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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斜暉脈脈水悠悠

  • 晚唐風云
  • 林泉
  • 10363字
  • 2021-12-06 15:44:37

唐建都長安,初名京城,后改稱上都、西京?!伴L安”是沿用西漢、東晉、北朝舊稱,也是習稱。其外郭城,東西廣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長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縱橫二十五條大街,將城區分割為一百零八坊,坊又稱為里。坊里規制不完全一致,街道寬窄亦有差別,分別為一百步、六十步、四十七步不等。朱雀門大街寬達百步,長九里一百七十五步,是長安城之中軸線。

西京有三座東城門,自北往南依次為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延興門內大街之南,第一坊名曰升道坊,當朝宰相鄭畋府第即在此坊。

升道坊西鄰為升平坊,坊內有一著名游覽勝地——樂游園,因此園建在原上,在城內最高處,故而又名樂游原。漢宣帝時始建樂游苑,后太平公主在原上置亭,常來游賞。每年三月上巳節、九月重陽節,長安士女爭相到此登高游覽,一時車馬填塞,帷幕遍布,綺羅耀日,馨香滿路,酒肆排列,樂舞鋪張,煞是熱鬧。

此時樂游原不比盛唐時節,雖說已近中秋,卻游人稀少,顯得靜寂而空曠。

這日正午時分,有四位游客步入園中。他們緩步登上高處涼亭,眺望遠方。

自涼亭南望,芙蓉園花木蔥蘢,曲江池碧波蕩漾,慈恩寺塔高入云端,崔嵬矗立,襯得遠處終南山諸峰矮了下去。西望古城咸陽,好似一處村落。北望“三大內”,宮殿群鼎足而立,紅墻黃瓦,閃耀著耀眼光茫。北苑外,渭水恰似一條飄帶蜿蜒東去。東望驪山,一派青蒼,如墨如黛,宮觀寺廟,錯落其間,云霧繚繞,恍若仙界。

四名游客似乎無心觀賞風景,個個心事重重,不時發出一聲長嘆。

那位頭戴黑色幞頭、穿淡綠色袍子者,約莫四十歲光景,臉龐清癯,眼窩深陷,右眼炯炯有神,左眼卻似乎睜不開,顯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有些丑陋古怪。此人姓皮名日休,字襲美,又字逸少,自號醉吟先生,乃襄陽竟陵人士。他于咸通八年進士及第,但在吏部關試時落選,仕途無門。究其原因,是他對朝政多有譏刺,引起考官及權臣不滿,故意不讓其過關,使之不得銓注授官。皮日休只得離京東下,自華山出潼關,經洛陽、汴州,到淮南、江南一帶游歷。他應蘇州刺史崔璞之邀,入幕府做布衣賓客。八年之后,皮日休被舉薦為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成為一名九品小官,每日里做些整理??钡浼墓串?。

皮日休博覽經史,學富五車,詩文精妙,名聞天下,宰相鄭畋對其尤為賞識。前不久,由鄭畋舉薦,皮日休擢任太常博士,算是一個從七品芝麻官兒。

皮日休目睹朝政敗壞,紀綱喪亂,皇帝昏庸,宦官專權,藩鎮割據下戰亂頻仍,加之連年水旱蝗災,官府橫征暴斂,弄得民不聊生,餓殍遍地。近日,左補闕侯禹在朝中面折廷爭,請求朝廷減免賦稅救濟災民,卻被田令孜和童昏天子治以死罪。此事令他痛徹心扉,悲憤莫名。今日,他特意邀約羅隱、聶夷中、杜荀鶴三位意氣相投的詩友,同登樂游原,飲酒賦詩,一吐胸中塊壘。

