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者玄奘(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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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終我一生,不奪我志
轉眼到了貞觀二十二年,正月尚未過去,中書令兼右庶子馬周病逝。
這個帝國重臣的離去對李世民打擊很大,而在此之前的數年間,還有魏徵、李靖、高士廉等重臣相繼逝去。皇帝身邊一下子感覺凋零了許多。
這年四月,得知宋國公蕭瑀和梁國公房玄齡病重的消息后,李世民的身體和情緒變得越來越壞,以至風疾復發,頭痛不已。
偏偏這個夏天又異常炎熱,太陽像一團火,無情地燎燒著大地。人們即使待在屋里不動也會出一身大汗。偶爾天降暴雨,如簾如瀑,卻澆不去那彌漫于天地間的熱浪和暑氣。
李世民一向怕熱,這樣的天氣自然在京城里待不住,于是駕幸長安北郊的玉華宮避暑。
然而這個關中地區最大最美的皇家行宮能避酷暑,卻躲不過內心的煎熬。環顧左右,親朋故舊一個個相繼故去,沒死的也都垂垂老矣,一些新納的人才又因介入皇儲之爭的漩渦太深,而失去了他的信任。殘酷的現實使得李世民心中生起一股無可奈何的凄涼與悲愴,以至焦燥上火,對未知的死亡的恐懼更令這個逐步邁入老年的皇帝心力交瘁。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還在長安的酷暑下辛苦譯經的玄奘。這是個在朝野上下都有著莫大影響力的高僧,不僅德高望重、博學多才,更難得的是洞察世情。記得在長安時,每次同他交流之后,李世民都覺得自己的情緒緩解了許多。
如今的他迫切地想要見到這個僧人,想同他說說話、聊聊天,聽聽那些行云流水般引經據典的表達,以及各種有趣的異域傳說。
同皇帝相反,此時的玄奘正處于心情上佳之際。炎熱的夏天對他的身體并無壞處,干燥、高溫和日曬讓他的寒癥緩解了許多。
而最令他感到愉快的是,五月十五日,他剛剛率領譯場眾德完成了《瑜伽師地論》的翻譯,總計一百卷。這是他當年西行求法的初衷,自然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如今親眼看著這部梵文大論變成一排排優美的漢文,法師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這笑容感染了他的助手們,整個譯場都充滿了盈盈喜氣。
譯完《瑜伽師地論》的當天,玄奘又翻譯了印度勝論派學者慧月所撰的《勝宗十句義論》一卷。
所謂“句義”類似于范疇,十句義指的是:實體、性質、運動、普遍、特殊、內屬、可能、非可能、亦同亦異、非存在這十個概念。
《勝宗十句義論》把宇宙萬象,包括具體的和抽象的,精神的和物質的,均納入這十個句義之內。此外,在認識論上,它承認現量和比量,并強調只有全面理解十句義,才能獲得真知和解脫。
玄奘之所以翻譯這部外道論書,顯然是認為,其與佛法有一定的契合之處。
就在玄奘做好準備,即將啟譯下一部佛教經典時,皇帝的傳詔到了,請玄奘法師來玉華山避暑陪駕。
對于這道詔令,玄奘的心中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欣然。
自從回到長安,在弘福寺內組建譯場,迄今已有三年了。三年來,他從未踏出過長安城半步。這一方面是由于譯經的忙碌,另一方面也來自朝廷的監管。如今剛剛結束《瑜伽師地論》的翻譯,能有機會出城透透氣,輕松一下,總是一件好事。
幾個弟子想與師父同行,玄奘勸慰了幾句,還是將他們留在了長安。道歸年紀還小,懷素是俗家弟子,都不方便帶出去。至于玄覺,這沙彌是麴文泰的幼子,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容貌上的相似怎么也遮擋不住,玄奘可不敢讓他跟皇帝見面。
玉華山距長安三百余里,玄奘與皇宮派來的十幾名侍衛一同騎馬前行。
一路上天氣晴朗,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向地面,透入每一顆石子的縫隙間。整個大地都在冒煙,就連天空也仿佛被灼熱的太陽烤掉了色,呈現出一種索然無味的淡藍。
侍衛們早已熱得滿頭大汗,使勁拿袖子擦拭。轉頭瞧見玄奘一臉的風輕云淡,似乎那滿天的暑氣未曾侵襲到他分毫,不禁好奇地問道:“這么熱的天,法師竟然不出汗,莫非真有神通不成?”
