他只是想,如楊知溫有識人眼光,自然會留用他;若他毫無識人之明,便無須留在此地。

楊知溫要羅隱即席賦詩慶賀元日佳節,羅隱有些犯難。對于歌功頌德溜須拍馬這一官場惡習,羅隱本就深惡痛絕,如今讓他無視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現實去粉飾太平,內心實在不愿為之。

羅隱抱拳施禮,舉起酒杯朗聲說道:“在下余杭羅隱,新來乍到,未曾一一拜訪諸位,尚祈見諒。羅某不才,不敢承連帥謬獎,更不敢在諸君面前班門弄斧。在下只能借花獻佛,敬酒一杯,向連帥和諸君拜賀新年!”

羅隱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拱手向眾人施禮,坐了下來。

判官高夫趕忙起身說道:“在下提議,各位同僚一起向連帥敬酒三杯,共賀新年!”

文武官員紛紛起身,向楊知溫敬酒。

楊知溫連連拱手施禮。

武官們嗜酒,那邊輕歌曼舞,這邊觥籌交錯。席間,有行骰盤令者,有行拋打令者,各取所好,不一而足。

拋打令,即伴隨歌舞,宴席上的游戲者輪番依次拋送彩球,待歌舞戛然而止時,接到彩球之人就要罰酒,或者獻歌獻舞,娛樂眾人。

首輪是副將富吉利中彩,他跳進舞場,與舞女對舞起來。

舞女舞得輕盈妙曼,婀娜多姿。富吉利矮而肥胖,腰壯如牛,舞姿笨拙,令人捧腹。在座文武官員皆忍俊不禁,有仰天大笑者,有俯身而笑者,亦有噴酒吐肴者。還有兩個樂伎,早已忘記彈奏樂器,彎下小蠻腰笑岔了氣。

正當富吉利等人幾近瘋狂之時,江陵北門守軍一名隊正跌跌撞撞跑進大堂,向鎮將馬方業稟報:王仙芝草軍已殺進外城北門,很快要攻打內城!

楊知溫聞聽此言,嚇得六神無主,一句話也說不出。

鎮將馬方業曾在隴西經過戰陣,倒還沉著冷靜。他命在座所有武官立即各回防區,登城御敵,又命副將富吉利趕赴東門督戰,他自己匆忙趕往內城北門去了。

眾多官員和樂伎頓作鳥獸散,原本喧聲鼎沸的府衙大堂,瞬時沉寂下來。

王仙芝率領草軍從麻城出發,經郢州、復州之間徒涉漢水,只用四天時間,便抵達江陵城北十里的紀山南麓。草軍在楚國郢都古城廢墟中稍作停留,整理部伍,飽餐一頓,便開始攻打江陵外城北門。外城北門很快被攻破,草軍一鼓作氣,向內城北門殺來。

楊知溫做夢也沒想到,草軍會在元日狂風暴雪之中從天而降,自五百里之外的麻城突然來攻。他只知道草寇沒有渡船,不能輕而易舉渡過漢水,卻不知,寒冬臘月,漢水很淺,人馬徒涉可渡,比乘船反而快捷了許多。

荊南鎮將馬方業趕到江陵內城北門時,正遇草軍猛將“鷂子”畢師鐸率部猛攻。馬方業登上城頭,指揮若定,守衛北門的牙兵們有了主心骨,立馬振作起來,把利箭如飛蝗般射下城去,草軍士卒一片一片地中箭倒地。

畢師鐸見狀大怒,催動戰馬,率領士卒猛攻至城門口。

馬方業身先士卒,搬起滾木和礌石,向城下草軍砸去。一時間,正在架設云梯攻城的草軍士卒血肉橫飛,雄獅般吼叫不止的畢師鐸也被滾木砸下馬來,斷了一條腿,兩名士卒趕忙架起他退了下去。