四人之中,河南中都(沁陽)人聶夷中最長,已過不惑之年。咸通十二年,他以“孤貧者”即窮苦寒士中榜及第,朝廷賜給他一個從九品官職——華陰縣尉。另一位個子矮小、皮膚黝黑者,乃余杭新城人羅隱,年紀三十掛零。他長著兩只小眼睛,幾乎看不到眼珠。一張闊嘴巴,笑時似乎要把嘴角咧到耳朵后邊去。其詩文多譏刺時政,蔑視權貴,得罪了考官和重臣,連續七場科考,卻每每落第。今年同往昔一樣,他仍是榜上無名。另一位年輕人,姓杜名荀鶴,字彥之,二十八九歲,池州石埭人士。他出身寒微,其父杜筠是一名鄉正,乃不入流的鄉間小吏,為官僚士大夫所不齒。然而,杜荀鶴才氣縱橫,少年時即有詩名,被譽為江南才子。由于其身貧才高,世上便傳說他是大詩人、風流才子杜牧的微子,就是私生子。故此,杜荀鶴幾番進京應考,皆不得中。今年春闈,他又與羅隱一同落榜。

荀鶴飽嘗科場辛酸,看慣世人白眼,在詩中多次敘及屢試不第的困窘之狀和悲憤心情:

一回落第一寧親,多是途中過卻春。

心火不銷雙鬢雪,眼泉難濯滿衣塵。

苦吟風月唯添病,遍識公卿未免貧。

馬壯金多有官者,榮歸卻笑讀書人。

如今荀鶴又一次落第,不日就要回鄉。皮日休邀集諸友相會,兼有為荀鶴餞行之意。

聶夷中從華陰縣趕來赴會,特意帶來兩壇家鄉美酒——杜康酒,為荀鶴壯行。

聶夷中問荀鶴:“彥之打算何日啟程?”

杜荀鶴:“后天就走吧。在長安已經待得太久,山窮水盡,橫豎沒有指望了,徒然給襲美兄增添麻煩,不如歸去!”

皮日休:“彥之如此說,叫愚兄汗顏!”

杜荀鶴:“襲美兄過于自責了。如今年少天子耽于游戲,宦官把持朝政,賣官鬻爵,賢愚顛倒。朝政如此不堪,連宰執大臣都無能為力,襲美兄一個從七品閑官,豈能扭轉乾坤?”

羅隱問道:“坊間傳聞,左補闕侯禹因奏報蝗災,為民請命,在朝堂上被賜死了?”

皮日休緩緩地點點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忍著眼淚沉沉說道:“當今圣上幼弱貪玩,不知治國理政為何物。田令孜大權獨攬,朝綱獨斷,圣人被他引誘玩弄于股掌之上,宰相大臣想面君卻不可得,宦官閹人把個朝廷禍害得不成樣子。田令孜一句話,侯中諫就被宦官們弄到內侍省亂棒打死了!”

聶夷中:“上個月華陰縣遭了蝗災,莊稼幾乎被蝗蟲吃光??h令不敢上報災情,看來報了也沒用。今年秋稅仍要全額征收,百姓怕是過不去這一關?。 ?

羅隱:“窮人納不起田稅,就得抓到縣衙打板子坐牢房,你這縣尉大老爺可有用武之地嘍!”

聶夷中痛苦地搖著頭:“高適曾做過封丘縣尉,后來不堪鞭撻百姓掛冠而去。他的《封丘作》正道出了我今日心境,每每誦之,都不免錐心之痛啊!”說完吟道: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

聶夷中吟罷,淚水潸然而下。

四位詩友一邊飲酒,一邊感慨:朝政腐敗,宦官橫行。國事日非,民不聊生。個人遭際,文章憎命。報國無門,前路迷蒙。酒入愁腸,愁思愈濃。今日一別,何日再逢!

眾人輪番向荀鶴敬酒送別,一杯一杯復一杯,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情此景,正可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皮日休起身詠道:

夢里憂身泣,覺來衣尚濕。

骨肉煎我心,不是謀生急。

如何欲佐主,功名未成立。

處世既孤特,傳家無承襲。

明朝走梁楚,步步出門澀。

如何一寸心,千愁萬愁入。

羅隱手持酒杯,且舞且吟:

長途已自窮,此去更西東。

樹色榮衰里,人心往返中。

別情流水急,歸夢故山空。

莫忘交游分,從來事一同。

杜荀鶴猛飲一杯,接著吟道:

年年名路謾辛勤,襟袖空多馬上塵。

畫戟門前難作客,釣魚船上易安身。

冷煙粘柳蟬聲老,寒渚澄星雁叫新。

自是儂家無住處,不關天地窄于人。

羅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脫口詠道: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兩壇杜康老酒點滴不剩,酒杯也都空空如也,四位詩友早已各呈醉態。