玄奘微微一笑,手執佛珠輕吟道:“人人避暑走如狂,唯有禪師不出房。非是禪房無熱惱,為人心靜身即涼。”
聽到這個謁語,眾人只覺得一陣微雨拂過心頭,頓覺清涼舒暢。
玄奘畢竟是經歷過印度酷暑的人,對這樣的天氣自然不甚介意。況且眼下這點兒路,比起那漫漫五萬里的西行路來,也實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是這幾年被禁錮在長安弘福寺里,有些憋悶和不習慣了。
一路上,他見縫插針,不時地講些經文和佛理故事給侍衛們聽,以緩解他們心頭的暑熱。雖然辛苦,卻有無數法味在心頭。
就這樣一路兼程,馬不停蹄地趕了三天路,終于看到了玉華山。
一進山來,立刻感到涼風習習。眼前綠樹蔥蘢,風景秀麗,加上最近下了幾場透雨,空氣也顯得格外清新。小溪從茂密的森林中穿流而過,山風中帶著松木的幽香,滿身的暑氣不知何時早已是冰釋云消。
玄奘心中十分歡喜。他一向認為,大自然的清凈與神奇,是通往佛境的最佳助力。而眼前這座山似乎更合他的心意,恍惚間竟覺得這滿山的松林都與自己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宿緣。
走了這一路,原本想先安頓下來沐浴更衣,誰知前來迎接的皇家侍衛卻不同意,執意要他先去面見皇帝。玄奘無奈,也只得隨他們了。
在幾名軍士的引領下,玄奘進入行宮區域,穿梭在層層疊疊的殿宇之中。身旁是大片的松木以及間雜其中的潺潺水流,這些水沿著山勢蜿蜒流淌,每到一處平坦之地,便匯聚成一個水池,池邊建有涼亭或殿宇,整個行宮籠罩在一片迷蒙的煙霧之中。
一路上曲折回繞,終于來到行宮最大的一座宮殿前。
從外面看,此殿以松木為墻,茅草覆頂,顯得樸素而又風雅。然而進到殿內,卻恍如回到了長安太極宮,別有一番奢華景致。
李世民身著一襲輕薄的便衣,坐在精致的軟席上,品咂著琉璃盞中加了冰粒的葡萄漿。看似安逸,卻是眉峰緊鎖,神色深沉。
見到風塵仆仆的玄奘,皇帝臉上的陰云方才消散,現出幾分歡喜之色:“朕在京城酷暑難耐,故來此山宮靜養。只有到了這泉石清涼的地方,朕才覺得氣力稍有回復。只是許久未見法師,甚是思念,便想借此機會與法師一聚。累法師跑了這么遠的路,實在是辛苦了。”
玄奘微笑道:“四海黎庶依陛下而生。聽聞陛下圣體欠安,玄奘心中也不安穩,只盼陛下能早日恢復清健。玄奘只是一介尋常比丘,蒙詔伴駕乃是幸事,沒有什么辛苦的。”
他輕輕道來,語氣中自有一番懇切的情意,令皇帝感到十分舒服。
李世民親手斟了一盞葡萄漿,遞給玄奘:“法師在西域時,想必常喝這個。如今也來嘗嘗咱們大唐自釀的葡萄漿味道如何。”
玄奘合掌致謝,接過杯盞贊賞地看了一眼——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那晃動的液體猶如柔軟的紅玉,色澤艷麗,形象華貴,干凈透亮。
輕輕飲上一小口,又覺得味道與西域的葡萄漿并不完全相同,在那熟悉的酸甜與冰涼中,竟含有一股特殊的辛辣之氣!
