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黃巢大軍從采石渡江時,高駢便已得到探報。
畢師鐸求戰心切,請求帶兵前往和州,乘義軍半渡截殺之,以免義軍渡江后圍攻揚州。高駢的謀士呂用之擔心,若畢師鐸帶兵阻擊黃巢,建立大功,勢必獲得高駢乃至朝廷信用,會減弱高駢對自己的依賴和寵信。于是,他極力勸阻高駢道:“如今高公勛爵和官位皆已登峰造極,賊寇尚未剿滅,朝中便有人說三道四。若高公一舉蕩平黃巢,便會功高震主。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侥菚r,高公不惟得不到任何獎賞,反會招來朝廷更多猜忌,必將禍及自身,悔之晚矣!”
高駢聞言動容,回想起自己鎮守安南和西川的兩次遭遇,不免心寒齒冷。多年來自己受朝廷猜忌,就像風箏一樣,在茫茫碧空之中飄來蕩去,沒有片刻安定之時,而任意牽引擺布風箏的那根長線,牢牢握在朝廷佞臣手中。
思慮良久,高駢打定了主意:固守城池,保存實力,挾寇自重,割據江淮富庶之地。于是,他嚴令眾將,不得擅自出兵與黃巢交戰!
黃巢義軍占領六合、天長后,畢師鐸又請求出兵:“黃巢賊軍渡江后,所經之地如入無人之境。如今朝廷指望的就是都統您,若是不在江淮之間將黃巢剿滅,待其渡過淮河,中原勢必難保!”
高駢也覺茲事體大,便又去請教呂用之。呂用之說:“若黃巢大軍渡過淮河,直搗中原,引起兩京震恐,朝廷君臣必會百般請求高公出兵剿寇。那時,使相再發兵中原,蕩平賊寇,方顯高公乃朝廷柱石國家棟梁,須臾不可或缺。朝中大臣便會對高公頂禮膜拜,奉若神明。這便叫作擇機而動,待價而沽,就如同博彩一般,適時投機下注,方可一本萬利。”
高駢又一次茅塞頓開,對呂用之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這呂用之乃鄱陽人,父祖輩皆為茶商。他自幼隨父經商,往來于廣陵、鄱陽之間。十二歲時,其父去世,他便隨母投靠了舅父。其舅父是大茶商,家中累資巨萬。呂用之在舅舅家長大,豐衣足食,養成游手好閑惡習。舅舅看呂用之不成器,對其嚴加管教,常常用馬鞭子抽他。呂用之心中憤然,決意報復舅舅,找來狐朋狗友張守一、諸葛殷商議,密謀盜取舅舅家藏金條銀錠,到九華山拜方士牛弘徽為師,練習方術,而后云游四海,過神仙般快活日子。
三人計議已定,便在夜間下手。半夜時分,三人帶上口袋、繩子,來到銀庫房后,張守一在地面望風接應,呂用之與諸葛殷爬上屋頂,揭開屋瓦,將繩子系在屋椽上。呂用之順著繩子溜下去,將金條、銀錠裝進口袋,由諸葛殷用繩子一袋一袋提溜上去,然后從屋檐處吊下,張守一在地面接著。
三人得手之后,每人背著一袋沉甸甸的金銀,從下水道鉆出院子,直奔九華山而去。
三人在途中分贓,張守一和諸葛殷各分得金條三十根、銀子六十三錠;呂用之既是主謀,又有半個主人身份,分得金條一百零二根、銀子八十錠。
舅舅見家中密藏金銀被盜,而呂用之又突然失蹤,便斷定是外甥做了家賊。他急忙命人四處尋找,哪里還有蹤影?舅舅想著自己苦心經營大半生,好不容易掙下巨額家財,竟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氣得口吐鮮血,一命嗚呼。呂用之母親見兒子做下此等辱沒祖宗之事,也無顏面在娘家活下去,遂找來一根麻繩,當夜便懸梁自盡了。
呂用之和張守一、諸葛殷來到九華山,投在方士牛弘徽門下為徒。牛弘徽本看不上他三人輕薄浮浪的做派,怎奈三人苦苦糾纏,并拿出三十錠銀子獻給牛弘徽,說是傾家蕩產千里迢迢來投大師,一心一意要修煉方術。牛弘徽仙風道骨,要說也并非見錢眼開之輩,但他看著三十錠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面前,一時眼睛有點花,頭也有點暈,竟身不由己地收下了這三個徒弟。
于是,諸葛殷、張守一和呂用之跟著牛弘徽修煉起方術來。
何謂方術?在古代中國,方術是一個十分寬泛的領域,它囊括天文學、醫學、神仙術、占卜、相術、遁甲、堪輿術等。從軒轅黃帝時代到周、秦、漢、唐,上自天子諸侯,下至平民黔首,修煉方術者代代不絕,乃至蔚然成風。方士主要修煉占卜、相術和堪輿之術,更有方士專事驅邪除魔、捉妖拿怪和煉丹之術,往往博得祈求長生不死的帝王權臣青睞而大行其道。
呂用之三人在牛弘徽處待了些時日,習練些祭神、驅鬼和煉丹術之后,再也不想過那種與世隔絕的苦修日子,便不告而辭下了山。牛弘徽心中清亮,這三個角色本就不是修仙煉丹的坯子,也便由他們去了。他自然沒有想到,他的這三個“徒弟”呂用之、諸葛殷和張守一,竟會在唐末名噪一時,以至歐陽修、司馬光等也不得不在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中為他們涂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話說呂用之三人下得山來,計議一番,決計分頭經營,各占一塊地盤兜售方術。張守一北上,諸葛殷去江南施展,呂用之念念不忘揚州富麗繁華,便以揚州為巢穴,在江淮一帶大顯身手。三人相約,比一比誰手段高明,能率先打出一方天地來。
呂用之來到揚州,以九華山牛弘徽大師高徒相標榜,吹噓自己十年修煉真功,成為玉皇大帝使者,但凡天上人間之事,無所不曉;占卜、相術、測命、驅邪、鎮鬼、堪輿、煉丹、求仙等等,無所不能。