日落月升時刻,四人終于依依惜別。

杜荀鶴離開長安,回故鄉池州去了。聶夷中已回華陰,只有羅隱行止未定。

前不久,皮日休將羅隱詩文送呈當朝宰相鄭畋。皮日休以為,如蒙鄭畋薦舉,羅隱或許能得朝廷任用,踏進仕途之門。鄭畋讀罷羅隱詩文,大加贊賞,尤其對其文集《讒書》贊嘆不已,便對皮日休說,他想見一見羅隱,意思是要當面考察一下其才學品行。

眼下羅隱之所以沒有離京,即是遵皮日休囑咐,等候宰相鄭畋召見。

滔滔黃河橫穿大漠,咆哮壺口,飛越龍門,沖出晉陜峽谷之后,進入中下游平原,滾滾東流而去。

黃河經晉陜峽谷向南奔涌至潼關,迎面撞上華山高地,河水不得不來一個九十度大轉彎,至滎澤縣(今河南省滎陽市)再向東去,即是一望無際的下游平原。黃河至此再無拘束,像一匹脫韁野馬,隨心所欲地奔馳在廣闊平坦的原野之上。

黃河在穿越西北黃土高原時,挾帶大量泥沙。進入下游平原之后,河床變得寬廣,流速變緩,泥沙沉淀,河床迅速增高,以至于高出地面,成為一條懸河。因而,黃河屢屢決口,造成河流多次改道。

唐代黃河中下游河道與今不同,其走向是:自滎澤縣北十五里處折向東北,經衛州(今河南省衛輝市)城南至滑州(今河南省滑縣)城北,又經濮陽縣、范縣入山東陽谷、聊城縣境,再經德州(今山東省德州市陵城區)以南至棣州蒲臺縣(今山東省濱州市)境,流入渤海。

濮州濮陽縣黃河南岸,有一個村莊名曰大王莊,莊內住有五百多戶人家,兩千余人口。這五百多戶中,有近一半人家沒有田地或田地甚少,長年以販賣私鹽為生。

莊內住戶本來都有田地,唐初實行均田制,由官府授給百姓土地。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子,每人授給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有封爵的貴族和五品以上官員,可依照品爵階級請授永業田五頃至一百頃。有戰功授勛者,可依照勛級請授勛田六十畝至三十頃。同時規定,永業田傳給子孫,不再收回,永業田和口分田皆準許買賣。

自高宗以后,戰爭頻繁,宮室園林興建日多,奢靡之風日盛,百姓賦稅勞役不斷增加,農民負擔越來越重。各地官吏和豪強大戶相互勾結,將賦役科差轉嫁到平民頭上,迫使大量自耕農借債或出賣土地,以致破產。貪官污吏受請托納賄賂,助豪強大戶兼并土地,肆意掠奪財產,使大批農民典賣田地,只得佃種或傭耕豪強大戶土地,成為佃農或雇農。如有戰事發生,兵役全落到貧苦農戶身上,官府逼迫他們服役當兵,還要他們自備衣糧。一旦抽丁充軍,往往遙遙無期,家中無人耕種田地,還照舊要負擔租庸調。安史之亂以后,百姓賦役更加沉重。德宗朝推行兩稅法,但夏秋兩稅之外,攤派捐稅愈來愈多,百姓負擔增加三倍以上。至僖宗朝,朝政更加腐爛,吏治敗壞已極,加上戰亂不斷,各級官吏額外科派,隨意加征,致使農民不堪重負。百姓破產逃亡,或流落外鄉當佃戶,或奔竄山林,以打劫富豪為生,以致世道混亂,動蕩不安。

百姓失了土地,沒有活路,許多人便不惜鋌而走險,違反朝廷禁令販賣私鹽,以求生存。

食鹽是不可或缺的緊要物資,且是歷朝歷代重要稅源。周代始設鹽政之官,漢武帝時立鹽法,實行食鹽專賣,禁止私人經營。唐肅宗朝制定榷鹽法,因而鹽利大增。至代宗大歷年間,每年鹽利高達六百余萬緡(緡,用于成串的銅錢,每串一千文),占全國賦稅總額半數以上,成為朝廷財稅主要來源。宮廷耗費、軍資兵餉乃至百官俸祿,都要靠鹽稅供給。故此,朝廷嚴刑峻法,禁止私人販賣食鹽。然而,百姓為活命,冒死販鹽者愈來愈多。