“陛下,這是……”細細感受著那股辣意,玄奘不禁呆住了。
李世民卻像個孩子一般撫掌大笑起來:“怎么樣法師?咱們大唐的葡萄漿味道還不錯吧?這可是朕親手釀造的呢!”
這皇帝還真是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玄奘無奈搖頭,將琉璃盞輕輕放在案上。
“陛下釀的葡萄酒確實漂亮,只是不該拿我這出家人尋開心。”
“誰說是葡萄酒了?這分明就是葡萄漿!”皇帝擺出一副不講道理的架勢,“法師快快飲了,朕親手給你斟的,你還拿架子不成!”
玄奘微笑道:“沙門素喜清淡,吃不得辣。”
“你這和尚,這般挑食,當初也不知是怎么去的西天!”李世民有些悻悻的,卻也并不勉強。
閑談幾句后,便轉入了正題:“朕請法師來,一為敘談,二來嘛還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師能允否?”
“請陛下垂詢。”
“幾個月前馬周去世,法師聽說了吧?”
玄奘默然點頭。
李世民眼中流露出幾分傷感:“中書省事務繁多,按例應由兩人共同出任中書令。可是自從岑文本去世后,中書令就只剩下了馬周一人,也確實辛苦他了。幾個月前朕剛剛任命了褚遂良,馬卿卻又逝去了……”
皇帝說到這里就忍不住落淚,玄奘勸說道:“生老病死,乃世間無常之事,陛下也不必太過傷懷了。”
李世民搖頭道:“短短數年時間,魏徵、高士廉、李靖、馬周相繼病逝。如今蕭瑀和房玄齡也都臥病在床,朕已接他們來玉華休養。可是據御醫說,他們也都不太好……現在朝中只有長孫無忌、褚遂良這少數幾個人撐著,而太子又年少學淺,并無建樹。朕心中實在不安哪。”
玄奘沉默不語,他見過太子,自然知道皇帝的不安來自何處。
印象中那個年輕人蒼白清秀,若有病容。目光柔弱恭順,毫無他父親那種威風凜凜的帝王氣象。
這樣的太子,也難怪皇帝擔憂。
可是再怎么說,這個太子也是他親口冊立的。身為帝王,李世民自然有自己的考慮。何況玄奘是個出世的僧侶,對于朝中之事,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了。
然而這時,皇帝卻已將熱切的目光望向了他:“法師高才,世所罕見。若不嫌朝務繁瑣,請到朝中任中書令如何?”
玄奘聞言不覺一怔。自回國以來,皇帝已數次提出要他還俗佐政的要求,都被他婉言謝絕。誰料今天竟然直截了當地請他出任中書令一職。要知道,這可相當于宰相之位呀!
他心下感動,起身謝絕道:“沙門玄奘,多謝陛下圣恩。只是朝廷命官關乎天下安危和百姓禍福。玄奘一介比丘,釋門之人,素來只知虔心向佛,從未入朝為官。陛下如今要我入仕高位,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只怕玄奘力不從心,難以勝任。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嘆道:“法師還是曲言推托。朕讓法師入仕中書省,本意就是想讓法師輔政論道,統和天人,間以佛理教化天下。至于那些繁瑣的庶務,自有他人辦理,并不勞法師親自動手。莫非法師還要推托不成?”
