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情交待了之后,李世民便開始說第二件:“王玄策這次回來,將印度那位僭位者阿羅那順及其妻小全部帶了回來。朕判他們終生拘留于長安,不得再回天竺。”
“阿彌陀佛。”玄奘垂目合掌,“這是陛下的慈憫,日后必有福報。”
李世民笑了笑:“如果朕現在還年輕,或許會判得更嚴厲一些。但是現在,朕只想萬事和平處理,不想日后遭人怨恨。”
玄奘沒有接話,皇帝的心變得柔軟和仁慈了,這應該是件好事,但從對方的語氣中,他又聽出了幾分英雄遲暮的蕭索。
“那個阿羅那順朕見到了,此人舉止萎瑣,沒什么王者之氣,難怪不成氣候。倒是他的妻兒氣質高雅,不同凡俗。特別是那個王子,看上去甚是聰明仁慈。朕本來提出,待他長大成人后,若想回國,可以向朝廷請愿,說不定朕會放他回去。可他居然主動提出,想要出家為僧,為父母贖罪祈福。”
玄奘合掌道:“阿彌陀佛,此王子之善根也。”
李世民點頭道:“他是有些善根,還很聰明。法師你知道嗎?他居然向朕提了個要求,要做玄奘大師的弟子。”
玄奘怔了一下,難怪皇帝詔他過來,原來是這個事情。
想想也是啊,那個少年王子以罪人之子的身份,突然被帶到了一個語言不通的陌生國度,心中自然有些恐慌,而玄奘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親近的名字了。
“法師可愿意嗎?”李世民問道。
玄奘合掌道:“佛門廣大,度一切可度之人。此事既是王子主動提出,只要陛下許可,玄奘無不應允。”
李世民點頭:“既然法師慈悲允可,那么此事就這么定了。朕會命有司給法師一張度牒,到時候法師就可以去鴻臚寺將人領走了。”
“陛下,這度牒能多給沙門一張嗎?”
想不到這僧人居然提出這么個要求來,李世民不覺一愣,卻聽他又補充了一句:“好事成雙嘛。”
皇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想不到啊,法師不僅會跟朕討價還價,居然還知道這個詞。法師啊,朕已經下旨度了將近兩萬名僧人,其中弘福寺就有五十個,難道還嫌不夠嗎?”
玄奘垂目道:“沙門最近打算度一個有緣的孩子,只是才回長安不久,尚未來得及拜訪他的父母,還不知道度不度得成呢。”
李世民笑著搖頭:“若果真有緣,如何會度不成?你先說說,是誰家的孩子啊?”
玄奘猶豫了一下,尚未開口,卻見皇帝伸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先別說,讓朕猜猜看……是尉遲家的老三吧?”
玄奘悚然一驚!頓時薄汗透背。
他早知道皇帝一直派人在監視自己,包括每天的黃昏講肆中也都有皇帝的人。這已經是陽謀了,李世民對此也從未隱瞞。只是如今看來,這監視的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該不會是,連他與別人私下聊天的內容都知道了吧?
上回在玉華山,那位尉遲洪道可是口無遮攔地說了不少有關皇帝的密辛,這事兒若是被李世民知道,可就太可怕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太大。上回他與洪道是在瀑布邊上講話,離得稍遠就不可能聽到。而當時除了他們待的地方,附近并無藏身之所。想來最多是有人知道他這個大法師與一個勛貴家的公子哥兒偶遇,開心地聊了一會兒而已。
至于談話內容,除非去問洪道本人。而洪道最多會說,那位大師異想天開地想要度他出家,別的事情豈會亂說?更何況,除了皇帝特別想對付的人以外,對他這么個僧人,有必要使用這種手段嗎?
看到僧人愕然的樣子,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朕猜中了,是不是?哈哈!早知道法師跟那個小家伙投緣,玉華山上你們見過幾次面朕都知道。不過法師也不用這么緊張,朕只是好奇而已。”
這么一說,玄奘還真是松了一口氣。
果然,皇帝陛下的監視僅限于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到了哪些地方,和哪些人見面,如是而已。雖然仍有一種被軟禁的感覺,但誰叫人家是皇帝,而你這個和尚又確確實實不那么守規矩呢?