濮陽縣大王莊有一百多個私鹽販子,長年販運倒賣私鹽。這些人和附近十幾個村莊的鹽販結成一個鹽幫,其頭目稱為幫主,姓王名仙芝。王仙芝手下有六個小頭目,各自帶領四五十人為一小幫,將販運的私鹽販賣到劃定的區域,謀利養家糊口。鹽幫弟兄們,皆尊稱幫主王仙芝為大哥。

王仙芝鹽幫主要運輸工具是驢、騾。有的人擁有多頭騾子,有的則只有一頭小毛驢,自然也是貧富不均。不過,幫內弟兄很抱團,“義”字當先,一人有難,眾人救援。在運鹽途中或賣鹽之時,一人遇到麻煩,幫內兄弟都會奮力相助。若有人遭遇地痞惡霸欺負,眾弟兄便一齊上陣,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為防土匪搶劫和官府緝拿,幫內弟兄人人暗備兵器,刀棍矛箭,形形色色,優劣不等。遇上官府稽查,或行賄過關,或沖關而過。有時不得不與官兵拼斗廝殺,即便有傷亡,也強過讓官府捉去殺頭。

朝廷為控制財源,頒布了極其嚴酷的禁運私鹽法令:走私海鹽二石以上者,所犯人處死。

唐代所產食鹽有三種。一為散鹽,即海鹽,產于沿海各地;二是池鹽,國內有鹽池十八處;三為井鹽,共有鹽井六百四十口。另有一種巖鹽,為數寥寥。實行食鹽專賣之前,鹽價每斗十錢。唐肅宗乾元年間,“盡榷天下鹽”,施行食鹽專賣法,每斗鹽價加至一百一十錢,一下子增加了十倍。到了德宗貞元年間,鹽價每斗增至三百七十錢。此前全國鹽稅每年收入四十萬緡,實行專賣后,憲宗朝鹽利便高達七百萬緡。朝廷為壟斷鹽利,在域內設有十三個巡院,專事巡查緝捕販賣私鹽者。

食鹽專賣增加了朝廷稅收,卻大大加重了百姓負擔,尤其貧苦農民買不起食鹽,經常淡食。食野菜而無鹽,很多人得浮腫病而死。這便促使私鹽販運隊伍迅速擴大,同時也為私鹽販賣提供了廣闊市場。販賣私鹽每斗成本不超過五十錢,其中還包括人畜食宿和向關卡吏卒行賄所用“買路錢”。若私鹽按照官價之半賣出,每斗可凈賺一百五十錢。一頭驢騾可馱運四至六斗,如此則販運一趟私鹽即可賺得六百至九百錢,有兩頭以上牲口的鹽販當然賺得更多。

王仙芝鹽幫,幫規甚嚴。為生計所迫,一同冒險違禁販鹽的漢子們,歃血盟誓,結為生死弟兄。多年來,鹽幫弟兄們遭遇過種種困難和危險。有時碰上連天淫雨,有時被大雪滯留途中,更有遇上極其貪婪的巡查緝私官吏之時,通不了關,只得拼殺闖關而過。鹽幫曾幾次在途中遭遇當地惡霸土匪搶劫,王仙芝率領弟兄們大打出手,方得逃出虎口。王仙芝任俠仗義,無論遭遇多大艱險,都不愿丟棄一個鹽幫弟兄。哪個有了難處,仙芝總是慷慨相助,故而他不但在幫內威信甚高,即便在濮州、曹州一帶眾多鹽幫中,也是聲望素著。

王仙芝鹽幫販運私鹽多年,有大致固定的路徑。距濮州較近的產鹽地有三個:一是河中府解縣、安邑兩縣,有五個鹽池。第二個產鹽地是滄州渤海鹽場。第三個產鹽地是楚州鹽城縣,產鹽量最大,水陸道路四通八達,易與緝私巡卒周旋。而且,交通要道徐州未設緝私巡院,兗州和泗州兩個巡院之間,南北相距五六百里之遙,中間空隙很大,回旋余地充裕。因此,仙芝鹽幫一直選擇楚州鹽城為貨源地。