說最后一句話時,皇帝的臉色明顯變得嚴肅起來,雙目犀利如箭,原本的和顏悅色蕩然無存,又回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天可汗的狀態之中。
然而玄奘還是鄭重回絕:“陛下乃上智之君,當知納士用人所長。玄奘所長只在于研修佛理、翻譯經論,其余諸事皆力有不逮。”
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陰云密布,看向玄奘的目光也變得銳利如電。
然而眼前的僧人卻似毫無知覺一般,只是靜靜凝望著自己的君王,低聲說道:“陛下,受戒緇門,闡揚遺法,乃是玄奘平生最大的心愿。還望陛下大慈大悲,終我一生,不奪我志。”
這番話顯然是要皇帝在他有生之年都不要再提此事了,雖是求懇的語氣,卻無絲毫畏縮之意,實可謂綿里藏針。
李世民心中不悅,卻也難得的沒有生氣,反而對這個看似柔弱謙卑卻始終不肯退讓的僧人生出幾分激賞之情。
終于,他無奈地嘆息一聲道:“昔日堯舜禹湯之君,隆周強漢之主,莫不仰仗群賢相輔。朕自問比不上明王圣主,當然更需要眾賢者的輔助。本欲說服法師脫須菩提之染服,掛維摩詰之素衣。偏偏法師心高氣傲,不肯還俗佐朕。”
玄奘道:“非是沙門心高氣傲,實在是有些自知之明罷了。”
李世民點頭道:“法師風骨,朕甚是欣賞。倘若佛門之中皆是法師這樣的僧人,世間便無滅佛之事了。”
“陛下說笑了。常言道,一樣米養百樣人,豈能要求人人相同?若說有人因此而滅佛,更是無有是處。”
李世民笑道:“法師倒是敢說話啊,你這是在責怪朕嗎?”
“沙門不敢。”
李世民認真地看著玄奘,欣賞之余卻又帶了幾分失落。
從貞觀十一年開始,他一直在大唐境內抑制佛教,甚至變相滅佛,似乎也收到了一些成效。可是自從玄奘回來后,他就感到有些棘手了。
這個僧人身上有一種十分獨特的人格魅力,佛骨禪心,亦柔亦剛。可以說,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李世民就一直努力地想讓這個僧人脫離佛門——將他所撰的《大唐西域記》用于戰爭,勸他還俗出仕,逼他翻譯《道德經》等等諸事,固然有時勢方面的因素,然而讓其脫佛入俗的念頭卻始終未曾改變。
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無論他這個皇帝提出多么過分的要求,眼前的僧人都始終以一種柔軟的姿態來應對。既不強力抗拒,也不輕觸底線,甚至偶爾還會以攻為守,比如請求皇帝為他的新譯經文賜個序什么的。
李世民對此也是萬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被這個和尚給繞進去。
這樣幾番交鋒之后,他已然明白了玄奘的底線。這是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堅守自己的目標和信念的僧人,既不為人間艱難所屈,也不為世俗名利所動。哪怕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也無法說服他改變初衷。
這些年來,李世民見多了形形色色有志向的人,也見多了稍不如意就說自己懷才不遇的人。如今,面對玄奘的堅守,大唐皇帝竟情不自禁地肅然起敬。
他慨然道:“法師既有志于敷揚妙道,朕也勉強不得。從今往后,自當助師弘道。”
“多謝陛下。”
既然說了要助師弘道,自然就要過問一下譯經的情況了。于是李世民隨口問道:“法師最近譯的什么經?”
玄奘答道:“《瑜伽師地論》一百卷已于五月中旬翻譯完畢,現正在翻譯《唯識三十論頌》。”
話未說完,李世民已然大驚:“一百卷!此論居然如此宏大,里面都說了些什么?”
玄奘對皇帝的少見多怪感到無語。佛門中一百卷以上的經文并不罕見,至于這么吃驚嗎?看來這個皇帝確實對佛教了解甚少,難怪會生出許多偏見來。
“此論乃是彌勒菩薩所說,又名《十七地論》。玄奘當年之所以西行,初衷便是要取得這部大論。”
此言一出,頓時將皇帝的好奇心勾了起來:“能讓法師不辭萬死冒禁去求的經典,想必很不一般。法師能給朕講講嗎?”
玄奘道:“此論甚大,只怕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楚。好在沙門已將此論帶來,不如陛下親眼看看?”
李世民趕緊搖頭:“我不看。你這和尚不安好心,想賺我入佛門嗎?朕才不上你的當呢。再說你們佛門的經論也太難解,篇幅又大,一百卷哪!我來此地是休閑避暑的,可不想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得太勞神了。”
玄奘道:“此論并不難理解,以陛下宏智,一看遍知。”
李世民道:“就算能讀懂,讀佛經也是很沒意思的一件事。”
玄奘笑道:“陛下未曾讀過,怎知沒有意思?經書都是越讀越有意思的。只要陛下認真閱讀,沙門敢說,你決不會感到掃興。”
李世民不覺有些心動:“那法師倒是說說看,你為什么一定要去求這部大論?它究竟能為你帶來什么?”