在揚州廝混日久,呂用之結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他手中有的是金銀,與朋友宴飲冶游,總是搶先付錢做東,出手大方闊綽。揚州縉紳士子、吏人衙役、僧道方士、富商大賈、軍卒將校乃至地痞無賴、浮浪子弟,無不爭相與呂用之交往。于是,呂用之在揚州名聲大振,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方士,其裝神弄鬼的一套把戲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高駢正是一個篤信方術之人,他朝思暮想入朝為相,成為獨攬朝綱的榮貴權臣。只不過,朝中大臣對他褒貶不一,入朝為相似乎總是可望而不可即。高駢心中煩悶,便想找一個高明方士測算一番。恰巧,高駢帳下大將俞公楚是呂用之好友,便在高駢面前替呂用之吹噓了一番,高駢即命俞公楚將呂用之召來,為其卜測運數。
呂用之早已將高駢作為自己在揚州的最高獵獲目標,他隨俞公楚來到使府,心中已經做好了盤算,不卑不亢風度超然地來見高駢。
呂用之察看了高駢面相,坐在那里瞇著眼睛一言不發。
高駢心急難耐,連連催問幾次,呂用之裝腔作勢,半閉著眼睛,口中徐徐說道:“天機不可泄露?!?
高駢急忙斥退左右,請“大師”賜教。
呂用之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向高駢施禮道:“磻溪真君拜見玉皇之子高公!”
高駢暈頭轉向,一時摸不著頭腦,再次請大師賜教。呂用之極其神秘地說:“高公實乃玉皇大帝第三子,受命下界,當為人君。大唐氣數將盡,玉皇特派我磻溪真君下界,輔佐高公成就帝業?!?
高駢大吃一驚,隨后又一陣狂喜。但他也并不是傻瓜,此等驚天之言,怎可一聽即信。他死死盯著呂用之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大師所說,實乃大逆不道之言,未免過于大膽了。”
呂用之卻毫不慌張,微微一笑:“磻溪真君豈能欺騙玉皇之子?高公如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到后土廟西北角十步遠處,挖地三尺,必有玉皇授給高公的金簡,一看便知端底?!?
高駢心中一時半信半疑,當即請呂用之帶路,親自帶幾個親信兵士前往后土廟看個究竟。呂用之指定一處荒地,說金簡便在此處。俞公楚正要指揮士卒開挖,高駢喝住眾人,親自俯身仔細察看。只見此地荒草長得有一尺多高,與附近地面沒有兩樣,沒有絲毫挖掘過的痕跡,這才命牙兵動手挖開。
不多時,牙兵果然挖出一塊金簡,上面鑄有七個大字:“玉皇授三子高駢”。俞公楚和牙兵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高駢更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次日,高駢便拜呂用之為軍師,位在眾將之上。幕府官員和帳下將領,皆須遵從軍師號令,有敢違拗者,斬!
呂用之自此一步登天,高駢對他言聽計從。呂用之兀自裝神弄鬼、呼風喚雨,把富庶繁華的揚州城弄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黃巢義軍渡江之后,兵鋒指向中原和兩京。田令孜預感大事不妙,自己的榮華富貴已經岌岌可危,他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日夜思慮著,為自己謀劃一條妥善的后路。
田令孜原姓陳,劍南西川人氏,原籍許州,家有兄弟二人。兄長陳敬暄是一個無業游民,終日在許州街頭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田令孜發跡之后,便想著給哥哥謀一個正經差事。
找了個機會,田令孜向許州刺史、忠武軍節度使崔安潛通融,想讓兄長陳敬暄出任許州兵馬使。想不到崔安潛一口回絕,絲毫沒有商量余地。田令孜氣得想一刀宰了崔安潛。可他忍下了這口氣,因他知道崔安潛出身名門,父兄皆曾為將相,其家族在朝中樹大根深。更何況,崔安潛統率的忠武軍,能征善戰,屢建功勛,聞名天下。宰相鄭畋對崔安潛十分贊賞,曾幾度向僖宗推舉他代替宋威做招討使。一時之間,田令孜對崔安潛還無可奈何。
許州之路不通,田令孜索性將哥哥陳敬暄安插在神策軍中,一年當上中侯,品秩為正七品下;第二年做了將軍,從三品官階;第三年擢升大將軍,成為正二品大員、神策軍統帥,位在護軍中尉之上。
田令孜左右盤算許久,想起安史之亂時玄宗曾經逃至西蜀避難,便暗自下定決心,萬一黃巢大軍打進京城,他索性挾持僖宗到成都去,在那里維持一個小朝廷,總強過做黃巢階下囚。
成都屬劍南西川,加上劍南東川和山南西道,并稱為三川。田令孜知道,一旦朝廷播遷西川,則號稱東川的劍南東川和山南西道便是西川門戶和屏障。三位一體,方能成為一個封閉王國,從地理上說才便于防衛。田令孜決意把三川節度使盡行調任,換上自己心腹之人。西川節度使之職尤為重要,須讓兄長陳敬暄出任。屆時,將成都作為都城,便可大權在握,萬事無虞。
說來也巧,現任成都府尹、劍南西川節度使正是田令孜厭惡的崔安潛。一定要讓他滾開,由兄長陳敬暄取而代之!