王仙芝鹽幫銷售私鹽地域較廣,主要在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宋、曹、亳、潁、汴、鄭、衛、滑、許、汝、陳、蔡、唐、鄧、申、光、隨、安、蘄、黃等州。仙芝闖蕩江湖多年,經驗老到。他將這二十多個州劃分為十個售賣片區,每販運一批鹽,在一個區兩三個州內銷售。大體一個月一個運銷輪回,一年下來,這二十幾個州地盤即可輪流銷售一遍。年深日久,鹽幫與各地大買主或坐地商販多已相熟,加上鹽幫恪守信用,送貨及時,鹽品純正,價格低廉,自然很暢銷。鹽幫有了固定銷售門徑和市場,生意做得還算順暢。

鹽幫內弟兄稱王仙芝為大哥,對外則稱他為大幫主。幫內有一個讀過幾年書的破落戶子弟,姓尚名君長。他家中原有五六百畝土地,且有一塊百余畝號稱“糧食囤”的良田,被本鄉最大豪強戶兼鄉正看中,便耍弄毒計將“糧食囤”地強行霸占。尚君長之父與鄉正打官司,家中田地賠了個精光。尚父氣得懸梁自盡,尚母也投井身亡,尚君長便帶著弟弟尚讓投靠了王仙芝鹽幫。尚君長不但識文斷字,而且頭腦靈活,點子多多,人送綽號活諸葛。后來,幫內弟兄視尚君長為軍師,稱其二哥,尚便坐了鹽幫第二把交椅。其余小幫頭目,則被弟兄們稱作幫頭。

第一幫幫頭名喚柴存,四十來歲,老實巴交,木訥寡言,但為人很厚道。柴存和仙芝是同村鄰居,與仙芝最早搭幫販私鹽,仙芝便讓他做了第一幫幫頭。第二幫幫頭名畢師鐸,三十來歲,被抽丁當過幾年邊兵,會騎馬射箭,操刀弄槍,有一身好武藝。畢師鐸膽大心細,身手矯健,騎頭騾子奔馳如飛,故而人稱“鷂子”。第三幫幫頭柳彥璋,原是鄉間塾師,即窮教書先生。近些年天災加戰亂,少有人讀書,柳彥璋只好停館,進了鹽幫販賣私鹽過活。第四幫幫頭李重霸,本是屠戶,這年頭沒有豬羊可殺,失了生計,便找到王仙芝,投鹽幫當了保鏢。他帶領的第四幫,兼作鹽幫護衛隊。第五幫幫頭曹師雄,原是流浪江湖玩雜耍百戲的藝人。第六幫幫頭是訾亮、訾信兄弟,二人都是二十多歲的莊稼漢,往年給大戶人家傭耕,因不堪雇主百般役使盤剝,便投了王仙芝鹽幫。

唐代州郡并稱,濮陽縣屬河南道濮州濮陽郡管轄。起初全國分為十道,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道這一級僅存名稱,成為地理區劃,不設官也無衙署。藩鎮又稱方鎮,至憲宗元和年間,全國除京都京兆府外,共有四十八個方鎮、二百九十五個府州、一千四百五十三個縣。方鎮長官集軍、政、刑、財大權于一身,屬官自除,財賦自用,牙兵自統,刑罰自專,簡直就是一方諸侯或小朝廷。朝廷任命的方鎮長官,有的稱節度使,有的稱觀察使、防御使或團練使,南疆四鎮則稱為經略使。節度使本是武職,以軍事長官兼任州府行政長官,且賜有軍號,故藩鎮又稱為軍鎮。濮州屬天平軍,節度使治所在鄆州(今山東省東平縣),時任節度使兼鄆州刺史名薛崇,管轄鄆、曹、濮三州。濮州轄有鄄城、濮陽、范縣等五縣。濮陽縣城在濮州西北,大王莊則位于濮陽縣黃河南岸。