見玄奘的面色由緊張而平和下來,李世民也不禁心懷大暢,這個僧人雖說才華橫溢,到底還是個老實人啊。
“洪道這孩子是朕看著長大的,聰明倒是挺聰明的,就是出身將門,性情跳脫不羈。時而天真爛漫,時而狂放恣肆。法師你覺得,這樣的少年,也能出家修行嗎?”
“他能否出家還要看機緣,沙門只是想讓他入寺修學佛法,這也是他的興趣和天賦之所在。”
“還真是看不出來啊。”李世民笑著點頭,隨即又湊到玄奘耳邊,神秘地說道,“朕可是聽說,這小子最近這一兩年來學會縱情酒色了。”
聽了這話,玄奘不禁啞然失笑:“他才多大呀,就縱情酒色?不過是小孩子家受到周圍一些紈绔子弟的影響,一時胡鬧罷了。”
“法師不信就罷。朕也看得出來,那孩子雖然聰明,卻是本性稚純,其實不適合為官。好吧,朕準了,就多給法師一張度牒,聽任法師度他出家。”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莊重施禮:“沙門玄奘,多謝陛下厚恩。”
解決了第二個問題,李世民又轉向第三件事:“王玄策這次的行為雖然魯莽,卻也算得上能干。此次出訪還邀請到了大菩提寺的八名僧人,以及石蜜匠二人,來長安傳授制糖技術。正好揚州的甘蔗也運來了,日后我大唐也有精糖可食了。”
這是皇帝臨行前專門交待的事情,玄奘早已知曉,因而倒也不覺得意外,只是隨口恭賀了一句。
但是皇帝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吃驚不淺:“另外,這家伙還訪來一名方士,此人名叫那羅邇娑婆寐,自言已經二百多歲了,有長生之術。”
玄奘愕然半晌,方才道:“陛下是在說笑話嗎?印度哪有什么方士?沙門在那里住了十年,遍履五印各地,從未聽說過此事。”
“只是名相不同而已嘛。”李世民笑著解釋,“此人是個婆羅門,又會些法術。在中土,這樣的人不就是方士嗎?朕看他有些本事,兩百多歲的人,看上去就像五十多歲的模樣,甚是神奇啊!”
他說得煞有介事,玄奘的語氣卻極為冷淡:“看上去五十多歲,那就是五十多歲。”
李世民竟被這僧人的大實話給逗樂了,一邊咳嗽一邊笑道:“法師莫要煞風景嘛,你們佛門還不是有許多神奇之事?別的不說,就你那《大唐西域記》里可是俯拾皆是啊,法師是否都懷疑過?”
玄奘鄭重答道:“陛下,《大唐西域記》中的故事,的確有很多是傳說。沙門只是將聽來的故事實錄而已,并未說它一定是真的。”
“但你也不能說就一定是假的吧?”李世民順口反駁道,“這個天竺方士擅于丹藥,朕已命他在金飆門內研發靈藥,此事交由兵部尚書崔敦禮督促。”
玄奘無語了,這個皇帝,就那么喜歡吃藥嗎?剛停了中國方士的丹藥,又要吃印度方士的。
而且,像這等煉長生丹的事情,至于讓堂堂兵部尚書負責嗎?
“陛下。”他小心斟酌著說道,“佛家認為,身體乃四大假合而成,豈有長存不壞之理?學佛者當以法身慧命為本分大事,證得無生法性身,即得無量壽。若以種種采補理氣之術來延此身,實在是因小失大,甚為可嘆。”
李世民緩緩搖頭道:“話雖如此,可是世間凡夫眾多,誰不希望能多活些歲數呢?”
玄奘道:“即使想要延命長壽,也應以慈悲護生為根本。古語云:仁者壽。陛下且看那些百歲老者,有誰是靠吃丹藥吃出來的呢?”