畢師鐸所部冒著風雪,接連五次攻城,一直戰至傍晚,也沒能攻進城去。

從東、西兩面攻城的草軍,占領了外郭城,但直至夜幕降臨,皆未能攻進內城。

深夜子時前后,狂風暴雪越來越猛,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馬方業傳令守軍將士,擔水澆灑城墻外壁。不到半個時辰,城墻外壁上就結了厚厚一層冰。

西北風尖厲地吼叫著,裹著雪花鉆進草軍將士脖頸間。他們長途奔襲五六百里,本就十分疲勞,再加上風雪肆虐,士卒們身穿單衣,凍餓交加之下,不少人支撐不住倒下了。

王仙芝心中焦急,督催將領們加緊攻城。然而,江陵城墻成了冰壁,連云梯都靠放不穩,再加守軍居高臨下施放箭支和滾木礌石,草軍連攻三四天,結果損兵折將,空勞一場。

草軍停止攻城,五六萬將士在冰天雪地之中露野宿營。

大雪終于停了下來,太陽露出久違的面孔,荊楚大地白茫茫一片,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將士們卻覺得更加寒冷。沒有糧食,沒有棉衣,饑寒交迫,草軍陷入困境。

柳彥璋徹夜無眠,沂州潰敗時的情景如在眼前。天時地利在官軍一方,草軍進退兩難,如何是好?他輾轉苦思,想出一條攻城之計:火攻!他命將士們連夜掠來大量柴草,放在十多輛四輪木架車上,柴草堆積高達一丈有余。

凌晨丑時,柳彥璋率部悄悄來到東城門外。每十名士卒為一伙,由伙長帶領,推動一輛柴草車,士卒皆隱身車后,趁著黑夜,悄無聲息地向城門靠近。

柳彥璋事先挑選了兩名練過輕功的士卒,率先爬至城壕邊。壕水結了一層冰,兩名士卒從冰面上翻滾過城壕,用利刃割斷吊橋繩索,橋板嘩啦降落下來,義軍士卒推著柴草車疾速從吊橋上越過城壕,逼近城門。

前些日子,草軍從未在夜間攻城,故而守城官軍夜間守備較為松懈。站哨的兩個士卒昏昏欲睡,直到草軍接近城門,才發現有黑黢黢的龐然大物游動過來,驚慌呼叫:“草寇攻城了!”

兩名割斷吊橋繩索的草軍士卒,順著吊繩攀上城頭。接著,一隊草軍士卒也順著吊繩攀上城頭,沖進城樓廝殺起來。

東門守將富吉利被驚醒之后,急忙披掛,登上城樓,一邊廝殺,一邊命士卒趕快向城下放箭。草軍士卒躲在柴草車后,箭支射在柴草上,卻傷不到人。

說時遲,那時快,草軍士卒已將幾輛柴草車推至城門口,點起火把,引燃柴草,大火迅猛燃燒起來,城門很快便被燒毀。

草軍穿過烈火燒毀的城門,從步道攻上城頭。守城牙兵抵擋不住,只得狼狽而逃。

攻打江陵北門、西門的草軍將士,望見東門起火,趁勢發起猛攻。牙兵斗志瓦解,紛紛逃命而去,草軍蜂擁攻進內城。

鎮將馬方業收攏潰退將士,督率他們固守節度使府衙。

節度使府衙也叫衙城,時人稱為牙城。牙城乃城中之城,堅固異常,易守難攻。

柳彥璋指揮人馬攻打牙城,一時難以得手。

草軍士卒多日不得溫飽,饑腸轆轆,看見城內可食之物,往往一哄而上,即刻搶個精光。柳彥璋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卻不忍前去阻攔。此前已經有不少士卒凍餓而死,就讓他們吃一點東西保住性命吧!

王仙芝正要率領中軍入城,留守紀南故城的都將訾亮命人飛馬來報: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親率本鎮三千人馬,加上駐守襄陽的五百沙陀騎兵,日夜兼程增援江陵,前鋒已到紀山南麓,正與訾亮所部展開激戰,請大將軍速速派兵增援!