僖宗乾符二年春天,中原大旱,濮州旱情嚴重,夏糧大麥小麥幾乎絕收。天平軍節度使薛崇不僅不向朝廷報告災情減免夏稅,反而要各州縣加征三成。百姓被搜刮一空,餓死過半,其余或逃往山林大澤,或流亡他方。有不少饑民來到大王莊乞討,王仙芝帶領鹽幫弟兄開設粥棚,每日用大鍋煮些粥湯,以維系饑民性命。饑民中有老弱婦幼,也有青壯年。其中那些壯年漢子,在幫里干些力氣活。偶爾有人帶來一頭驢子,便跟隨鹽幫馱運私鹽。

大王莊鹽幫開設粥棚之后,十里八鄉饑民絡繹不絕前來就食。一個月之后,收容饑民即達五六百人之眾,王仙芝鹽幫積存的糧食很快消耗殆盡。

濮州刺史茍同希,為賄賂薛崇以求升官,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天天催逼,日夜不停地抓人、打人,抄沒家產。每日都有人被活活打死,被關進大牢者更是不計其數。

鄉民百姓實在沒有什么可搜刮了,刺史茍同希便打起了鹽幫的主意。他算計著,眼下除去豪紳大戶,也就是鹽幫能榨出些油水。州轄五縣境內,有大小三四十個鹽幫,人數少者三五十人,多者一二百人,總計至少二千五百余眾,若按人頭每人繳納五百錢鹽捐,加起來就是一百二十多萬錢,除去上繳州衙八十萬定額之外,還有四十多萬錢可中飽私囊,何樂而不為哉?

茍同希盤算已定,便派出官佐吏員分赴各縣,張貼告示,督促縣鄉官吏到鹽幫催交鹽捐。王仙芝鹽幫是濮州境內最大一幫,茍同希派往濮陽縣的,是司法參軍于游水。

于游水一行人來到濮陽,縣令尤利不敢怠慢,趕忙設宴接風。尤利是正七品上階縣令,司法參軍不過是正八品下官階,但于游水是州衙差官,那就是上神,就得禮敬燒香貢獻。這早已成為官場規矩,連平民百姓間都流傳著“相府丫鬟七品官”的口頭禪哩!

尤利囑咐從長垣縣雇來的廚師,一定要上大野澤所產鮮鱸魚,要喝蘭陵酒,美酒佳肴多多益善??h令和僚屬們輪番向于游水敬酒,祝酒詞五花八門,用盡心思。

于游水卻是一個直性子酒鬼,只喜捧起酒壇一飲而盡。他是濮州有名的酒神,喝酒技藝臻于出神入化之境。他掌司法,無論窮人或豪強大戶,都得請他喝酒。否則,“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酒莫進來”。他天天飲酒,一天三喝,清早進衙門時便已醉意醺醺,夜晚常常要飲個通宵。早年間,他胡吃海喝,榮獲酒鬼名號,后來在酒場修煉得多路武藝,譬如“一條龍”“三棚樓”“富貴不斷頭”之類,竟又奪得酒仙美稱。這些花樣玩夠了,于游水返璞歸真,就連酒杯都不用了,飲酒時口對酒壇,飲個五六壇也不見大醉,只是整日醉意微醺,既清醒又迷糊,卻能照常按送酒贈銀多少斷案判官司處罰人眾。由于長年累月嗜酒如命,他臉龐總是紅通通的,鼻頭通紅奇大,弄成一副酒糟鼻子。他腰腹粗大,如同懷崽母豬一般,走起路來挺著大肚皮左右擺挪,活脫脫一尊瘟神,因此人送別號“酒瘟神”。到了夏天,于游水耐不得熱,常脫去上衣,光著膀子在大街上橫行,身上汩汩冒出的汗水油光發亮,于是又得了“于油水”的外號。

于游水一番豪飲,卻是苦了縣太爺尤利,喝得頭痛欲裂,五內如焚。于游水連喝下四五壇酒,意猶未盡,還纏著尤利猜拳行令。尤利無奈,只好命衙役到街上去尋一個唱曲兒的,來為于游水助興侑酒。

衙役很快從大街上找來祖孫兩個行乞藝人。老翁須發皆白,雙目失明,懷中抱著一架豎箜篌,讓其孫女用一根竹竿牽引著走進客廳。孫女看上去十三四歲模樣,一身麻布衣,分不清是灰還是綠,只是洗得還算干凈。女孩子面目清秀,瘦弱矮小,少氣無力,怕是多日沒吃一頓飽飯的緣故。老翁雖是個盲者,可看來技藝不俗,瘦骨嶙峋的雙手,彈撥弦索,發出一串串美妙樂音,恰賽空谷清泉,在亂石叢中奔流激蕩,叮叮咚咚作響;又好似珠落玉盤,清脆圓潤,令人如坐春風,如飲甘泉。