李世民認真打量了這個僧人一會兒,卻見他雙目澄澈,既無懼怕之色,也無頂撞之意,便知他這番話確實是出自真心,不禁嘆息道:“法師所言甚是。其實朕也不信這世間有什么長生之術,當年秦始皇和漢武帝非分企圖此道,以至為方士所詐,終成笑柄;先帝也曾求過長生,聽說還曾向法師請教過此事,可是現在,還是長眠于獻陵了。”
玄奘聽他言語之中甚是蕭索,心中不禁有些憐憫,合掌低聲道:“陛下圣明。”
“但是丹藥一事也不能一概否定。就算不能長生不死,延年益壽總還是可以做到的吧?”
這話倒是不好反駁,因為確有一些丹藥,由于選藥正確,配制得法,而有養生之功。
許是想到了痛處,李世民眼底漸漸浮現起一層悲哀:“法師啊,朕的心思你是知道的。眼下的大唐雖然蒸蒸日上,卻遠未達到穩定的程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啊!而太子年輕識淺,性子怯懦,朕實在是放心不下。自古以來,握有權勢的天子一旦死去,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天下大亂,將父輩的努力一筆抹殺。這次戒日王之事不就是如此嗎?所以法師啊,朕并非怕死,實在是對身后之事無法安心。朕也不奢望萬壽無疆,只希望自己的壽數至少可與先帝相比,在有生之年鞏固太平之世。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這悲戚的話語令玄奘一陣心酸。先帝李淵享年七十歲,李世民希望自己也可以活到這個歲數。聽起來這個要求確實不過分,只可惜,人的壽數受多種因素左右,實在是不能攀比的。
這個世界什么都分等級——服色、飲食、住所、禮節……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按照等級制度嚴格劃分,并把這說成是“天命”。可是唯獨最能體現“天命”的壽數與等級無關。帝王將相不見得長命,普通百姓家里也常出老壽星。由此可見,老天爺對打著“天命”旗號的人間等級不感興趣,也無意去認這個帳。“世間公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誠哉斯言!
李世民注意到了玄奘眼中的悲憫之色,心中竟沒來由地一痛。他一世英雄,何曾受人憐憫?有誰會憐憫他這個皇帝?又有誰有這個膽子?
他有心發作,卻發覺自己心中根本就沒有氣,只余那濃濃的悲涼。
終于,他長嘆了一聲:“這件事,朕自有分寸,法師就不必管了。”
玄奘也知道自己管不了,畢竟身體是人家的,吃不吃藥也是人家自己說了算。
“這天是越來越冷了,朕已命有司于北闕紫微殿西別營一所,號‘弘法院’。里面有暖閣、有書齋,不日即可清理完備。屆時,法師可帶幾個弟子搬到那里去住,不耽誤譯經,朕也能有更多的機會向法師請教。”
皇帝的聲音疲憊蒼涼,卻又十分堅決。玄奘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能合掌稱謝。
出了宮城,再次見到了王玄策。他的官服已經由淺綠換成了緋紅,這是五品官員的服色。
王玄策以前的官職右衛率府長史,官階是正七品上,如今一下子躍升為大唐五品文官,這是異乎尋常的提拔。難怪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神采飛揚。
“法師別來無恙?”看到玄奘,王玄策主動上前拱手行禮。
玄奘微笑還禮:“恭喜王正使,不知圣上這次封你為……”
王玄策道:“圣上任命我為朝散大夫,仍領西域外交之職。”
朝散大夫屬于散官官銜,比右衛率府長史的官階足足高出五階。唐代官員的正常升遷通常是連續三年考核達到合格以上者才能升一階,一次性提升五級這樣的事例絕對是相當罕見的了。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出身不同階層的官員,升遷的難度差異極大。對絕大多數普通庶族家庭出身的官員來說,在五品和六品之間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擋板,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一輩子都會被擋在這層板下,無論怎么騰挪都穿不過去。而一旦進入五品官員的行列,就意味著有資格直接參加朝會了。
所以,皇帝一下子將王玄策提升為朝散大夫,實際上是將他直接提到了這層擋板之上,這是很多平民出身的官員做夢都得不到的恩典。
“哦,那便是王大夫了。”玄奘再次合掌行禮,表示恭喜。
“多謝法師。”王玄策滿面笑容道,“其實在下也是三寶弟子,法師稱我居士即可。”
玄奘點了點頭,順便問上一句:“摩揭陀國現在還有國王嗎?”