田令孜盤算已定,便在僖宗面前搖唇鼓舌,說是方鎮節度使擁兵自重,尾大不掉,長此以往,勢必養虎遺患。尤其三川之地,山河險阻,易守難攻,最易弄成獨立王國。眼下三川節度使皆不可靠,須換上效忠朝廷之人,方可除去后顧之憂,云云。
僖宗對中尉“阿父”田令孜一直言聽計從,如今“阿父”殫精竭慮為國分憂,所說皆老成謀國之言,更是篤信不疑,句句照準。
田令孜鄭重其事,將四位左神策軍大將陳敬暄、楊師立、牛勖、羅元杲薦舉給僖宗,要僖宗在四個人中選取三人,分任三川節度使。
“四選三,如何選法呢?”僖宗似乎有些為難。
田令孜卻笑而不語。
“有了!”僖宗突然大叫一聲。
田令孜嚇了一跳,忙問:“有什么了?”
原來,僖宗不愧是自封的“擊鞠狀元”,此時心有靈犀,居然獨出心裁,想出用馬球比賽選拔節度使,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這日,天氣晴和、陽光燦爛,北苑球場上,將士隊列整齊,肅然而立,恭候當朝天子僖宗駕臨。
天子儀仗和宮廷護衛前呼后擁,進入軍營,田令孜陪同李儇騎馬來到球場。羅列四圍的神策軍將士齊刷刷跪拜于地,山呼萬歲。
通事舍人宣贊:今日擊鞠比賽,御駕親臨觀戰。圣上口諭,球賽賞格,前三名除任方鎮節帥,拔得頭籌者,敕封劍南西川節度使;拔得次籌者,封為劍南東川節度使;獲第三名者,封山南西道節度使。
神策軍將士聞聽此言,一個個驚訝得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
樂伎們奏起《破陣樂》,在雄壯激越的戰鼓聲中,馬球賽開打。
神策軍大將陳敬暄、楊師立、牛勖、羅元杲在球場上策馬飛馳,奔騰追逐,揮杖擊球,大顯身手。拳頭大小的紅色木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將士們發出陣陣的吶喊叫好聲。
卻不知,比賽名次早就由田令孜內定過了。
參賽的神策軍四員大將,早就接到了田令孜中尉密令,一切心照不宣,比賽不過是走走過場,糊弄一下李儇而已。
不言而喻,比賽結果和田令孜指令毫無二致:陳敬暄拔得頭籌,榮獲冠軍,楊師立和牛勖分獲亞軍、季軍。
僖宗李儇金口玉言,當即命知制誥草敕,封陳敬暄為劍南西川節度使,楊師立為劍南東川節度使,牛勖為山南西道節度使。
接下來,田令孜以“剿寇”為名,調崔安潛充任諸道兵馬副都統,限期到任;陳敬暄、楊師立和牛勖皆興高采烈赴任去了。
皮日休多次上書朝廷和吏部,請求離京外任地方官。恰巧罷相后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的鄭畋又被朝廷召回,改任吏部尚書。鄭畋對皮日休被郭七郎頂缸未能出任橫州刺史一事,耿耿于懷,他到任吏部后,便盡力為皮日休斡旋,終于為其謀得一份差事:毗陵副使。
毗陵,即江南常州,乃富庶之地、魚米之鄉。
皮日休打點好行裝,到鄭畋府告別,又見到了靈珠姑娘。
皮日休知道,羅隱離京南下之后,在幾個州郡做過幕僚,長者不到一年,短者只有數月。他漂泊流離如轉蓬,久無音信,害得靈珠姑娘愁腸百結,常常以淚洗面。杜荀鶴回到家鄉之后,倒是來過書信,談起過羅隱行蹤,只是近年來池州戰亂頻仍,杜荀鶴也音信杳然了。
皮日休告訴靈珠,他到江南后會多方打聽羅隱行止,一旦有了消息,一定來信告知。他也只能如此安慰靈珠姑娘了。
皮日休已計劃好,乘江南赴任之機,先告假回家鄉襄州竟陵省親。這日,他給夫人劉氏和一子一女雇了輛牛車,自己騎上一頭毛驢,出長安通化門,東行二十里,來到灞河橋頭。
灞橋,因臨近漢文帝灞陵,故名灞陵橋。此橋原為春秋時秦穆公下令修建,隋文帝開皇三年,又在舊橋之南另建一橋,成為南北二橋。唐代在灞橋設有館驛,為京城東去的首站。西京官民習在灞橋橋頭送別親友,此橋遂成離別傷懷之地,因此被稱為銷魂橋。
今日卻沒有人為皮日休送別。
時值暮春季節,灞河岸上楊柳千萬條綠色絲絳隨風舞動。楊花似雪,在空中飄蕩,恰似離情別緒,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紛紛亂亂,無邊無際。
皮日休沒有與親友傷別的離情,卻有著對朝廷無道的傷心和報國無門的悲憤。遙想先賢李白,遭高力士讒毀,被玄宗稱為“此人固窮相”而禮送出京。李白從灞陵橋東去,游歷洛陽和梁宋,后寄居東魯,輾轉飄零,客死當涂。皮日休對李白遭際感同身受,此時觸景傷懷,激情奔涌,詩句像流泉飛瀑般傾瀉而出:
吾愛李太白,身是酒星魄。
口吐天上文,跡作人間客。
……
忽然傳來九歲兒子光業的喊聲:“阿爹,咱們快上路吧!”
