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姜夫子去哪里了？”

角落里，吳起踮起腳揪著了了的左肩袖，大紅的袍子偶爾被風掠起，張牙舞爪地鋪在暗影里，浴血一般盛開。

了了遲疑，下意識地去看吳起眼瞳中的倒影，白發白須，明明與平日里殿下所幻化的老者別無二致。

“怎么，剛剛成婚便不認得老夫了？”了了扯下吳起的爪子，皺著眉頭整了整衣衫。

殿下的幻術自然不會有問題，更何況今日吳起大婚，他忙的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接觸自己，雖不知為何有此一問，眼下咬死不認無疑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老夫？他從來不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的眼睛……還有……”吳起皺了皺鼻子，“還有，面具呢？”

了了神色一滯，他竟然看得見殿下的本尊？這下，麻煩了。

衛國，吳府。

窮奇趕回吳府的時候新房的燈已經熄了，腳步未頓就那么愣生生地闖了進去。

床上的女孩兒已經睡熟了，卷著被子縮在里側，誘人的香味撲面而來，窮奇眼神一暗，差點兒失了智。瞅了瞅床前那雙大紅的繡鞋，心思一轉便竄回了西邊的書院。

從袖袋里摸出森白的骨燈，看著燈芯處顫顫巍巍的火光方松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回過神，燈光一晃，書房的窗吱呦呦地開了。

“大忙人回來了？”

窮奇僵著身子抬頭，綠色的眼瞳在絲絲縷縷的月影下格外滲人。

“你剛剛是在尋我嗎？不過……”赤松子神色揶揄，舔了舔唇角，“這深更半夜的，闖人新房豈非與登徒子無異。再者，還是你學生的新房……”

深更半夜的，飛廉兄躲在人家新房外面干嘛？難不成聽阿姜師兄的……床、角？要不要，帶我一個？哎？小師弟，你跑什么……

窮奇腦子空了空，嘴巴略閑，又想吃人了。

明明過去了那么久，記憶早就模糊不清，早就應該遺忘的東西卻在這一刻反復沖擊著窮奇的心神，清晰的可怕。與之相應，這五千年的等待便愈加難熬。

殺了他吧。

窮奇心念一動，瞬移至窗前，修長的指骨緊緊卡住赤松子的咽喉。

現今的人們并不需要神，任何一個物種都有滅絕的時候，何況……神的依賴是如此的脆弱，沒有人類的信仰便不存于世，連活著都是奢望。

太一神殿容不下一個五千年前就凋零的血脈，他也絕容不下如今瘴氣肆虐的神界，還帶他回去做什么呢？

一個死了五千多年的殘魂罷了，殺了他，然后回到風神殿……至于朋友，只會變成累贅，是最沒用的東西了，自己需要嗎？只要殺了他，一切的一切，都會好好的。

窮奇不喜歡被牽制，心愿明明近在咫尺，他卻已經沒有力氣再邁出哪怕半步的距離。這個愿望，終究太累，付出與收獲仿佛不成正比。

神游的窮奇不曾發現，書院上方，一層灰暗的空間結界正在緩緩壓下。

“妖孽，休得害人！”

“嗖嗖——”的破風聲伴著驚呵襲來，窮奇展翼微震，那柄歃血的桃木劍便倒飛而去，直直將來人戳了個對穿，方才暗暗籠罩在書院上空的結界瞬間無了蹤影。

左手上握著的長生燈明明滅滅地閃爍，絲絲縷縷的的寒氣拉扯著吳起體內的殘魂。

“夫，子……疼……”

窮奇指尖一抖，疾步退去，幾息之間便隱沒了身影。

穿著喜袍的男人扶著窗欞急咳了幾聲，垂頭慢慢勾起了唇角，平復了喘息，抬腳走向那廂正跪在地上的小道士。

桃木劍自肋間穿胸而過，成股的鮮血順著劍柄流下，滲入腳下干涸的土地，染出一片深色。

半開的道袍內側還繡著繁復的符文，雙目微睜，喉嚨里勉強發出“嗬嗬～”的聲響。

“別想了，”赤松子席地而坐，一面捋著腰間的配飾，一面去掏小道士身上的東西，“你該慶幸你身上的袍子救了你一命。”這小道士年歲不大，他師父看起來該有些本事，保命的東西應是不少吧。

離恨天兜率宮

“老倌兒，北邊兒那風神殿怎么空了？”潑猴撓著后脖頸，一屁股蹲在蒲團上，“剛剛俺老孫想找那小獸算算賬，哪成想殿里竟然連個鬼影也不見……”

斗戰勝佛腳步一頓，看著團蒲上昏沉的無極腦殼兒直發懵，連呼吸都放輕了，挪著緩慢的小碎步靠上去：“老、老倌兒？”

無極睡得很沉，腦袋低垂著，白發鋪在肩上，呼吸輕不可聞，只剩瘦弱的胸膛在灰白的道袍下微微起伏。

久不見舊友青絲，不曾想倒是再也見不到了，孫悟空寧愿他還是當年那個陰險的家伙。修的明明是無極大道，行的卻盡是些陰損事，滿肚子的黑墨水。

孫悟空罕見地不曾擾人清靜，屏息默默退出了殿門。

說到底，世間事無常，總讓人嘖嘖稱奇。孫悟空本不在六道之中，不受人類信仰束縛，不能理解退靈納瘴的痛苦，也不覺得此行有違什么道義。就像當初自己不得已拜金蟬子為師一樣，要活著、要往前走，管他是不是對的，無路可走換一條就是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孫悟空從來沒想過，事到臨頭唯一堅持守在原地的傻子竟會是這個家伙。不是講究識時務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嗎？不羈手段的家伙啊……平日里說什么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如今生死關頭，他究竟為了什么？根本，沒有道理。

宮外，濃重的毒瘴畏縮試探，身后彤壁朱扉、重檐丹楹。草木葳蕤，并不曾察覺近在咫尺的威脅，那層薄如蟬翼的光幕下一刻便要潰散一般，羸弱一如殿中人。

足尖輕踏，一躍之間輕松踏上了兜率宮的飛檐，耳中金箍乍現，眨眼間圈地成牢，密密匝匝的金色光線將整個兜率宮籠罩。

“當年你送俺老孫一雙火眼金睛，今日便還你在離恨天七日安寧。”言罷，那猴子喚了筋斗云，最后看了一眼腳下灰色的琉璃瓦，“嘖——這筆買賣，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