李福對草軍懷有深仇大恨,在草軍攻打隋州之時,隋州刺史崔休徵向節度使李福告急,李福命兒子李達率領一千人馬前去增援。李達戰死隋州,李福痛斷肝腸,誓要報仇雪恨,他帶領全部人馬,追擊草軍。

得知草軍奔襲江陵,李福隨即追殺過來。馬方業派往襄陽求援的騎兵在中途剛好遇上李福,李福迅即率軍直撲紀南故城,很快將訾亮、訾信兄弟所部草軍擊潰。

訾亮率領殘部向江陵敗退,李福尾隨緊緊追殺,聲言要與江陵守軍內外夾擊,將草寇滅于江陵城下。

王仙芝即命曹師雄率領三千人馬前去接應訾亮、訾信兄弟,阻截李福兵馬。同時,命柳彥璋加緊攻打牙城。

曹師雄率隊北上,遇到了敗退下來的訾亮、訾信。訾亮說,不光是李福人馬眾多,更要命的是那五百沙陀騎兵,個個身手矯健,行動如飛,勢不可當。沙陀騎兵居高臨下砍殺草軍,草軍從來沒有遇見過這般對手,拼命廝殺也抵擋不住,只得敗下陣來。

曹師雄知道訾亮、訾信兄弟歷來作戰勇猛,并非懦弱怯戰之人,遂命士卒列成三層戰隊,每隊之前,由三排弓箭手輪番射殺沙陀騎兵,阻遏其向江陵城逼近。

曹師雄的戰陣尚未布列完畢,沙陀騎兵便殺到了。草軍弓箭手輪番放箭,豈料沙陀騎兵身著鎧甲,很難射殺。好在有些箭支射中沙陀兵坐騎,戰馬受傷,或倒地,或狂奔亂跑,攪亂了沙陀騎兵戰陣,使其攻勢減緩下來。

此時,李福率領三千牙兵趕到,向草軍猛沖,沙陀騎兵也分作東西兩翼包抄過來。曹師雄見勢不妙,命將士們相互掩護,逐次向江陵撤退,同時命人快馬飛報大將軍,準備迎戰李福和沙陀騎兵。

王仙芝正在一座酒樓里與柳彥璋商議攻打牙城戰法,聽了來人稟報,不免吃驚。曹師雄、訾亮、訾信皆神勇無敵的戰將,今日為何就抵擋不住區區五百沙陀騎兵呢?

沙陀原是西突厥的一部,他們生下來就在草原大漠上騎馬射箭,過的是馬上生涯,精于騎射,內地步卒根本不是對手。十年前,沙陀首領朱邪赤心率領三千騎兵參與平定龐勛之亂,立下大功,被懿宗封為大同軍節度使,賜國姓李,賜名國昌。

柳彥璋急急說道,龐勛義軍就是吃了沙陀騎兵的大虧,被沙陀騎兵追殺而敗亡。我等萬萬不可大意,為避免被城內外官軍夾擊,草軍須盡快撤出江陵,以防沂州悲劇重演。

一句話提醒了王仙芝。沂州之敗是王仙芝徹心之痛,那慘景至今歷歷在目。如今江陵情勢與沂州戰場何其相似,前車之覆,不可不鑒。于是,王仙芝果斷下令:曹師雄率部斷后,阻擊李福和沙陀兵,其余各部迅速撤出江陵,經復州、郢州之間渡過漢水,向安州方向轉兵。