皮日休收攏紛繁思緒,跨上驢背,追上牛車,沿著驛道向東緩緩而去。
從長安到襄陽,最近的路徑是走藍田關至內鄉新開山道。皮日休為到華陰看望聶夷中,便舍近求遠,用五天時間,來到華陰縣。
聶夷中與皮日休驟然相見,喜出望外。他一迭連聲吩咐家人殺雞宰羊,又親手搬出家鄉的杜康酒,款待老朋友。
當晚,聶夷中與皮日休坐在炕頭竟夜長談。
聶夷中顯得蒼老憔悴,剛剛四十二三歲的人,已是滿頭白發,臉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
皮日休詢問長安別后境況,聶夷中連連搖頭嘆氣說,做這種終日敲撲百姓的虎狼官,良心受盡煎熬,人格橫遭摧殘,真是度日如年。鞭打黎庶,欺壓良善,于心何忍?可上司催逼,長官督命,推無可推,逃無可逃,如之奈何?他早就想辭官歸鄉,躬耕壟畝,只是家中僅有幾十畝薄田,實在難以養家糊口,方才耽延至今。
兩人談及華陰縣莊稼收成和百姓生計,聶夷中嘆息說:“華陰是關中次畿縣,較之戰亂頻仍的關東和荊湖、江南等地,近年尚算平安。只是,朝廷為剿滅王仙芝、黃巢,一再增派捐稅。去年攤派的兩稅和兵餉,已是乾符元年的三倍,明年的兩稅已提早收過了。老百姓被敲骨吸髓,家破人亡,多少人逃亡山林,以躲避官府的盤剝和勞役。華陰縣原有民戶八千,五萬多人口,如今剩下不足三萬人口了?!?
說到傷情處,聶夷中潸然淚下,不由自主吟誦起自己的新詩《傷田家》: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皮日休說:“坦之兄,你不在朝中,不知朝廷之事。當今圣上終日歌舞宴飲、游戲畋獵、斗雞走狗打馬球。對于樂伎和內侍宦官、內苑小兒,圣人動輒賞賜數十萬錢,國庫帑藏早已揮霍一空。朝廷君臣誰去想百姓生計,哪管窮人死活?田令孜等輩,只知作威擅權,欲壑難填,公然受賄賣官!天下無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國運衰敗,已是日暮途窮了。”
聶夷中說:“襲美兄,你我生不逢時,無力回天,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皮日休說:“太白詩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我輩除卻借酒澆愁,又能何為?”
皮日休原本嗜酒,自號“醉民”“醉士”“醉吟先生”,實則不過是借酒澆灌胸中塊壘。
今日老友相逢,酒逢知己,自然要一醉方休。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
二人醉臥兩日夜,方才醒來。
皮日休向聶夷中辭行,聶夷中挽留不住,好不容易買來些牛肉,做了若許干糧,又搬出珍藏的幾壇杜康老酒,裝上牛車,一直將皮日休送至潼關,二人方依依惜別。卻不知,此一別便無再見之日,聶夷中不久即辭官回到家鄉洛陽,三年后在貧困交加中郁郁而終。
皮日休出了潼關,進入河南府地界,愈來愈覺荒涼破敗。放眼望去,只見荒山禿嶺,田地荒蕪,村莊寂寥,不聞雞鳴犬吠之聲。
一路車行勞頓,皮日休一家到達了東都洛陽。洛陽雖比不上長安繁華,畢竟是大唐兩京之一,有宮城、皇城、外郭城,有一百零三坊、二市,還有神都苑和上陽宮。
皮日休進得城來,在清化坊都亭驛將家人安頓下來。他打算在洛陽住上幾天,一來歇腳,二要備些食品和路上需用之物。
時令已屆清明,正是豪門貴胄富家子弟春游踏青的好時光。日暮時分,王孫公子鮮衣怒馬、華車繡幰,在大街通衢往來飛馳,如入無人之境。
皮日休來到皇城端門外,見洛水河道在此處分為三支。在正對端門的三條河道上,筑有三座橋,中間最大的那座名曰天津橋,是洛陽熱鬧去處。皮日休站在天津橋上,望著從周武王時開始建造的王城、如今的宮城,遙想在此建都的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以至隋、唐等王朝的興衰更替,再看當今岌岌可危的大唐天下,怎不感慨系之!一時胸中浪濤翻滾,詩思噴涌,《洛中寒食二首》脫口而出:
千門萬戶掩斜暉,繡幰金銜晚未歸。
擊鞠王孫如錦地,斗雞公子似花衣。
嵩云靜對行臺起,洛鳥閑穿上苑飛。
唯有路傍無意者,獻書未納問淮肥。
遠近垂楊映鈿車,天津橋影壓神霞。
弄春公子正回首,趁節行人不到家。
洛水萬年云母竹,漢陵千載野棠花。
欲知豪貴堪愁處,請看邙山晚照斜。
“好詩!好詩!”有人在皮日休背后擊掌贊嘆。
皮日休回頭看去,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秀才,頭戴折上巾,身穿藍袍衫,一派風流儒雅氣概。
皮日休向秀才作揖唱喏,道:“在下皮日休,不敢承郎君謬獎。請問高姓大名?”
