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新章節
- 第28章 注釋
- 第27章 伏爾泰年表
- 第26章 第二十五封信:關于帕斯卡[196]的《思想錄》
- 第25章 第二十四封信:關于科學院
- 第24章 第二十三封信:關于人們對文人應有的尊重
- 第23章 第二十二封信:關于蒲柏先生和其他幾位著名的詩人
第1章 引言
在一個名聲顯赫的大家族里,羅昂-夏伯[1][2]是個無名的后裔。有一天,他對著《俄狄浦斯王》(OEdipe)和《亨利亞特》(Henriade)的作者伏爾泰叫嚷道:“又是德·伏爾泰,又是阿魯埃[3],你到底叫什么?”伏爾泰回應說:“我不像有些人,讓自己的家族姓氏蒙羞,我會讓自己的姓氏永垂青史。”羅昂-夏伯騎士舉起手杖要向伏爾泰打去,但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對你這種人,只能用棍子來講話。”這件事發生在法蘭西喜劇院。三天之后,伏爾泰在蘇利公爵(duc de Sully)家晚餐,有個仆人來告訴他說,有人要見他。他毫無戒心地下樓去了。在大門口,他看到四條健壯的大漢。這些人掄起木棒便朝他打來。羅昂-夏伯騎士坐在一輛馬車里,悠閑地見證了整個杖責的過程。當時,一個貴族若對文人不滿,便常用這種杖責的方式來懲罰他。據說拉辛也曾險些遭此厄運。
伏爾泰不甘受辱。他暴跳如雷,想和羅昂-夏伯決斗。羅昂-夏伯謹慎地讓家里人幫了忙:國王發出命令,將阿魯埃先生關進了巴士底獄。幾天之后,伏爾泰從獄中出來,被責令遠離巴黎五十里之外[4]。1726年5月10日,伏爾泰在加萊上船去了英國,并在英國一直生活到1728年。
是“微不足道的原因”導致發生了重大的事件嗎?邦格羅斯(Pangloss)[5]會說:“如果羅昂沒有招惹伏爾泰,伏爾泰也就不會寫《英國書簡》[6]這本哲學世紀的重要作品了。”實際上,這件事和別的事情一樣,“微不足道的原因”只是起到了某種揭示的作用,而不是解釋。在間隔不到幾個月的時間里,三個法國人相繼來到英國,而且都是那個時代重要的思想家:孟德斯鳩(Montesquieu)、普雷沃斯特神甫(abbé Prévost)[7]和伏爾泰。而伏爾泰幾年之前便開始關注拉芒什海峽對岸的英國。他到過英國駐巴黎的大使館,與在法國避難的英國托利黨領袖博林布羅克[8]勛爵(Bolingbroke)有過來往。他把博林布羅克比作西塞羅(Cicéron),而且在這個政治哲學家的鼓動之下,伏爾泰開始學習英語。他研究過洛克(Locke)的作品。與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9]通信。他本來就決心要到英國去一趟的。杖責事件和巴士底獄只不過促使他提前出發了而已。
英國始終就是想與法國一爭高下的國家,但三分之一個世紀以來,英國明顯地走在了法國的前面。英國發生了1688年的革命,建立了君主立憲制,同時也接受了宗教的寬容和某種程度上的思想自由。而這些創新,在很長時間里曾被法國輿論界認為是邪惡的東西。可是在烏得勒支條約[10]談判時,常常為人所詬病的英國卻頤指氣使地規定條件了。英國的貿易蒸蒸日上。英國的哲學和科學處在知識運動的前沿。英國人儼然成了一種新型的人:英國人思想自由,行動自由,對塵世間的一切無所畏懼,對來世的一切也無所畏懼。這難道不值得法國思考嗎?法國因路易十四的戰爭而瀕臨破產,攝政的丑聞和約翰·勞[11]的通貨膨脹攪亂了民心,教皇譴責冉森派的諭旨引發的神學爭論,又使得法國變得四分五裂。
伏爾泰決定對這個“理性之島”進行一番調查。他先從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開始。他請了一個年輕的公誼會教徒給他上英文課,并由此而發現了這個特別的教派。他的第一封哲學書信中的對話者安德魯·皮特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后來,他與這個人仍然保持了聯系。幾個星期之后,他學會的英語足夠讓他去看戲了,并由此而感受到了莎士比亞這個天才的“蠻子”帶給他的震撼。有人在王宮里引見了他。他與兩黨的政治家都有來往,包括博林布羅克勛爵,但也包括博林布羅克的對頭、輝格黨(Whig)的黨員——首相羅伯特·沃波爾[12]。輝格黨的很多知名人物都訂購了他1728年在倫敦出版的《亨利亞特》[13]。他在彼得伯勒勛爵[14]的家里小住過;到哈維勛爵[15]在薩福克的農莊里去拜訪過,馬爾伯勒夫人[16]在布倫海姆的住宅中接待過他。他也與金融和貿易界的人士建立了聯系。他把自己的錢投資在猶太銀行家梅迪納(Médina)和達高斯塔(d'Acosta)的銀行里。他在法格奈(Falkener)家做過客,法格奈是個商人,后來成了駐君士坦丁堡的大使。人們都認為,“關于帕斯卡的第六條意見”中那位匿名的朋友就是法格奈。
當然,他還與文人們常有來往,包括詩人蒲柏(Pope);據說他和斯威夫特[17]一起在彼得伯勒勛爵家里住過三個月;他和《乞丐歌劇》的作者約翰·蓋伊[18]、哲學家貝克萊[19]、自由派的神學家塞繆爾·克拉克[20]有過來往。他參加了牛頓的盛大葬禮,英國對這個偉大人物的敬意使他深受觸動。他向侄女龔杜依夫人(Mrs Conduit)打聽關于牛頓的一些情況。很快,他便想好要發表一些類似于英國報道之類的東西。
