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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賣藝西門口
西大街拓寬拆遷的那一年,雨多,沿街要拆遷的店鋪,都支了帳篷處理商品。我冒雨到西門外去訪友,路過花花綠綠的貨攤子,經不住“拆遷大出血”叫賣聲的誘惑,便加入了“拾便宜”的人流。東西真是便宜,豬八戒戴的和尚帽穿的黑袍子腳上統的軟靴子外加一把塑料耙子,原本一百二十五元的價錢現在才賣二十五元。攤主問我便宜不便宜,我點了頭,他就動員我買,我說我又不耍社火不演戲,他說你試這袍子的面料多軟買回去當睡衣穿也合算呀!我說我圖了便宜出了洋相就不合算了。他說你這人想得太多成不了大事不買了就閃開。
雨絲兒如長發飄拂,我心里癢癢兒的,忍不住又往前邊走去,記得一個朋友說他的真皮挎包就是在地攤上用二十元買的,我也就有了某種幻想。前邊的攤子上,一把諸葛亮用的鵝毛扇六元錢,攤主給我扇著涼風,問好不好,我說好是好可家里辦公室都有空調電扇買來用不上。攤主說,嗨,你一手背操著一手扇著涼風走到鐘樓盤道上警察都不敢擋。我說警察一般不招惹拿扇子的,可像你說的那樣兒招搖過市恐怕街上的人都躲開了。他說那是為啥,我說人以為二桿子過來了。正說著忽聽前邊有了笛聲,就急步趕去,才見是樂器店大甩賣,一把銅軸二胡一百一十元,盒裝套笛七支才賣八十元。見我凝目,攤主就把一支笛塞到我手里,我吹了一下說音不太準。他頭一歪說,你還知道音不準,看來是個行家了!就又把一支洞簫遞到我手上,我說洞簫我喜歡。在所有的民族樂器中,洞簫是我的最愛,我收藏洞簫四十年,家存的,從單節簫到九節簫、從A調到G調我是全的,我甚至還自制過加鍵簫,但凡要向重要朋友回贈,洞簫是我的傳統禮品。在西安文化界,已故散文家李佩芝、健在的評論家費秉勛、大作家賈平凹、才大氣粗的青年作家方英文,等等,他們家里都有我贈的洞簫。看著這么多長短粗細花色各異的洞簫,我的心動了。攤主說,這是上海的,這是蘇州的,這是四川的,原本都是二三十元的,現在一律賣六元,只收個零頭。我問有渭南產的嗎?我知道渭南出產笛子,一般廠家,能制笛就能制簫,我一直想見識一下陜西本地的洞簫。攤主說,渭南能制簫?你是“花攪”渭南人吧?不想與他爭辯,就說你把蘇州的都挑出來讓我選一支。他一支支地取,我一支支地吹試,溫柔的雨中飄出綿軟的樂音,我身邊聚了不少行人。最后選中一支,音色柔美而準確,但外形猶感不足。我閉一只眼一邊從簫的頂端沿軸線瞄著,一邊說,這支簫的末節有點兒彎。攤主說,行啦行啦你少給五毛錢算啦。見我仍做遺憾狀,攤主又說,不說啦五塊錢給你真真是賣柴火棍兒哩。
頭上淋著雨,我心里很舒服,仿佛新識了一位可人的女友。騎車走到西城門,雨大了,不得不下車到城門洞避雨。城門洞兒的泥地上跪著一個少女,十一二歲的樣子,面前的一頂破草帽里有一把零錢;少女旁坐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花白的胡子上粘著鼻涕眼淚,他身邊的筐子里裝著一些破爛。他向路人訴說:老家河南鄧縣遭了大水災,一家人死得只剩下他和小孫女……趴在地上的少女不斷地磕頭不斷地哭,一些路人就駐了腳圍觀,有人在草帽里放了零錢又安慰幾句,有人甚至脫下外衣披到少女身上;有個中年女人說這是哄人錢哩別相信,許多人就一齊用憎恨的白眼仁看她,中年女人趕忙跑掉;更多的人只是瞥一眼就匆匆而過未現同情之心。這時,正有一個賣粽子的推著三輪車經過,我過去掏兩塊錢買了四個放到那老者懷里,又幫他拉拉衣襟,我覺得我就是他的兒子。我很自然地把那只盛著爛衣物的竹筐翻過來,坐上去。我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我輕輕捧起我新買的洞簫,一聲聲的悲音從我的指間飄出,我吹奏的是一支古曲:《孔子哭顏回》。
前邊圍觀的走了,后邊路過的又圍上來。沒人說話。少女隨著簫聲磕頭,老者伴著簫聲作揖。一個人輕輕地在草帽里放了五塊錢,許多人都跟著放錢,草帽里出現了幾張十元的。有人嘆息著離去,說好好的一家人嘛祖孫三代這么流浪,成了災民政府也不管管……
二十天之后,我路過小東門,又碰見這一幕。老者還是那位老者,只不過跪著的是一個小男孩。老者說他是河南內鄉人家里遭了火災……我匆匆走掉了,我不能幫助他,我沒拿我的簫。我也沒有揭穿他,我不忍心。
之后的幾天里,我一直心情不暢。是他們騙了我?我又幫他們騙了別人?可明擺著老人失去勞動能力而小男孩又無力糊口!怪社會福利缺失公益救助不作為?說是孝老愛幼之風失傳路人卻為何尚存悲憫之心?我不忍心譴責這一老一少,更不愿贊賞那個喊著“騙子騙子”的女人有多么火眼金睛!我無法回答許多問題,更無力解釋如此的社會現象,心便空落落地懸著。一日,翻看舊筆記本,眼前忽見亮光,是峨眉山洪椿坪寂一老和尚的贈言在我眼前轟然炸響:“廣種福田,施善為己!”為人施善救助危困,最終是完善心靈圓滿自己。人心若鏡,需要時時擦洗,感謝這乞討的一老一少,他們給了我一次清潔心靈的機會,良知是否存在?慈悲是否丟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典情懷是否還銘記在心?
記下這段心得,志在警覺自己。再見貧弱厄困之人,當初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