秀才趕忙叉手還禮道:“在下韋莊,字端己,杜陵人氏。久聞博士大名,無緣拜識,今日路遇醉吟先生,實乃三生有幸!”
皮日休一喜,朗聲道:“原來是端己賢弟,鹿門子久聞賢弟詩名。大作《憫耕者》廣為流傳,‘何代何王不戰爭,盡從離亂見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猶點鄉兵作戍兵’。此詩真真令人難忘?!?
韋莊忙道:“博士見笑了!學生也早已熟知先生的《三羞詩》《哀隴民》《農父謠》和《鹿門隱書》,對先生仰慕之至!”
皮日休連忙擺手道:“慚愧,慚愧!如今看來,此皆泛泛之作,與世何補!”
韋莊卻說:“此地不是說話之處,在下敢請先生到寒舍一敘。”
皮日休愣了一下,韋莊忙道:“舍下離此不遠,就在皇城東面的履順坊,與清化坊相鄰,博士可在都亭驛歇足?”皮日休點點頭。
韋莊高興地一拍手道:“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在下與先生同居西京多年,居然無緣相識,如今卻在東都巧遇,豈非天意?先生萬勿推辭,一定屈尊到寒舍一敘,聊表學生景仰之忱。”
皮日休無可推托,便隨韋莊前往履順坊。
說起這韋莊,乃是京兆府萬年縣杜陵人氏。杜陵韋氏乃名門望族,從周至隋,歷代有人在朝中官居高品。唐代,杜陵韋氏更是卿相輩出。韋莊高祖韋見素,是玄宗天寶年間宰相。到韋莊祖、父輩,家道雖已中落,但仍是名門大族。韋莊不僅在西京長安有宅邸,且在華州、虢州、河內和河南府潁陽縣置有田產或莊園,在洛陽城內亦有宅邸,郊外有莊田。
雖說韋莊出身名門,可他科場并不順遂,多次應試皆因“要路無媒”而落第。如今,韋莊已四十掛零,仍是白丁一個。
也許由于屢試不第,韋莊對朝政昏暗和達官顯貴尸位素餐頗有微詞。黃巢義軍在湖南和江陵大敗李系和王鐸后,韋莊曾賦詩譏刺當今天子昏庸和將帥無能,詩曰:
幾時聞唱凱旋歌,處處屯兵未倒戈。
天子只憑紅旆壯,將軍空恃紫髯多。
尸填漢水連荊阜,血染湘云接楚波。
莫問流離南越事,戰余空有舊山河。
此次邀得皮日休,韋莊頗為興奮,二人舉杯痛飲,一見如故。
醉眼蒙眬中,韋莊邀皮日休到書房,將詩稿取出,請皮日休指教。
皮日休對韋莊詩詞大加贊賞,尤對其詞作贊不絕口:“端己曲詞清新自然,狀物達情深切細膩,疏密有致,真摯感人。楚辭漢賦晉文章,新詩和古文之后,曲子詞興起于世。文人雅士、市井細民、樂伎歌女傳唱于街巷閭里歌樓酒肆,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前景無可限量。愿君好自為之,為文苑留下錦繡篇章!”
韋莊忙道:“先生過獎了。學生心情郁悶之時,填上幾闋曲子詞,被之管弦,歌舞一番,如同杜康解憂,聊釋愁懷而已,豈敢希圖傳世留名!”
皮日休說:“在下對大作絕非面諛之辭,萬古江河將會做證,端己詞作必將流傳千古!”
說著,皮日休情不自禁捧起詞稿,吟誦起來: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
皮日休品味再三,擊節贊嘆道:“好詞,好詞,真乃絕妙好詞!”
韋莊長嘆一聲道:“先生如此謬獎,在下無地自容。曲子詞,近乎民謠俚語,難登大雅之堂,不過雕蟲小技罷了。能詩豈是經時策,愛酒原非命世才。在下一腔熱血,報國無門,也只能唱唱曲子,填幾闋小令而已?!?