尤利為之精神一振,酒醒大半,不由得坐正身子,仔細聆聽起來。尤利知道,這豎箜篌原是西域樂器,東漢時傳入中原。箜篌分臥式、豎式兩種,從五弦到二十五弦不等,民間所用箜篌,以五弦七弦居多。這老翁所持之箜篌為二十三弦,在京城勾欄曲院或宮中教坊梨園乃尋常樂器,但在濮陽這小小縣城,卻是稀罕之物。

此刻,女孩兒開口唱道:

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洲。

尤利大吃一驚,女孩兒唱的竟是懿宗朝大詩人溫飛卿名篇《夢江南》!當年,他在京城科考,中榜及第后,曾到勾欄曲院聽到過此曲。其時京都正流行落第才子溫庭筠的新詞,如今這濮陽小縣里如何會有人演唱這等雅致曲詞?

一陣深沉、低回、舒緩的樂曲奏過,女孩兒接著唱道:

簫聲咽,

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

年年柳色,

灞陵傷別。

這邊于游水卻不耐煩起來,大叫:“你他娘的唱的都是什么破曲兒,老子聽著渾身不舒服!換一支好聽的、帶味兒的、過癮的曲子唱給老爺聽!”

老翁輕聲對孫女說道:“《菩薩蠻》?!?

箜篌奏出激越明亮頓挫有致的一串串樂音,女孩兒強打起精神唱道:

枕前發盡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面上秤錘浮,

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見日頭。

于游水色瞇瞇地調戲女孩兒道:“小心肝兒,本官跟你床上恩愛還不夠呢,怎舍得休了你?”

尤利覺得有些不堪,忙說:“賞飯!”

于游水哪里肯放過,急忙道:“叫他們今晚就歇在客舍,明日還接著給老子唱曲兒!”

尤利連忙答應:“好!明日還給于參軍唱曲子。唱好了,有賞!”

老翁爺孫倆趕忙謝過,由一名衙役引著用飯去了。

于游水又顧自灌下一壇老酒,方被衙役攙扶著,似醉非醉地哼著淫曲去客舍歇息。

當年尤利三次赴西京科考,前后在長安滯留四五年之久。他與眾進士出身的官員一樣,熟稔詩詞格律,吟詩作賦度曲填詞是練就的看家功夫。文人士子們通音律,喜歌舞,省試前后總要擠出空閑到酒肆歌樓聽曲觀舞。殿試放榜之后,及第者按例要狂歡十天半月,有的新科進士甚而會沉醉在歌樓曲院數月之久。尤利入仕做官之后,忙于迎送上司上差,還要下鄉催征賦稅,平日里有審不完的案子、打不完的板子,賦詩填詞的閑情逸致早就消磨光了,聽曲觀舞的雅興也沒有了。即便他有興致,在這兵荒馬亂的窮鄉僻壤也無可聽無所觀,他一個堂堂七品縣令,總不能和那些屠戶販夫一起蹲在大街上觀看負鼓盲翁做道場吧?今年蝗旱大災,百姓餓死無數,逃亡幾盡,朝廷既不救濟,又不減稅。上司天天督催逼命,不是提前征稅,便是額外抽捐,百姓真的沒有可交之物了,甚而沒了活路,尤利卻不得不一邊鞭撻百姓,一邊巴結逢迎上司賠笑臉,被人罵作敲剝百姓的貪官狗官,真是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受氣。今日老翁爺孫倆席間演唱獻藝,著實讓尤利享受了一回久違了的文人雅士的樂趣,他估摸著,老翁定非平常民間藝人。

尤利親自來到縣衙客舍,一來要照看一下于游水,二來想問問老翁底細。

原來,老者是懿宗朝教坊五百樂工之一,當年凡有朝廷慶典,或懿宗出游之時,他作為首席箜篌樂師,與坐部伎同儕演奏樂曲,其間還曾幾次得到懿宗皇帝賞賜呢!