草軍已找到江陵府糧倉,卻來不及將糧食運走,便一把火將其盡數燒毀。大火延及民房,熊熊燃燒起來。

曹師雄被沙陀騎兵緊追不放,終日連續苦戰,由于不熟悉路徑,被追至一個大湖岸邊,急切里尋不到渡船,湖水甚深,無法涉渡。沙陀騎兵閃電般疾速包抄過來,兩軍隨即廝殺起來。

李福牙兵接著追到,曹部將士陷入重重包圍之中。

曹師雄別無選擇,只有拼死一戰。他命將士們圍成一個圓陣,輪番放箭射殺官軍。李福牙兵一排排倒下,后面的牙兵只得停下腳步,不敢往前沖了。

沙陀騎兵分作三隊,像三把利劍刺向草軍圓陣。草軍陣地被切割開來,草軍士卒被沙陀騎兵像砍瓜切菜一般,頓時死傷一片。

荊南鎮將馬方業帶兵殺來,與李福牙兵殺入草軍陣地。草軍將士終歸寡不敵眾,最后只剩下十幾個人圍在曹師雄身邊,似一個圓心,與周圍官兵緊張對陣。

沙陀騎兵讓牙兵退后,圍住草軍飛快地打轉,時不時揮刀劈死一個。不大工夫,曹師雄身邊只剩下三四名士卒了。

曹師雄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揮刀砍向一名沙陀騎兵的馬腿,只見那匹戰馬應聲而倒,馬上騎兵當即栽倒在地。曹師雄趕上前去,一刀將那騎兵頭顱砍了下來。此時,另一名沙陀騎兵趕上,揮刀向曹師雄后背砍去,曹師雄一閃身,卻被砍去半條腿。那沙陀騎兵正要舉刀再砍,只見曹師雄單腿獨立,掄起大刀將其攔腰劈為兩段。近處的兩名沙陀騎兵見狀,同時用長矛刺向曹師雄左脅和后背。曹師雄血流如注,轉眼間被撲上來的沙陀兵剁成了肉醬。

當郭七郎帶著素素、雙雙以及幾個混混朋友從西京長安回到江陵時,江陵城已成了一片廢墟。

郭七郎家幾個商鋪和偌大宅院,被燒得沒有一間完整房子。七郎見狀,一頭栽倒在廢墟上,連哭都哭不出聲來了。

素素、雙雙等人先是目瞪口呆,接著又齊呼亂叫,追問七郎如何是好。還是葛二提醒七郎,趕快尋找老夫人和家人要緊。

郭七郎和葛二到處打探家人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街坊,說是出城逃難時,見過郭母和女兒流落在城東郊一座破廟里。

七郎和葛二費盡周折找到破廟,果然老夫人正在這里,只是她的眼睛已經哭瞎,連站在她面前的七郎都看不見了。七郎哭喊著叫了幾聲“娘”,郭母方抱住七郎,放聲大哭。七郎捶胸頓足,連連責備自己回來得太晚了!

老夫人告訴七郎,他的弟弟八郎為阻止官兵搶劫商鋪,被牙兵們殺害了。她和女兒跑出城來,在破廟里躲避戰亂,一隊牙兵路過這里,女兒被牙兵奸污后,投水自盡。眼下只有家中女仆何二嫂跟隨老夫人,每日里挖些野菜和蘆根充饑,方才沒有餓死。

郭七郎和眾人將破廟拾掇了一下,權且在此安身。

郭家在江陵已是一無所有,好在七郎刺史誥身還在,剩下的銀錢將將夠前往橫州途中盤費。七郎想著,到橫州做了刺史,還可重整家業。于是,他讓葛二雇了一條船,攜帶母親、素素和雙雙,啟程趕往橫州赴任。

七郎一行沿長江東下,過洞庭湖,入湘水,經潭州抵達衡州。

郭七郎有刺史誥身,一路上關津驛站皆依規接納,以禮相待。驛站官吏見七郎乃四品州官,一個個作揖打躬,口稱“使君”,顯得畢恭畢敬。七郎想起往日經商之時,處處受關卡盤剝,常常遭官吏白眼,與今日之禮遇不啻天壤之別。七郎尚未到任,就已看到做官的種種好處,感受了由下等人變為人上人的優渥和體面,心中不由感嘆:怪不得世人都要削尖腦袋爭做官,做官好處說不完。自個花費五百萬,買下這個刺史官,值,值了!

七郎一路暢通無阻。舟行湘水,眼見得一江碧波蕩漾,兩岸青山如黛,七郎不覺有些飄飄然。他自幼年時養成一種嗜好,就是乘船時總愛和艄公廝混,常常替艄公把一會兒舵,撐一陣兒船。眼下他幾次想一顯身手,但都忍住了:如今我乃是堂堂四品州官,貴為刺史,人稱使君,豈可再做那些販夫走卒之輩卑賤之事!