“有。在下擒了阿羅那順后,曾與羅阇室利公主——哦,就是戒日王的王妹,商議新國王的人選。公主推薦了戒日王的侄兒地婆西那,好歹也是同宗同族嘛。公主派人找到了他,將他扶上王位。我們使節團全程沒有參與此事,以免當地人懷疑新君的正統性。”
玄奘很是欽佩:“王居士思慮周詳,有勇有謀,沙門甚是佩服。”
“哪里哪里,法師過獎了。在下不過是一介使者,行事魯莽,心中原本有些惶恐。幸得皇上天威,又有吐蕃贊普和尼婆羅國王鼎力相助,此戰方成。偏偏朝中有些官員……唉!”
“有人認為你做得不對?”玄奘問道。
“正是!”王玄策的神色有些郁結,又有些氣憤,“這次出使險些送了性命,就連圣上都對我多有褒獎。偏偏有些家伙就是見不得人好,在朝會上對我橫加指責。”
玄奘心中暗嘆,庶族出身的王玄策因為這次出使而連升五階,一躍成為大唐中上層官僚中的一員,受到同僚的忌妒和責難是非常正常的,若是無人指責那才叫奇怪呢。
在這個世界上,見不得人好的人到處都存在,又何止是在朝堂?
他溫言勸慰道:“他們指責你,其實是在羨慕你。說到底,這也是各人的業力所致,居士不必太過介懷。”
“法師說得也是。只是他們說我奉命出使諸國,未得朝廷一紙之命就擅自借兵、跨國征戰,全沒把圣上放在眼里。法師你給評評這個理,當時路途遙遠,使團成員又全部被抓,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回國請旨哪里還來得及呢?在下現在真不知道此事是禍是福了。”
玄奘道:“世事難料,此事確實禍福難測。”
王玄策一怔:“法師此言怎講?”
玄奘道:“居士借兵征討天竺,揚我國威,百姓皆說我大唐又出了一位蓋世英雄,對你贊譽多多。圣上自然要褒獎你;只是我中原王朝自隋文帝時起就實行遠交近攻之策,天竺與大唐相隔遙遠,兩國既無世仇也無紛爭,正該交好才是。此次戰事雖說是由阿羅那順引起,但是王居士向吐蕃借兵襲之,大唐得到的好處確實有限,反倒對吐蕃的利益更大一些。吐蕃與大唐比鄰而居,兵力強盛且居高臨下,有人質疑也就毫不奇怪了。”
聽了這番分析,王玄策猶如被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呆立許久,方才苦笑道:“那么法師覺得,在下應該如何做才對呢?放著被俘的同伴不管,獨自逃回長安嗎?”
“居士說笑了,玄奘一介沙門,哪里懂得這些?其實玄奘也常遇到類似的境況,被時勢逼迫著做出選擇,不管怎么選都是錯,甚至不管怎么選都有罪孽。玄奘自己尚且如此,又怎敢去指點別人?”
“但是法師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在下覺得甚有道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有道理的話,怎么說都是有理的,只有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才不會犯錯,可以盡情地評判和指責他人。”
“法師說得沒錯!但如果他們一定要指責在下,在下該如何應對呢?”王玄策問道。
玄奘搖頭道:“沙門不是朝官,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可是法師方才說,你也經常遇到類似的情況,你通常是怎么做的?”