尤利雖在京逗留多年,只有在進士及第后的曲江宴會上,與同年們一道晉見過天子,陪同懿宗觀賞了一場教坊樂伎們演出的樂舞。

老翁說,他因年邁回到了家鄉徐州蕭縣。咸通九年,龐勛兵變造反,朝廷派兵圍剿,戰亂之中,兒子被抓丁充軍戰死了。亂兵來到村子里搶劫殺人,家中被劫掠一空,房屋被一把火燒掉,他的兒媳竟被活活燒死。老翁雙眼哭瞎了,只是因為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孫女,他才沒有尋短見自盡。

老翁帶著孫女,一邊四處流浪乞討,一邊教孫女彈唱學藝。今年遭逢天災,遍地饑饉,賣藝難以糊口,爺孫兩個常常是整日不得一口湯飯,不得不挖野菜草根充饑。

盡管尤利幾乎天天打老百姓的板子,干過不少坑害黎民之事,今日聽老翁哭訴,也不禁傷心落淚?;叵氘斈辏约撼蔀樾驴七M士,也曾滿腔熱血,豪情萬丈,誓要為民造福,致君堯舜……可如今,朝政昏暗,藩鎮割據,自己已經成了一個隨波逐流欺壓百姓行賄受賄的昏官貪官,早先的志向抱負,都無從說起了!

尤利命管家拿來五百錢送給老翁,囑咐爺孫兩個明日一早就離開此地,遠走他鄉,免被于游水糾纏。

深夜,于游水一覺醒來,只覺口渴難耐,便翻身下床,自己倒了碗涼茶喝。見天尚未亮,他復又躺下,卻只覺渾身燥熱,翻來滾去怎么也睡不著。忽地,他聽到隔壁傳來鼾聲,于游水猛然記起,唱曲兒的爺孫倆就睡在鄰屋。于游水一時興起,隨手提了刀,來到隔壁客房,用刀撥開門閂,踢開房門闖了進去。

老翁爺孫倆被驚醒,忙問何人。于游水也不答話,循聲撲在女孩身上,悶頭扯撕她的衣衫。女孩兒拼死抵抗,老翁摸索著拉住了于游水一條腿。于游水一腳蹬去,將老翁踢翻在地,再也動彈不得。

女孩兒情急之下,一口咬上于游水的胳膊,死死不放。于游水疼得“哇哇”直叫,順手抄起腰刀,往女孩兒脖子上砍去。女孩兒脖子被豁開大半,一股熱血噴涌而出,濺了于游水滿頭滿臉。

于游水用手抹去糊在眼上的血漿,見老翁躺在地上還在哼哼喘氣,便一不做二不休,照準他的肚腹一刀捅下去,老翁頓時斃命。

于游水在老翁衣襟上擦了兩下刀上鮮血,回到自己住的客房,倒頭睡去。

次日清早,一名衙役來招呼于游水洗漱用飯,見他躺在炕上還在呼呼大睡,頭上臉上卻糊了許多血漿,先自嚇了一跳,急忙跑出屋子。又見隔壁老翁住的客舍房門大開,地上血水橫流,大叫一聲,飛奔去向尤利稟報。

尤利匆忙趕到客房門口,只覺血腥氣撲鼻。他走進房門,見老翁躺在地上,污血橫流。女孩兒身在炕上,血漿從炕上流到地面,與爺爺的血匯成一片。女孩兒身上衣衫被撕得稀爛,口中還含著一塊血糊糊的東西。

尤利來到隔壁房間,見于游水仍在酣睡,頭上和刀上血跡斑斑,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原也知道,于游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對他管押的囚犯隨意宰殺,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命。可今日之事,發生在濮陽縣衙門里,怎么說傳出去也不好聽。畢竟是自己命人找來老翁祖孫倆來衙門唱曲兒,害得他們慘遭毒手。他一時怒起,真想拿起那把刀,捅死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畜生!可他恨是恨,心里也明白,自己一個七品芝麻官,對這種事情還真是奈何不得。

尤利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于游水一道去大王莊催繳鹽捐了。索性讓縣尉陪他去吧,自己裝病躲在家里,也免得為虎作倀,與于游水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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