他剛剛記了一些簡單的筆記,便回到了法國。多少年過去了,他仍然沒有將自己當初的想法付諸實施。他通過莫佩爾蒂[21],簡單了解了一下牛頓的物理學是怎么回事。到1733年,《哲學書簡》終于準備就緒了。這本書首先是以英文譯本的形式在倫敦出版的。有人沒有得到準許便在魯昂印制了法文版本,但伏爾泰制止了這個版本的發行。他擔心這本爆炸性的小書會給他惹來相當嚴重的麻煩。的確,出版商等得不耐煩了,把出版的圖書賣了出去,高等法院的一項決定譴責了這本書,說是一本“令人感到氣憤、違背宗教、有傷風化的書,而且缺乏對達官貴人應有的尊敬”。《哲學書簡》在王宮的大臺階下被劊子手焚燒。國王下令逮捕伏爾泰。于是,伏爾泰不得不逃跑并躲藏了起來。
這一事件擊中了伏爾泰的要害。他放棄了寫《旅行者書簡》的打算,而這本書只不過是以外國風情為主調的。英國重要的是哲學,換句話說就是現代的精神。在一本談及英國人1730左右的教派、政治、貿易、科學、文學的書中,為什么會出現“關于帕斯卡的一些說明”呢?作為后來補充進去的一個附件,這篇“反對帕斯卡”的文章實際上證實了《哲學書簡》的精神實質。伏爾泰反對從前的宗教哲學,也定義了在當時的歐洲正在誕生過程中的世界哲學。
在三十年戰爭時期或者之后,帕斯卡描繪的人的焦慮,恰恰與人當時的狀態相符。那是布萊希特(Brecht)的“大膽媽媽”[22]的世界。人只有到了來世才能得到拯救,在今生今世是沒有任何指望的。人只能接受國王、戰爭、不正義的命運。人只能接受痛苦和死亡。人躲避社會生活,無可救藥地腐敗了。行動是人企圖麻痹自我的“娛樂”方式,似乎是邪惡的自然之標志。因此,這個不幸時代的人只能退避,只能孤獨地與上帝對話。人為了躲避自然而走向了超自然。
為了反對這一點,伏爾泰在《哲學書簡》中為人世間的幸福提出了一種新的觀念。有人會說,那是時代的標志。弗勒里(Fleury)[23]和沃波爾(Walpole)[24]打出的旗號都是和平的,在這一旗號之下,上層階級越來越富有,他們知道了什么叫“舒適”,知道了如何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普羅大眾也不像從前那樣整天餓肚子,人口很快多起來。但是《哲學書簡》的哲學不僅僅局限于當時的時局。
在1734年的法國,闡述洛克的經驗主義和牛頓發現的萬有引力,那是要引起公憤的。這些思想在當時是具有革命性的新思想,如今則已經屬于歷史了。但是產生這些思想的精神依然存在。伏爾泰把牛頓說成是“哲學家”的“典型”,也就是說,牛頓表明了什么是科學思想。科學思想是人類集體的創造,科學思想通過對自然規律的認識,改變著人類的生活。“關于牛痘”的信便說明了這一點。伏爾泰重新整理了笛卡爾在《談談方法》中提出的遠大抱負。但是,伏爾泰強調的卻是經驗,而且科學不僅僅是人們的希望,還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
這本書的第二個重要思想是關于社會生活的思想。一邊是帕斯卡、笛卡爾,另一邊是伏爾泰,在這兩邊之間,從一邊到另一邊,法國的思想從關注人過渡到了關注人類。伏爾泰的言辭準確地表明了他的意圖,那就是他決心與“人類”站在一起,反對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憤世嫉俗。當然,對生活在社會中的人所遭受的痛苦,他并非不知道:欺詐、壓迫、戰爭、狂熱……但是,他擺脫了災難的想象,而虔信宗教的人卻沉湎在這樣的想象中,并自得其樂。“一片荒蕪而可怕的孤島”,一個屠宰場,人人只能等著輪到自己被宰殺的時刻。從這些觸動人心的比喻中,我們一點也看不到現代歐洲社會生活的影子。英國的例子恰恰表明,我們可以安排好集體的生活,讓每個人都能夠享受到根據其天性而應該享受的一份幸福。
而且不管怎么樣,人生來就應該是社會生活中的人。人在內心深處的愿望,激勵著人在共同的社會生活的框架內行動。說生活是“娛樂”,是對自我的逃避,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想自己,等于是什么也不想,”伏爾泰指出,只有當思想有對象時,思想才是存在的。人只有通過行動才能夠證實自己。在人們對帕斯卡的“娛樂”說法的批判當中,只有伏爾泰的批判才是唯一有效的。伏爾泰也許不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家。但是他的表現說明,他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哲學家。
他對參照的選擇是恰到好處的;他的風格也是恰到好處的。他思想敏捷,目光犀利,斗志昂揚,《哲學書簡》的口吻使人精神一振。這本書讓人體會到了“啟蒙”時代的樂觀主義。
自從《哲學書簡》引起轟動以來,兩個世紀已經過去了。伏爾泰在這本書中闡述的哲學已經成為基本的真理,我們的世界就是以這種哲學為基礎建設起來的。科學征服,社會組織仍然是以技術為本的人類所追求的目的。1734年的這本小書里最具現實意義的,是我們開卷便能體會到的一種精神。有些人喜歡在想象中逃避現實,而逃避表現的必然是良心上的瑕疵。但是,伏爾泰卻清醒、警覺地告訴人們,要勇于承擔人類的現代冒險。
勒內·波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