“自然是接受了。”玄奘淡然道,“情出自愿,事過無悔。只要做出了選擇,無論是被褒獎還是被指責,都有道理。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在兩害相權中隨順自心,做到問心無愧就好。至于結果,擔著便是。”
王玄策肅然點頭:“是啊,也只能是如此……”
玄奘并未給王玄策提出太多建議,是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處事方式,有時很難用簡單的對與錯來衡量。
無論是在西行的路上還是在回國譯經弘法的過程中,玄奘一直小心保持著自己的理性,謹慎處理他所遇到的每一個問題。他為自己劃下了幾條底線:不做不如法的事情、不傷害眾生、不違背根本大戒。在這個框架內,他靈活地處理每一件事,必要的時候他會妥協,到了該選擇的時候也絕不逃避,果斷地做出選擇,并坦然承擔最終的結果。
既然自己如此,那么對于其他人遇到的類似問題,他自然也是這樣的建議。
王玄策畢竟是個聰明人,很快便不再郁結,反而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羅阇室利公主要在下問法師安好。”
玄奘點頭:“沙門知道了,多謝居士為我傳信。”
見這僧人語氣平淡,并無多少情感在里邊,王玄策也便不再多說什么了。
倒是玄奘又來了一句:“沙門還有一事不解。”
“法師請講。”
“居士這次出使印度,遇到的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回國時又要押運俘虜,甚是辛苦。又何苦多事帶個不相干的婆羅門回來?”
王玄策趕緊解釋:“法師,此事可不能怪下官,是圣上臨行前專門吩咐的。”
玄奘一怔:“圣上吩咐的?”
“正是。圣上說,傳聞異國多出方士,有延年之術,要下官留意尋訪。在下食君之祿,豈敢不忠君之事?”
玄奘心中苦笑不已,早猜到皇帝這次派人出訪是夾帶私貨的,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個。
印度九十六種道,其教義之爭多集中于有我無我、有相無相上。對于這副皮囊,卻都認為是無常的,不值得留戀。異國多出延年之術?好像哪個民族在這方面都沒有漢人更執著吧?
因為漢人骨子里更加注重實際,也更愿意相信眼前之事,相信自己已經擁有的。既然眼下擁有生命,那就希望把它牢牢地抓在手中,畢竟死后的世界誰都沒有見過。
然而死生實乃人間常事,在它面前從來不分高低貴賤。縱然心存抗拒、排斥,使出千般機關萬般算計,終究也是枉然。自古以來,好生者焉得長生?怕死者豈能不死?
玄奘突然感到一陣疲憊,也罷,這是皇帝自己的事,既然他始終放不下,又愛折騰,那就隨他去好了。
回到弘福寺譯場,天色已晚,果然有朝廷官員送來兩張空白度牒,說是皇上讓交給玄奘法師的。
第二天一早,玄奘揣上度牒就出了門。
從弘福寺到鴻臚寺,首先要經過勝業坊。
這里居住著許多開國功臣,像侯君集、李靖、高士廉等的府宅皆設于此。當然,還有尉遲恭、尉遲敬宗兄弟。
玄奘在坊前下馬,信步走了進去。
當他出現在左金吾將軍府門前的時候,一個老仆嚇了一跳,沒等這僧人從袖中取出拜貼,就重重地磕下頭去,然后爬起來就往院里跑,邊跑邊喊——
“老爺!老老……老爺!三藏大師法駕到了!”
玄奘站在門前發愣,這老仆居然認出了自己!
回國將近四年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弘福寺譯場譯經,偶爾進宮陪皇帝聊天,連香客都見不著。這老仆能認得自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曾在某天下午前往弘福寺聽經。
由此看來,每天黃昏二時的講經辯經已經不僅僅限于僧人和讀書人,就連很多普通百姓也被吸引過去了。自己是不是應該適當地加入一些通俗淺淡的內容呢?
正思量間,尉遲敬宗已匆匆迎了出來,見到法師,立即大禮參拜。
玄奘合十還禮道:“阿彌陀佛,沙門貿然造訪,多有打擾。”
“法師說哪里話來?像您這樣的大師,咱們平常可是請都請不來,這可是佛光降臨哪!”尉遲敬宗滿臉興奮地說道,“哎,法師莫要在這兒站著,還請移步堂中,飲上一盞清茶,再行敘話如何?”
