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40年，衛(wèi)國。

縱橫交錯的街巷，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充滿了安逸的味道，像極了午后茶桌上的貓，慵懶又舒適。

拐過南街，第二個巷口深處有一座低矮的茅屋，沾滿黃土的木柵欄半掩著。

那赤腳的男孩兒七八歲的模樣，正蹲在柵欄后面用手指捻著大片的螞蟻，口中不住地叨念著什么。

成片的黑混著黃泥巴鋪在地上，不慘烈、無悲戚，小東西的命運從來都是不由自主的……

風乍起，屋后高大的橡樹上，頭覆鬼面的男人松了松指節(jié)，一雙蒼白的手正擼著一只黃白相間的橘貓，違和得很。

“奇，是要選他嗎？這個孩子？”

聲音嘶啞而尖銳，尋聲望去卻是一旗袍美人兒：面目瑩白如玉，細眉上挑，美目媚態(tài)如狐，指骨細長而膚泛脂光。

正所謂，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不為過矣。

身側青花旗袍掃過清脆的枝干蕩在風里，只可惜，沒有想象中的美腿。有的只是一條灰白色的魚尾，像一塊摻雜了牛奶的巧克力塊，半懸在那里，真真兒是浪費了一副好面孔。

其實，這張臉的寶貴之處并不是傾城的美貌，而是……若有上古之神見了，對著這張臉也要尊稱一聲大王姬的。

“不，不選他。”男人取出懷里的縛靈袋，握在指間輕輕摩彌，“我一向，只喜歡為難好人。”

院子里，男孩兒皺了皺鼻子，起身踹散了蟻丘，又撒了泡尿上去。看著四散奔逃的蟻群，吳也的心情好了一些。

“小也，吃飯了――”

“來了！”

吳也嚼著干巴巴的豆飯，面色青白，目光陰郁地瞅著墻角的西瓜蟲，神色懨懨。

“吃完了去吳老爺家送倆雞蛋，他家剛添了個小子，算起來還是你本家弟弟，你以后可得多幫襯些。”吳周氏又給吳也碗里添了些菜，自顧自說著，并沒有發(fā)現(xiàn)吳也滿眼嫌棄地挑開了枯黃的菜梗。

幫襯？人家家大業(yè)大的，哪里用得著我？

吳也誹腹，面上確是一片平和，隨口應著：“知道了，母親。”

而與此同時，南街上門匾高掛的吳府卻是另一番景象。

衣著富貴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圈著懷里小臂大小的娃娃，一臉的興奮和無措：“這……這是我兒子？老、老歷啊，快看，我兒子！”

“吳郎，”椅榻上的夫人好笑的看著自己的夫君，“還沒給孩子取名呢。”

“啊？取取取，這就取！”男人一愣，跳腳就要拍自己腦門，忽然想到懷里的娃娃生生忍住，整個人都僵硬了。

“取，取什么……”

窮奇繞過門前的老仆，蒼白的指尖從斗篷里探出來，隔空輕輕勾勒著小娃紅潤的面頰，一縷殘魂順著陰冷的流風滲入眉心。

突然，小娃娃像是察覺了什么，猛的睜開雙眼，懵懂的看著眼前詭異的面具后暗綠的眼瞳……

“起！起，能立也。起本發(fā)步之偁。引伸之訓為立。又引伸之為凡始事、凡興作之偁。以后，我們的兒子就叫——吳起！”

走出吳府，窮奇松了松衣袖，抬頭盯著諾大的古槐發(fā)呆，臉上似乎還帶著溫熱，那是冰冷的面具都無法阻隔的溫度。

“奇，為什么要寄居在這個小娃娃身上，善因善果，他像是有大氣運的人，恐怕……”

“我說過，我一向只喜歡為難好人。”而且，依他的脾性也只有此輩方能相處至深吧。

窮奇郁郁，他不知道這小娃何時才能長大，正如他不知赤松子何時才會醒來，等待是漫長的。就算對神來說，即便五千年的時光都過去了，可剩下的等待也就顯得越發(fā)急切，畢竟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是要一點一滴熬出來的。

被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霸占了席位的吳小起是不爽的，他試圖去觸動識海深處那團黑影，卻不得其門而入。好在那團死氣沉沉的東西并沒有什么影響，時間一長也就任他去了。

七年后，吳家祠堂……

啪——啪——

“知錯了沒有？！”吳父拿著尺余長的戒尺，氣勢洶洶地指著長凳上趴著的半大小子，一臉絡腮胡氣的直豎，“回話！”

“知錯了，嘶……”吳起咬牙瞪了父親一眼，下意識地動了動僵硬的小短腿，疼的直抽氣。

“你……”無法，到底還是自己親兒子，再不遜吳父也是心疼的，“咳——今天先給你個教訓，日后如若再犯，這祠堂就不止這幾個人了，全族……”

“起兒！”忽然，一婦人急行而來，扯住戒尺，眼睛里怨怒交加，“爺這是做什么？”

“母親……”

“起兒不怕，母親在這兒呢。”

“……”吳父看著前一刻還滿臉不忿的小崽子這會兒竟然委屈巴巴地縮在妻子懷里啪嗒啪嗒地掉金豆子，氣的小胡子也跟著面部肌肉一抽一抽地抖，“他、他、他……”

“起兒怎么了？吳也那孩子是個什么脾性你不知嗎？你要名聲，別拿起兒做筏子！他是你兒子，不是你為人……”

女人兇起來這戰(zhàn)斗力可真不是虛的，蠃魚坐在房梁上看的一愣一愣的，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個雌的。日后有了那個肯珍惜自己的人，也一樣會張牙舞爪。

而一旁的窮奇看的直皺眉，如果是那人行事定不會讓自己陷入這般處境。的確，赤松子這人滴水不漏，就是買了你還倒數(shù)錢給他家伙。要真說起來，這輩子他也就做了那么一件蠢事，可就這一件事，卻讓他平白丟了性命……

總的來說，窮奇對于今日的情形還是尚為滿意的，這吳也還算能干，不過七年時間吳起身上多多少少已經(jīng)帶了些戾氣。那么接下來，這孩子也該有個引路人了。

窮奇有些好笑，他很想讓老君來看看，即便他不插手世間事，人，也免不得被那千百種的腌臜心思所纏。

這廂，吳起縮在母親懷里垂著頭，眼角的余光確是掠向一旁，目光中盡是謹慎。

那里，正是窮奇所在之處……

此時的吳起還沒有意識到，這雙獸瞳將會像夢魘一般纏繞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