皮日休安慰道:“李太白詩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看端己絕非蓬蒿之人。一遇時機,即可大展宏圖?!?
二人長談竟夜,不覺東方既白。
在韋莊的陪同下,皮日休逛了北市、南市,購得幾卷阮籍和嵇康詩文,如獲至寶。
不幾日,皮日休和家人就要離開洛陽南歸竟陵,韋莊為皮日休備好干糧,又特意送上杜康老酒,有整整十壇之多。
韋莊將皮日休送至洛陽城南二十多里的伊闕,二人一同游覽過龍門石窟,就此作別。韋莊要將坐騎送給皮日休,皮日休無論如何不肯接受,說是馬匹不好喂養,還是騎驢好,韋莊只得作罷。
皮日休與家人從龍門南行,經臨汝縣到達汝州。此地前不久經歷兵燹,城池殘破不堪,燒毀的城門樓沒有重修,刺目地坍塌在那里。街道兩旁,斷垣殘壁,處處是廢墟和瓦礫。城中街市一片蕭條,寥寥幾個開張的店鋪冷冷清清,似乎沒有什么生意。
路過郟城、魯山二縣,人煙更加稀少,田野一片荒蕪。路上偶遇行人,多是流亡行乞者,一個個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皮日休心情沉重,想要接濟饑民又無能為力,只有仰天長嘆,心中流淚。
自魯山到南陽途中,皮日休遇見一個餓得倒在路旁的十二三歲少年,伸出手來向行人求救,似乎連喊叫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皮日休翻身下驢,拿出兩個胡餅讓他吃下去,又慢慢喂了他一點水。那少年有了些力氣,用頭往地上磕兩下,算是表示對救命恩人的感謝。皮日休問少年父母可在,少年搖搖頭;問他家中有無親人,少年依然搖頭;再問他家在何處,要不要把他送回家去,少年又是搖搖頭,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村子里……人……都餓死了?!?
皮日休心中一緊,眼淚潸然流下。然而,他又能說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皮日休用衣袖擦去淚水,騎上毛驢,在荒野上緩緩南行。
古城南陽,皮日休一行人進得城中,想買些食物,然而奔波半日,未能找到吃食,僅有的飯鋪里,只有糠菜做成的團子售賣。皮日休走遍南陽街巷坊市,買不到一點糧食,好不容易用三千錢買來一升橡子面,聊在路上充饑。
還未走到襄州,皮日休和家人就每日只能吃一頓橡子面糊糊了。夫人本來正在給十個月的女兒哺乳,但奶水很快就沒了。小女兒終日餓得哇哇啼哭,皮日休五內如焚,卻毫無辦法。三日后,在即將到達襄州時,小女兒竟被活活餓死。
皮日休欲哭無淚,在路邊荒崗上草草掩埋了小女兒,站在墳前久久地發呆。
夫人的哭聲使他回過神來,皮日休失魂落魄,一步一回頭,口中喃喃自語:
一歲猶未滿,九泉何太深。
唯余卷葹草,相對共傷心。
這日黃昏,皮日休和家人終于抵達襄陽。
襄陽是山南東道首府,節度使駐節地,是江漢之間一大都市。然而,此地景象似乎比南陽更慘。去年黃巢義軍占領江陵之后,曾進軍襄州。官軍在襄陽以南與義軍大戰,義軍敗走鄂州、江州,沒有進入襄陽城。可襄州城鄉百姓飽受官府敲詐盤剝,又遭各地奉詔前來剿賊的官軍三番五次搶掠,弄得十室九空,即便沒有餓斃者,也大多逃亡山林去了。
皮日休早年隱居襄陽東南三十里鹿門山,故而自號鹿門子,對襄州再熟悉不過。如今他走在襄陽大街上,處處觸目驚心。街巷空曠寂寥,幾乎見不到人影,也不見店鋪開張。許多人家門前院中,長著齊腰深的荒草,連漢陽王舊宅也是蓬蒿遍地,成為鳥雀棲身之地。
皮日休在漢陽王府大門外徘徊,遙想當年王府輝煌煊赫氣勢,再看眼前衰敗殘破景象,不禁感慨萬端。
從襄陽再往南行,全是近年幾經戰亂之地。皮日休一家人從早至晚趕路,幾乎見不到人影,處處荒無人煙,自然也買不到食物。
一家人接連兩天沒有吃食,餓得少氣無力,快要支撐不下去了。皮日休只得到深山里尋找食物。
他沿著山間小道走了很遠,來到深山密林之中,忽見一位老婦,像是正在撿拾東西。
皮日休走上前去,向老婦施了一禮,問她在做甚。
老婦先是吃了一驚,抬眼仔細打量皮日休,見他文質彬彬、端方有禮,這才指著裝滿橡子的竹筐讓他看,說是撿拾橡子充饑。
皮日休問老婦家中還有什么人,老婦神情木然地告訴他:兒子被官府抽丁抓走后沒有音信,兒媳被官兵掠去,至今尚無下落。鄉吏把家中收獲的稻谷,一石算作五斗,全都強取奪走,老伴兒在春天里已活活餓死??蓱z五歲的小孫孫,吃橡子面拉不下屎,得了“結癥”,三天前也死掉了。