“如此,沙門叨擾了。將軍請。”
“法師請。”
僧俗二人進入客堂之中,雖為客堂,側面墻壁處卻放著一排整齊的兵器,一股厚重華貴的尚武之氣撲面而來。
下人奉上茶水和果品,尉遲敬宗這才問起玄奘來意。
玄奘雙手捏著佛珠,道:“沙門此來,是想與將軍結個緣,還望將軍不吝布施。”
尉遲敬宗聽后笑了,雖然不太理解為什么玄奘法師還需要親自出來化緣,但他還是慷慨地說道:“齋僧供佛乃是莫大的功德,便是尋常沙彌前來募化,老夫也絕不令他空手而歸。何況是三藏親自登門呢。法師盡管開口,但有所求,無不應允。”
玄奘笑道:“將軍先莫許諾,只怕到時你舍不得。”
尉遲敬宗爽朗地笑了起來:“法師取笑老夫了。身外之物,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除非是不屬于我的東西。還請法師明示。”
玄奘道:“沙門與令公子洪道有緣相識,我觀此子器宇非凡,有宿慧在身,欲度之為僧。還望將軍成全。”
說罷起身,合掌一揖。
尉遲敬宗卻是一呆,他萬萬沒有想到,玄奘法師親自登門行化,竟是想要他一個兒子!
當日在玉華山,洪道與玄奘相遇之事他早就聽說,當時還擔心洪道年少無知,會不會唐突了法師,卻不曾想,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
身為父親,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舍,訕訕地說道:“承蒙法師抬愛,老夫實在是感激惶恐。只是小兒一向粗疏,失于管教,怎配法師度他?”
玄奘合十道:“將軍不必過謙,洪道聰穎靈慧,與佛門大有因緣。此等資質,非將軍不生,非玄奘莫識。若入佛門,必成一代宗師。還望將軍三思。”
想不到一代高僧竟如此器重自己的兒子,尉遲敬宗不禁熱血沸騰,心中竟隱隱有些得意,朗聲說道:“小兒是有些與眾不同,當年他母親夢見月輪入腹,就懷上了他。法師想必也知道,我尉遲一門皆出武將,少有讀書之人。只這小兒不同,自幼就不愛耍槍弄棒,偏好讀書。可惜他親娘去得早,以至失了管教。法師若不嫌他頑皮難教,我便將他施與法師了!”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一揖道:“阿彌陀佛!多謝將軍慈悲布施。此舉實為蓋世功德,浩瀚福田。”
尉遲敬宗咧嘴笑了,當即命人去叫洪道過來拜見法師。
洪道早聽到玄奘來訪的消息,也知曉他的來意,正在房中苦苦思索對策。聽到父親叫他,心中頓時一沉,只得磨磨蹭蹭地出來拜見。
尉遲敬宗和顏悅色地問道:“洪道啊,三藏法師見你可堪栽培,想度你出家為僧,你可愿意?”
洪道垂首道:“孩兒能說不愿意嗎?”
尉遲敬宗很不高興:“這是什么話!你不是喜歡讀佛書嗎?三藏法師乃是得道高僧,你能得到他的指點,實為驚天造化!還不快去拜見法師!”
洪道慢吞吞地走到玄奘面前,例行公事般地拜了一下,悻悻地說道:“法師要小子出家,也無不可。不過小子有三個條件,法師若是答應,我便出家,否則寧愿飲劍而死。”
尉遲敬宗正待發作,玄奘卻抬手制止了他,望著目光桀驁的少年道:“你盡管說。”
少年朗聲說道:“小子自幼好讀雜書,釋道儒三教乃至兵法雜家、志怪小說都有涉獵。出家后法師不得限制我只讀佛經。”
玄奘笑道:“我當是什么事。沙門幼時倒是只讀圣賢書,及至年長時才發現,偶爾看些雜書也無不可。公子你說你好讀雜書,未必有沙門讀得雜呢。”
洪道眼睛一亮:“這么說,法師同意了?”
