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曾參處。

吳起與眾學子沿河而游，腳下的木屐陷進松軟的泥土里，夫子的訓斥猶言在耳。

“學生有疑，”吳起思索咀嚼著孔夫子曾經講述的故事，向曾申質疑道：“若真如孔夫子所說父為子欺瞞世人，子亦為父欺瞞，世間的禮法才是真正的亂了。今天他偷的是羊，那明天他殺人呢？難道也要為其隱瞞？換而言之，若此人殺的是自己的父親，如此不孝不悌之徒，兒子也要視若無睹隱而不報才是正直的嗎？豈非愚孝……”

“你！你……”曾申被問的張口結舌，直氣了個仰倒，終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搬出前人的話一味指責。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反思自己是君子還是小人嗎？

敬畏卻不代表認可，當眾頂撞師長吳起做不來，也不欲與曾申辯個高低，他雖然不覺得自己是個君子，卻也不認可自己是個小人。

赤松子剝開窮奇的衣領鉆出一截兒，看的嘖嘖稱奇：“如若姜師兄還在，一定很喜歡這小子。他與法甚是相合，你說呢？”

窮奇掐著食指的指節，來回揉搓：“你呢？”

“那要看小師弟你的意思……”

咔嚓——

“嘿！下面那個，你踩到我的桃枝了！”

落英繽紛如畫，少女一身短打編發橫臥在樹上，半抱著樹干自層層疊疊的花影中探出頭來。

“抱歉……”吳起抬起木屐，將枝葉重新規整，“我……”

“你看起來，不是魯國人吧？”

“學生吳起，因慕曾申先生賢名，自衛入魯求學。”

“怎么會是你，我聽說……”

怎么會是你呢……原來，那時候自己也曾聽的那么清楚。

“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吳起怔忡，沒由來的心悸。

“罷了罷了，你這呆子，還不去給我選新的桃枝來?！鄙倥匝g摸了一把匕首來，徑直丟進吳起懷里。

齊魯交界和而同源，田大夫亦深慕圣人之名，常與儒生往來。近來田姝偶然聽父親說起曾申收留了一個衛人，在家鄉殺了人奔逃于此，行為不羈，異常兇悍，實難教化。

田姝常聽衛人持刀尚武，游人浪子比比皆是，卻從未見過游俠。這人看起來并不兇悍，過分圓潤的眼睛里有些呆呆傻傻的蠢。

“聽說，你殺過人？”

“我不……”吳起看著田姝的眼睛，想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言起，“若是殺過，又當如何？”

“不如何，殺該殺之人，并無不可啊。你，因何緣由？”田姝晃腳踩著下方的細枝，細軟的花瓣零零散散地砸落在吳起的衣袖上，部分隨著動作的起落卷進領口。

何為，該殺之人……

吳起喏喏，沒由來的心虛和后悔，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為自己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言起。

“愣著干什么？”田姝踢了踢腳，裙擺上的挑花簌簌落下，像一場急促的小雨，打在空氣里，甜膩的透不過氣，“快點干活，這一片桃花開的正當時，太陽再偏些就毀了！”

夕陽西下，田大夫終究沒能收到女兒的插花禮。

窮奇捻起附靈袋，壞心眼地揉搓著：“你教的好徒孫?！?

“是我們。”赤松子蜷縮在角落里，縮了縮虛無縹緲的尾巴，“小師弟，田姝的結局你我都清楚，小師弟就沒有什么話想與師兄說的嗎？”

“這里是水龍珠內的小世界，它開始排斥我了。所以，師兄你就沒有什么話是想告知飛廉的嗎？”

霎時間濃重的烏云裹挾著雷鳴聲自天際席卷而來，窮奇衣袍上玄色的祥云紋被堅硬的羽毛撕裂，雙翼微展，直向著電光掠去。

“太一神殿……”窮奇舔舐著尖銳的犬齒，“赤松子，若你想殺我，何必假借他人面目?！?

“起風了，”田姝懷中的桃枝輕搖，花瓣三三兩兩的攜逃而去，“你明日還來嗎？”

“花枝殘損，這……”吳起摩挲著匕首上凸起的紋路，心中惴惴。

“看來是父親沒有福氣，”田姝挺身從樹上滑下來，獸皮短靴微微陷在松軟的泥土里，侵入了些許潮氣，腳趾間粘膩的觸感讓她煩躁不安，“要來雨了，明日里見吧。”

陰云自下游密匝匝的圍捕上來，空氣愈發沉悶，田姝已經逆著風跑遠了，吳起才在凌亂的枝蔓叢中后知后覺地盯著手里精致的匕首，手指上還縈繞著淺淡的鐵銹味。

云層之上，淺藍色的電光左支右絀，疲于應付。

“小師弟，你看起來甚是狼狽啊?！背嗨勺犹蝮轮揽p間幾不可察的血腥味，“殺幾個卒子又不能如何，可比不得烈火灼身之苦……你說呢？”

窮奇幽暗的眼瞳陡然豎起，幾個呼吸后猛然扯出懷里的附靈袋，透過光隙甩手砸向雨中的吳起。

赤松子被卷進靈識深處，剎那間，風消雨歇。天邊透出七彩的霞光，映在叢叢花樹之上，填補了殘損的瓣蕊。

“龍是嗎？喜歡水是嗎？”窮奇磨牙擦拭著因失去羽毛而形成的斑禿，抬手化了一陣妖風，卷著殘云而去，追著吳起淋，“這可是本君的劇本，讓你一次泡個夠?！?

土地泥濘，拉扯著腳下的木屐，吳起只覺心口悶痛，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倉惶間一只手自側方斜出穩穩將其架住，厚重的蓑衣兜頭罩下，雨幕中是一位面色溫和的中年人：“在下里克，與你同為曾參門下?！?

“小子吳起，多謝師兄贈衣。師兄這是……”

“我來尋你?！庇昴粷u漸散去，吳起眼前，李克的面目愈發清晰，“節哀，令堂數月前去了?！?

吳起受了寒，唇色略略發青，張合數次未曾發聲，腳下疾步直奔李克來處：“報喪者何人？”

“來人自稱吳也家仆，言其主人乃你舊相識。”

竹簡一只，其上不過寥寥數字：母喪，速歸。

“主子另有話交代，說……您得到喪訊已過數月，老夫人早已厚葬了，別忘記您別家時立的誓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