老婦說著這些,并不顯得悲痛,也沒有眼淚。
皮日休知道,老婦的眼淚早已流光了,而他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皮日休木然地跟隨老婦來到她家中,但見茅屋坍塌半邊,院中荒草萋萋。老婦似乎知道皮日休來意,取出家中僅有的兩升橡子面,遞給皮日休,卻不再說話。
皮日休長揖到地,謝過老婦,取出三千錢交到她手上。老婦推辭不受,說是這錢沒甚用處,拿著它也買不到糧食。
皮日休強忍淚水,告別老婦匆匆而去。
數日后,皮日休回到竟陵家中,心情沉痛無法排解,賦得一首五言古詩《橡媼嘆》: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蕪岡。
傴僂黃發媼,拾之踐晨霜。
移時始盈掬,盡日方滿筐。
幾曝復幾蒸,用作三冬糧。
山前有熟稻,紫穗襲人香。
細獲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納于官,私室無倉箱。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貪官不避贓。
農時作私債,農畢歸官倉。
自冬及于春,橡實誑饑腸。
吾聞田成子,詐仁猶自王。
吁嗟逢橡媼,不覺淚沾裳。
皮日休的家鄉竟陵,地處江漢平原,河湖渠塘密布,氣候溫暖濕潤,本是魚米之鄉,是復州州治所在,近年來曾幾度被王仙芝和黃巢義軍攻破。義軍與官軍來往如梭,百姓可遭了大難。尤其是那些方鎮牙兵,簡直就是強盜土匪,光天化日之下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百姓種的稻谷,除去被官府巧取豪奪之外,其余全被牙兵搶走了。
好在竟陵眾多湖泊和渠塘里,到處生滿了蓮藕。百姓沒有糧食,就挖蓮藕充饑,還可到湖泊中撈魚捕蝦。冬春干旱季節,人們成群結隊到大湖中挖蓮藕,雖然十分勞累費力,可總能用來填塞肚子。湖邊生長有許多苜蓿草,本來用于飼養牛羊,百姓拿來充饑,竟不致餓死。因此,皮日休的鄉鄰們,除去被官府征兵抓差者外,大多仍在家中,逃亡的人不甚多。
鄉鄰們告訴皮日休,王仙芝和黃巢義軍幾次路過這里,倒是沒有搶劫殺人。尤其是黃巢的隊伍,用錢買老百姓的蓮藕和稻草,買漁家的魚蝦,還算公平,比那些強盜似的牙兵好多了。
皮日休不由感慨:官軍成了禍害老百姓的強盜,朝廷稱為賊寇的亂軍倒像仁義之師!
皮日休在家中停留十數日,祭奠了先祖,將家人和家事安頓停當,便乘船沿漢水而下,前往毗陵赴任。
皮日休在鄂州換乘江船,順流東下,漂泊數日,抵達瓜洲。毗陵副使屬于高駢麾下,皮日休須在此轉赴揚州,拜見高駢,向其報到。
皮日休下了江船,見有士卒在渡口把守,看上去卻不像是官軍。詢問過往客人,方知是黃巢的水軍。皮日休正想親眼見識一下黃巢義軍,便踏上江岸向義軍營寨走去。
來到營寨門外一箭之地,皮日休見百姓來來往往,在此擺設地攤售賣魚、蝦和青菜。軍營中有人出來買魚買菜,確是按市價付錢,看來交易還算公平。
皮日休詢問幾個賣魚賣菜的百姓,義軍平日里有沒有強買強賣?一位賣菜老翁說,他每天都要來軍營賣新鮮蔬菜,義軍都是照價付錢。不然,百姓誰還敢到軍營前來賣菜賣魚?
說話間,有位中年漢子挑著一擔鮮魚來到這里,放下擔子,吆喝了一聲:“賣魚喲,江中剛打上來的鮮魚!”
不大工夫,從鎮上走來一名壯年軍士,走路搖搖晃晃,滿身酒氣。他見壯年漢子擔子里的魚在水桶中游來游去,條條都在三斤以上,煞是喜人,便順手撈出兩條來。賣魚人將兩條魚稱過,說是六斤半,按六斤算,該付六個銅錢。壯年漢子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找出兩枚銅錢,遞給賣魚漢子。漢子說,還差四個銅錢呢。
壯年軍士拍著自己胸脯說道:“我叫林虎……是水軍的伙長,大將軍林言的叔叔。今日老子到鎮上……吃酒,錢都……花光了。先賒欠著,下次一齊……還給你!”
賣魚漢子說:“我家中六十歲老娘有病在床,還有三個孩子等米吃。我冒著風雨在江上打了一天魚,才撈上來這十幾條,指望著賣幾個錢為老娘治病,糴幾斤米給孩子糊口,你就可憐可憐咱家,再賞給幾個錢吧?!?
林虎翻遍全身,再也找不出一文錢。他順手把背后插著的一把大刀抽出來,說道:“老子今日實在沒錢了,這把大刀抵押給你吧!”