“自然,你說第二條吧。”
“這第二條嘛,小子是個好嘴的,你佛門卻在吃上有諸多限制。小子心中不明白,這斷不斷酒肉、食不食五葷、吃不吃晚餐,都是自家的事,與旁人有什么關系?我若入了佛門,法師不得限制我的飲食。”
尉遲敬宗勃然大怒:“你這逆子,哪來那么多的歪理!”
玄奘再度制止,對這少年溫言道:“公子想吃便吃,不必費盡心力地去找理由。至于修行之人為何會有這許多限制,待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后自會明白。”
洪道一梗脖子:“這么說,這一條法師也同意了?”
玄奘點頭道:“正是。還有一條呢?”
“嗯……”洪道皺著眉頭,咬了咬牙,道,“子曰,食色性也。有食無色豈不無趣?所以這第三條就是,我要美女陪伴,不斷情欲!”
此言一出,將軍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一迭聲地怒罵道:“你這逆子!小小年紀不學好。你這哪里是出家為僧,分明是酒囊色鬼!”
玄奘卻哈哈一笑,仿佛早有預料似的,起身爽快地說出了四個字:
“如你所愿!”
這一下不僅洪道吃驚,就連尉遲敬宗也呆住了,父子二人愣愣地看著玄奘:“法師,你……你同意了?”
“是啊,我同意了。”玄奘從袖中取出一張度牒,放在面前的案上,“放心,沙門說過不會逼迫,就一定不會。小居士可先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入寺學佛,哪天想要離開了,隨時皆可離開;想出家了,沙門隨時為你剃度。”
洪道愕然:“可是,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這個問題尉遲敬宗也很想問,他不明白高僧玄奘為何會對他這個頑劣的兒子青眼有加。
“沙門說過,你我有緣。”玄奘溫和地說道,“世人皆知找一個好師父不易,卻不知,尋一個好徒弟更不易。”
“不會吧?像師父這樣的高僧,身邊應該有很多徒弟吧?”洪道好奇地問道,渾然不知自己已于不知不覺間改口叫了“師父”。
玄奘道:“也沒多少,就十個。”
“怎么可能?單是你那譯場中就有好幾十個了。”
“那些都不能算是我的徒弟,有些甚至是我的前輩。”玄奘道,“雖然,他們自許為我的弟子,但那是他們謙遜,玄奘可不敢當真。至于弟子嘛,西行的路上倒是陸續收了幾個,只可惜死的死散的散,現在只剩下東歸途中所收的七個睹貨邏僧侶和玄覺、懷素、道歸這三個沙彌了。你若拜師,就是第十一個。對了,待會兒我還要去鴻臚寺,再收一個弟子。”
“鴻臚寺?”洪道吃驚地叫了起來。
“不是鴻臚寺的官員,是個外國孩子,他自己提出要拜入我門下的。”玄奘解釋道。
“哦。”洪道輕輕點頭,小聲道,“不瞞師父說,弟子自幼喪母,對這世間無常感同身受,也喜好讀經學佛,拜您為師學習佛法也不是不可以。弟子只是不喜歡受拘束。若能不剃度,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學佛,很多事情就可以兼而得之了。”
玄奘奇道:“你覺得身在世俗就可以不受拘束了嗎?”
“雖然也受拘束,只不過大家都一樣,也就不覺得是拘束了。”
玄奘笑道:“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世人有很多人同你一樣,自作聰明地想要兼而得之。卻不知道,他們在兼而得之的同時也在兼而失之。不過你暫時可以兼而得之,以居士的身份入我門來,日后想出家了,就跟我說。若是實在不想,沙門絕不勉強。”
洪道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尉遲敬宗也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的兒子既可以做玄奘法師的弟子,又可以不做僧人。至少從表面上看,“兼而得之”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他并不認為以洪道的性子,日后會主動提出剃度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