玄奘道:“簡單的說,此論是為佛教行者修行成佛之道所依循的根本論典。它將一個人從凡夫到成佛分成了十七個階段,全面又詳盡地介紹了各個階段的修行次第和境界。”
李世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朕還以為,這是一部關于佛法推理的書,原來竟是修行次第。”
玄奘笑道:“陛下,佛法從來都不是推理得來的,而是實證得到的。”
接著,他便將這“十七地”的大義,舉其綱目,逐一為皇帝做了說明。此論他曾在那爛陀寺認真學習五載,回國后又用了兩年時間全力譯出,早已熟悉到了骨子里,因而講授起來得心應手,毫無阻滯。
最后,玄奘總結道:“對修行者而言,此論甚有助益。學佛不是紙上談兵,而是了卻生死之道。陛下,莫辜負了此生的聞法因緣。”
這番話最終打動了李世民,他立即說道:“將此論拿來,朕倒要好好看看,這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天書!”
玄奘回過頭,兩名內侍已將他隨身攜來的一只籐箱搬上來打開,里面是堆放得整整齊齊的卷軸。
“總共一百軸,全在這里了。”僧人起身合掌,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陛下若是看得好,還請不吝賜序。”
這是玄奘第二次為他的新譯經文請序了,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輕咳一聲道:“朕幾次三番請你還俗佐政,你都不肯。卻總惦記著叫朕給你的佛經寫什么序。朕偏不寫!”
這話怎么聽著都有些孩子氣。玄奘不禁微微一笑,斂身施禮后便退了出去。
內侍將玄奘引入行宮旁一座清雅的院落,這是皇帝特意為他安排的起居之處。院內寬敞舒適,清澈的溪水穿院而過,積起雪白的浪花。房內門窗軒敞,白云滿室,濕漉漉的空氣中裹著一股松木的清香,顯得格外清涼靜謐。
剛剛沐浴完畢,皇帝便命人前來傳話道:“法師不妨在這玉華宮中多住些日子,朕讀經有什么疑難之處,也好就近請教。夏日京中暑熱,對譯經頗為不利。朕已命人在這玉華山中辟出譯經堂,法師要譯什么經,只管寫下來,朕著人回京給你搬來,就在此地翻譯好了。”
玄奘知道皇帝是關心自己,心中自是感激不盡。
當然,他最高興的還是皇帝終于要看《瑜伽師地論》了,這部他舍命而求、謹慎而學、全力而譯的大論,他當然也要盡力使其流通。而皇帝的接受是其中重要的一步。
寫下準備翻譯的梵本經文目錄,交給內侍。不多時,李世民又遣人傳話說,已命人回京去取梵夾。法師若是覺得待在室內氣悶,不妨趁這幾日閑暇時光在這玉華山中一游。
玄奘正有此意,早聽說玉華宮的設計和督造者是閻立德,這可是個非常有名的建筑設計師,他將宏大的宮殿與優美的自然景色相映襯,造出了如閬苑仙境般的帝王行宮,為關中最佳。
現在,既然皇帝發了話,正好敞開心懷暢游一番。
玉華宮依山而建,占地非常大。從山頂往下張望,那層層疊疊的殿宇猶如波濤一般,幾乎望不到盡頭。
玄奘沿著山路一路下行,興致勃勃地欣賞著沿途的翠峰黛崖、松濤云海,把這幽靜美好的景致,盡收眼底。
就這樣邊走邊賞玩,到達山腳時已近黃昏,晚霞像火焰一般遮掩了半個天空,而附近的空氣又特別清新,隱隱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玄奘忍不住贊嘆出聲:“這樣的好地方,也虧得圣上慧眼。”
“這是當年高祖皇帝選的址。”一個清朗純凈的嗓音突然傳來。
玄奘聞聲回頭,卻見山路后轉出一個錦衣少年,牽著一匹雪白的駿馬。
他大約十六七歲年紀,一襲青色錦袍,腰系白玉,足登鹿皮靴,身后斜佩著一把唐刀。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梳成整齊的發髻,套在一個精致的發冠之中,絲質冠帶從兩鬢垂下,襯得他整個人俊逸清秀,十分討人喜歡。