船行至永州境,天色已晚,七郎命艄公停泊,就在船上宿夜。

艄公停船上岸,將纜繩牢牢系在緊靠江邊的一棵大柳樹上。

郭七郎下得船來,見江北岸有一座山崗,青松翠竹,郁郁蔥蔥。山腰間綠樹掩映處,紅墻碧瓦,卻是一座寺院。

郭母是一個吃齋念佛之人,見到寺院便要去進香禮佛。七郎和葛二攙著老夫人,雙雙扶著素素,沿山道來到寺院山門前。七郎舉目望去,見門額上有“兜率寺”三個鎦金大字。他并不曉得這“兜率”是何含義,心想,進寺就燒香,見廟就磕頭唄。

葛二在山門向僧人通報說,現任橫州刺史郭使君前來進香。門僧不敢怠慢,急忙稟報方丈。

方丈連忙起身,來到山門迎接客人,又陪侍郭母和素素向殿內佛菩薩敬香膜拜。

老夫人跪在蒲團上,祈求菩薩保佑全家人一路平安,七郎官運亨通,步步高升。老方丈口中念念有詞,卻是梵語,七郎一個字也沒有聽懂。

老方丈將七郎一行請進客堂,小沙彌奉上香茶,請客人品茗。七郎向寺院捐了些許功德銀子,方丈謝過,恭請七郎在寺院宿夜。七郎謝了方丈,說是不便打擾。

郭七郎忽然想起寺院門額,向老方丈請教“兜率”二字含義。方丈用俗語簡釋說,“兜率”乃梵文讀音,意即知足、喜足、妙足、上足,也就是受樂知足而生歡喜之心。

七郎似乎恍然大悟:“是否便是俗語所說‘知足常樂’之意?”

老方丈頷首道:“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下得山來,天色已晚,七郎一干人在船上安歇下來。

時至深夜,七郎正在夢鄉,忽覺船身劇烈顛簸搖晃起來,頓時驚醒。七郎翻身爬起,只聽巨雷滾滾,狂風呼嘯,如同萬馬奔騰,戰鼓轟鳴。緊接著,電光閃閃劃破夜空,傾盆大雨驟然從天而降。

艄公趕忙呼喊眾人下船,葛二身手利索,背起老夫人下船,疾速登上江岸。艄公正要扶著素素下船,狂風卻將系船的柳樹連根拔起,大樹倒下恰巧砸在船上,只聽“啪啦”一聲巨響,船體迸裂,船上之人盡落江中。

七郎在水中連連呼喊素素,卻沒有一點回音,只聽見一陣陣風聲、雨聲、浪濤聲。又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七郎借著電光,看見江面上波濤洶涌,散落的船板隨著湍急的江水漂流而去,哪里還有素素和雙雙的影子,連艄公也不見了。好在七郎有一身好水性,便奮力游過去,抓住倒在江水中的柳樹枝干,慢慢爬上岸來。

狂風暴雨之中,郭母、七郎和葛二站在岸邊,落湯雞似的,一個個渾身發抖。船上所有衣物、錢財,連同七郎的刺史誥身,全都隨著江水漂走了。

葛二說,須得趕快尋一處地方,讓老夫人躲避風雨??纱颂幥安恢?,后不靠店,到哪里避雨存身呢?

七郎說,只有去兜率寺暫避一時了。

葛二和七郎攙扶著老夫人,一步一滑,總算挨到兜率寺山門。七郎和葛二呼叫著拍打寺門,可寺門終究沒有開,許是風雨聲太大,寺內僧人聽不到呼喊聲吧。三人無奈,只好在山門下縮成一團,挨到天亮,風雨才漸漸停息下來。

清晨山門一開,七郎便急忙進寺尋找老方丈。方丈認得七郎是昨日來寺院進香隨喜的橫州刺史郭使君,見三人如此窘迫,急問何故。七郎說明情由,方丈忙命小沙彌將三人引進一處潔凈房子,讓他們換上僧衣,用了齋飯。