賣魚漢子自然不愿,兩個人爭吵撕扯起來。
一名值星巡查隊長走來,問明情由,即命林虎將魚還給賣魚人,林虎又與隊長爭吵起來。
巡查隊長無奈,只得命身邊一名士卒去請水軍大將林言來處置。林虎醉醺醺地拍著胸脯說:“你請林將軍來……老子也不怕,他水娃子能把老子怎樣?”
不一時,林言來到軍營門外。
林言對林虎拱手說道:“請叔叔把魚還給這位大哥?!?
林虎說:“我身上錢不夠了,把大刀抵押給他,明日再贖回來不行嗎?”
林言嚴肅起來:“不可!咱義軍有紀律,不準賒欠老百姓財物,你難道不曉得?”
林虎見林言臉色已變,不再多言,乖乖地把魚還給賣魚人,提著刀向軍營走去。
林言卻大喝一聲:“林虎站住,執法隊,把他給我綁了!”
林虎一怔,站住身,問道:“水娃子,你想把叔叔我怎么樣?”
“不怎樣,按照軍規,打二十軍棍,在營門罰站兩個時辰!執法隊,還不動手!”林言聲音不高,卻透出嚴厲。
兩名執法隊士卒將林虎按倒在地,當場揮棍便打,邊打邊報數:“一、二、三……”
林虎疼得亂喊亂叫,二十軍棍打完,屁股上早已鮮血淋漓,站都站不起來了。
林言這才轉向賣魚人說道:“這位大哥,我的部屬違反了軍規,我向你賠禮了!”說著,向賣魚人一揖到地。
賣魚人連忙還禮說:“兩條魚本不值幾個錢,我不該太較真兒了!”
林言又向圍觀百姓施禮道:“林虎是我林言的族叔,他違反軍規,我應擔責,由我替他罰站兩個時辰?!?
巡查隊、執法隊士卒紛紛請求:“林將軍不可罰站!”
林言大手一揮,喝道:“毋庸多言,拿木墩來!”
義軍中違反軍規者罰站,有專用木墩。執法隊士卒不敢違命,只好把木墩搬來。
林言站在木墩上,低下頭,表示認錯悔過。
賣魚人求告林言:“林將軍,都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再罰站了!”
林言攙起賣魚人,命值星隊長將他的魚全都買下,恭恭敬敬送他離開軍營。
皮日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一直等到林言站完兩個時辰,才走上前去,向林言表明自己身份,請求面見義軍首領黃巢。
黃巢得報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皮日休求見,撇下公務,趕忙到大門外迎接。
黃巢向皮日休施禮問候:“皮博士旅途勞頓,一路辛苦了!黃巢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皮日休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不過一介書生,不敢當大將軍禮敬?!?
黃巢哈哈笑道:“先生過謙了。正因先生出身寒門,才不像那些達官權貴般視百姓如草芥。先生雖在朝為官,卻時時關懷民生疾苦,在詩文中一再痛斥官府欺壓盤剝百姓,替窮苦人鳴不平,令人敬佩!”
皮日休道:“大將軍此言從何說起?”
黃巢微微一笑,道:“我曾拜讀先生大作《憂賦》《三羞詩》《正樂府》,尤其欣賞《貪官怨》。先生詩中分明是說,朝廷大小官員,或者混沌愚蠢,無知無能;或者毒如蛇蝎,只知傷害和鞭撻百姓??芍^一針見血,入木三分。胸懷天下,憂國憂民,先生當之無愧!”
皮日休無論如何想不到,黃巢竟對自己的詩作如此熟悉,連忙說道:“在下道義不足以濟時,射策難達于朝堂,只能胡謅幾篇歪詩,聊以自慰而已。慚愧,慚愧!”
黃巢擺手正色道:“不然!先生絕非無病呻吟發發牢騷而已。常言道:不平則鳴。先生看透了朝廷之腐敗,官吏之貪毒,百姓之痛苦,世道之不公,以詩文替天行道,為民請命。此乃大仁大義、功德無量之舉!先生在《原謗》中說:‘嗚呼!堯舜大圣也,民且謗之;后之王天下者,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先生高論,金聲玉振,至理名言。非不世之大圣人,何能有此振聾發聵之作也!”
皮日休誠惶誠恐,連連作揖打躬:“在下偶發憤激之辭,大將軍過譽了。”
黃巢道:“先生不必過謙。在下不揣淺陋,倡義天下,呼喚百姓起來,共扼昏君之吭,共捽權奸之首,就是要將其趕下臺,讓天下百姓重見天日,安居樂業!黃巢和義軍之行,與先生之言可謂不謀而合,殊途而同歸。”
皮日休眼淚奪眶而出,他肅然下拜道:“黃王替天行道,為民除暴,德配天地,義薄云漢。醉民皮日休,甘愿棄官追隨黃王,萬死不辭!”
黃巢急忙攙起皮日休,哈哈大笑:“你我是英雄所見略同,今日相見恨晚。先生能舍棄官位,投奔義軍,替在下謀劃大計,誠為我黃某之大幸!請先生不吝賜教,軍中一應文案檄告、策略口號,悉請先生費心謀劃擬訂,以便頒布施行。”
皮日休拱手道:“在下必竭盡綿薄,為黃王和義軍效力。只要能解除百姓苦難,在下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