玄奘微笑道:“方才是小菩薩在說話嗎?高祖皇帝的時候,小菩薩尚未出世,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我當然知道!”少年得意洋洋,顯得既聰明又驕傲,“這里以前叫作仁智宮,是為了解決突厥隱患的前哨陣所。那是武德七年,大唐內亂未靖,外患未除,為保障京都安全,高祖爺爺就在京城四周的幾處咽喉地帶修建行宮。聽說那時候規模很小,雖名為行宮,實為要塞。”
“至于當今圣上嘛,他是喜歡這里的風景和‘地大無暑’的好處了。師父大約不知,今上一向不耐暑熱,雖有九成宮、翠微宮兩處行宮,仍下詔在這仁智宮舊址上擴建新的避暑行宮,更名為玉華宮。”
聽他將此地的由來講得頭頭是道,玄奘不禁來了興致:“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自然是家父了,他和我伯父都在這山上護駕。”少年說到這里突然住口,歪著頭看著玄奘,“真奇怪,我怎么跟你這個怪和尚聊起這些來了?”
“自然是緣法了。”玄奘笑道,“有緣擋都擋不住啊。”
“有緣?我們兩個?”少年驚奇不已,一雙清澈的眸子明亮耀眼,充滿靈氣。
玄奘認真點頭,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與這個偶遇的少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難道真是前世的緣法?
回首半生,他也算是閱人無數了。每次初見,他都會從心底深處去尋找這份最直接的感覺。然而迄今為止,能讓他一見如故,倍感親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一旦遇見,就不想錯過。
少年對這個中年僧侶的印象顯然也不錯,雖然嘴里稱他為“怪和尚”,但還是本能地信任他。
“還未請教小菩薩名號。”玄奘問道。
“在下尉遲洪道。”少年抱了一下拳,朗朗地說出自己的名號,語氣頗為驕傲。
玄奘有些愕然,剛聽皇帝說要“助師弘道”,立馬就在山腳下遇到了一個名叫“弘道”的少年,此事莫非天意?
“尉遲恭是你何人?”
“是我伯父。”洪道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僧人,畢竟很少有人敢這樣直呼他伯父的名諱,還說得如此自然。
“原來是將門之子,失敬了。”玄奘合掌打了個問訊,“只是為何只有你一個人,連個隨護都沒有呢?”
“是我自己提出要一個人來的,隨從本來有,路上被我甩了。”
少年一臉得意之色,玄奘卻忍不住搖頭,心說那些可憐的隨從這會兒不定急成什么樣了。
“對了,你是哪個廟的和尚?怎么會出現在玉華山的?難道不知道這里是皇家行宮,不能隨便來的嗎?”
“小菩薩看樣子是常來的了?”玄奘笑著反問。
“嗯,也不是常來,頭一回。”洪道臉一紅,看著上山的路,竟有些躊躇起來。
上山的路有三條,一條相對平緩,但是山道彎彎,不知要走多久;一條路短,卻要攀崖走壁,似乎還有點兒危險;第三條則是羊腸小道,道上密草叢生,更不知通向哪里。
玄奘自是從那條平緩的山路上走下來的,本來已經決定要回去了,冷不丁回頭看到少年略顯猶疑的目光,心中頓覺有趣,便站著不動,看他如何選擇。
“嗯……”洪道終于又開口了,“這位師父,你可知哪條路通往行宮?”
玄奘笑道:“小菩薩為何問我?你伯父和父親不是都在這山上嗎?”
“可我沒跟他們說,就自己來了。”
“哦。”玄奘點頭道,“既然決定一個人走,就該自己做出選擇才對。”
洪道白了他一眼:“你這和尚,少跟我來這套虛的!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
僧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少年又喃喃自語:“這里既然是行宮,應該不會有歧路通往別處。我猜,這幾條路一定都能上山。”
玄奘贊許地點頭:“小菩薩果然聰明穎悟。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舉棋不定呢?”