飯后,郭母臥床歇息,七郎、葛二隨方丈和他的兩名弟子來到江邊察看。昨日他們所乘客船,連一塊木板也不見了,但見暴雨后的一江洪水,洶涌東去,好似把七郎的心都淘空了。

再看那棵倒下的大柳樹,原是伸向江邊的根須將土石拱得松動了,加上江水年深日久沖刷,根基已被淘空,遇上狂風暴雨,樹冠淋濕,重量驟增,再加上風吹江船,纜繩拉動樹干,幾股力量合在一起,大樹轟然倒掉,也就勢所必然了。

郭七郎要沿江尋找素素和雙雙,方丈勸他先回寺院,向永州刺史寫一封文書,請刺史通告各縣,由官府派人沿江搜尋,豈不強似你一個人去?七郎想想,覺著方丈說得有理,只好隨方丈回了寺院。

七郎給永州刺史寫了信函,寺院也向州、縣呈遞公文,稟報了客船遭強風暴雨失事梗概。

郭母剛在江陵戰亂時遭遇家破人亡的慘禍,又經此番驚嚇,風吹雨淋,受了風寒,一時全身發熱,燒得燙人,病勢十分沉重。老方丈懂些醫術,開了方子,熬了草藥,吃下去卻不見好轉。又挨過幾日,郭母竟撒手歸天去了。

七郎肝腸寸斷,大哭不止。如今他身無分文,連給母親買口棺材都辦不到了。他在此地舉目無親,真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郭七郎無奈,只得前往永州衙署,向刺史求助。

永州刺史看在同為州牧面上,對七郎以禮相接,設宴款待,并慷慨贈予七郎殯葬母親的銀錢。敕使特派一位從事和兩名州吏,隨同七郎來到兜率寺,助七郎安葬了老夫人。

按照朝廷規制,官員遭父、母亡故,須丁憂三年,稱為“守制”,就是要辭官回家守孝。沒有皇帝特許,任何人都必須遵循,否則稱為“違制”,不但要被罷官,還要被治以不孝之罪,受到世人唾罵。

七郎一則須守制丁憂,二則遺失了誥身,既不能到橫州赴任,又無家可歸。其母葬在岐山兜率寺近旁,七郎便在墓側搭了一個草庵,為母親守孝。

殯葬老夫人之后,永州刺史贈送的銀錢已所剩無幾,七郎與葛二商議日后生計,二人都沒有主意。七郎對葛二說,不能再把你拖累在這荒遠之地了,剩下一點銀錢,給你做路費,明日就回江陵老家去吧。

眼見七郎已是山窮水盡,葛二想想,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一早,葛二向七郎告別,主仆二人抱頭大哭一場,就此分手。

郭七郎在母親墳前守孝,每日到兜率寺討一些齋飯糊口。日子久了,僧人們便有些不耐煩,常常施舍給他一點殘羹剩飯,還要說些傷人自尊的話語。

七郎不免心中憤然,說:好歹我也是一州刺史,不是平民百姓,更不是乞丐,何況當初還向寺院捐過銀子,如今你等怎就這般狗眼看人低呢?

一位肥頭大耳的僧人聽了這般言語,“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回敬道:什么狗屁郭刺史,我看你就是一個“郭吃屎”!在這佛門凈地口吐狂言,滿嘴噴糞,真是不知好歹的東西!你整日價來寺院討吃要喝,難道灑家還要像供奉西天佛祖那般供著你?

之后,寺僧們索性將七郎拒之門外。

七郎斷了寺院這條門路,連齋飯也沒得吃了,只好每日里挖些野菜,上山摘些山果,權且填一填肚子。他偶爾向江上打魚人討得一條半條魚來,就算打了牙祭,賽似過大年了。

三年守孝期滿,郭七郎赴任橫州刺史的期限也早已過了。再則,他沒了誥身,還如何去得橫州上任?七郎走投無路,想著只有永州刺史曉得自己遭遇,便好歹寫了一張名刺,奔往永州衙署,再請刺史相助。

七郎來到州衙門口,對門吏說:“在下是橫州刺史郭七郎,前來拜會你家使君,煩請通報一聲?!?