洪道翻著白眼道:“就算都能到達,可總有遠近難易的不同,何況現在天色已晚,萬一走錯了路怎么辦?”
說到這里,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雖為將門之子,到底還是個孩子,而且顯然是第一次單獨出門,畏懼心理總是有的。
終于,他又轉頭看向玄奘:“師父出現在這里,想必也是要上山的了。咱們同行如何?”
玄奘奇道:“小菩薩怎么就這么相信我呢?難道就不擔心沙門會將你引入歧路?”
“不會的吧?我聽說,游方僧人都是經常走道的,應該有經驗,就算遇到歧路也能走回來。不像我,萬一走錯了路,就徹底迷向了。”
玄奘差點笑出聲來,這孩子如此不設防,實在是太可愛了!而且,剛才看上去還那么自信,現在面臨問題時卻是一點兒自信都沒有了。
“不瞞小菩薩說,沙門就是從山上下來的,想著一路看看風景就回去。”
“真的?那太好了!”洪道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就說嘛,看你這氣派就不像是一般的僧人,想必是皇家道場里專門給朝廷做法事的。這樣,你帶路,我跟著你走,如何?”
他倒挺會分派的,舉手投足間自然顯露出一股大家公子的氣派。
然而玄奘卻搖了搖頭:“沙門正想請小菩薩拿個主意,選一條路,我跟你走。”
“什么?”洪道頓時急了,“你這和尚有毛病吧?哪有識路的跟著不識路的走的?再說這天都快黑了!我跟你說,我可是第一次來這里,確實不知道走哪條路才是對的啊!”
玄奘道:“無妨。正如你先前所猜的那樣,這三條路都可以到達行宮。既然如此,也便無所謂對與錯了。你只需要選擇其中一條,朝著目標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少年心中隱隱有所觸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封閉的心門上劃開了一道縫隙,讓他的眼前豁然明亮!
可惜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再思慮時已無處可尋。
他忍不住又看向眼前這位萍水相逢的奇異僧人,很想對他說,這三條路總還是有分別的,自己如何才能選到那條最正確的路線呢?
而此刻僧人也在注視著他,一雙眸子深邃如海,臉上帶著云淡風輕的微笑。
洪道頓覺有些惱火,賭氣道:“好!這可是你說的,讓我任選一條,你跟著我。到時候我把你引到歧路上去,迷了路,你可別后悔!”
“不會的。”僧人的語氣溫和寧靜,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沙門自二十歲后,便再也不曾迷路。”
洪道看了看那三條上山的路,順手一指:“我選好了,就這條!”
說罷,用挑釁般的目光看著僧人。
玄奘見他指的竟是那條看上去最短,卻需要攀崖走壁的險路,不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有緣的孩子啊!
“走吧。”他一甩袍袖,輕松地邁步向前。
這反應大大出乎洪道的意料,趕緊將他喊住:“等等!那個……我的馬怎么辦?”
“它若能攀崖,你便帶著它;若是不能,就只能暫且寄放到驛站里,明日一早再來接它了。”
“你說什么?驛站?”洪道不覺怔住了。
“是啊,小菩薩難道不知,轉過山角就有一座官驛嗎?”
洪道心中頓感羞愧。他年少輕狂,這次與父兄賭氣,獨自上路,只為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卻不想竟是兩眼一抹黑,連山腳下有驛站這種事情都沒搞清楚。
“也是,我就說嘛,皇家行宮怎么會讓人摸黑上山的?”少年后知后覺地嘟囔了一句,又對玄奘道,“既然有驛站,那咱們就不必急著上山了。暫且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出發,不管選哪條路都可以從從容容的了。”
玄奘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小菩薩決定了?”
洪道剛想說“決定了”,可不知為何,一接觸到僧人那幽深的目光,他就沒來由地感到不痛快。只覺得在此人眼里,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而自己作為將門之后,遇事卻瞻前顧后,怕這怕那,實在是太丟人了!
想到這里,竟然再次賭氣:“我去把馬寄放了,咱們一起上山。就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