門吏左看右看,怎看他也不像一州之尊,倒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便不耐煩地揮揮手,轟趕他走開。

郭七郎大叫道:“我與你家使君是舊相識,三年前你家使君還宴請過我呢!你拿我名刺去通稟一聲,看他識不識得我郭七郎!”

門吏見他說得真切,也就疑疑惑惑地稟報了刺史。刺史倒是記得郭七郎這么個人,可我已經給了你銀錢,還幫你殯葬了老母,幾年都過去了,還要怎的?刺史不耐煩地說:你就說本官今日公務繁忙,概不會客,趕走得了。

于是,郭七郎被門吏羞辱一番,趕了出來。

七郎心中越想越氣,便賭氣在州衙門前蹲守,等候刺史出行。三日后,他終于等到刺史騎馬出了衙門。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七郎跨步上前,一把攔住刺史馬頭,高聲大喊:“橫州刺史郭七郎,拜會永州使君!”

永州刺史又好氣,又好笑,冷冷問道:“你自稱是橫州刺史,有何憑據?”

七郎道:“原有刺史誥身,只因江船失事,被江水沖沒了。此事你原本曉得,今日為何裝著糊涂?”

永州刺史說道:“既然沒有誥身,怎知你是真是假?果若是真,你去做你的橫州刺史,在這里攪鬧不休做甚?想必是個騙子無賴,快快走開,也好饒你一頓棒打!”

七郎還要上前理論,被幾個衙役一通亂棒打得頭破血出,立時倒在大街上,動彈不得。

刺史看也不看,顧自騎馬而去。

圍在州衙前看熱鬧的一干人眾,皆嗤笑七郎鬼迷心竅,居然冒充刺史。幾個幸災樂禍的少年浮浪子弟,指點著七郎拿腔捏調挖苦嗤笑道:“我是刺史!”“哈哈,郭使君!”

此后,郭七郎流落永州街頭,每日里在粥鋪蹭些殘羹剩飯過活。日子久了,粥鋪主人和街坊們也常常嘲諷七郎,假意戲稱他“郭使君”。

一日,七郎又來到粥鋪,主人好歹給他盛了半碗粥,七郎稀里呼嚕便吞了下去。

店主說:“郭使君,你年紀輕輕,這般下去也不是個章程。我想幫你尋個活計,如何?”

七郎問道:“甚活計?”

“這要看你能做甚了?!?

七郎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腦袋,朗聲說道:“我會把舵撐船當艄公!”

店主喜道:“好極!咱這永州城緊鄰湘水,往來船只甚多,許多船幫正缺把舵艄公呢。我明日便往船幫給你打問去!”

七郎對著店主打躬作揖,千恩萬謝,店主笑道:“不用謝,舉手之勞嘛!”

店主如此慨然相助,固然出于憐憫之心,而七郎整日價在店里攪擾,店主怕折了生意也是有的。

幾日后,店主果然親自帶領七郎去碼頭拜見幫主。幫主當即讓七郎把舵撐了一程船,見七郎果然諳熟艄公活計,便痛快地把他留下來。

郭七郎便在永州做起了艄公,一年四季在湘水上撐船把舵。

夏日里,七郎常常光著脊梁,穿一條短褲,邊把舵邊吼著湘江號子,日子過得倒也快活。天長日久,七郎不僅和船幫弟兄混得爛熟,且學會了一口地道永州土話。他把舵的技巧越來越熟練,不惟能夠準確無誤及時避開險灘,行船又快又穩,且能觀測天象,預知陰晴風雨,確保客商安全。

不覺間七郎成了永州一帶有名的艄公,幫里幫外之人都親昵地稱他“郭使君”。永州官員百姓和江湖客商,皆愿乘坐七郎把舵的船只,只要提起“當艄郭使君”,竟是婦孺皆知,人人夸贊,名聲越來越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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