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鄉，夜寒如冰。

萬物被裹夾在寒冷中，發不出一絲聲響，唯有陣陣北風如催命的野鬼呼嘯在良鄉上空。

初一躲在院子的西廂房中，不時的活動手腳，讓身體不至太過僵硬。

院子正房中燈火通明，傳出陣陣酒令之音，有人醉酒狂語，有人縱情高歌。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前有義士程嬰后有勇士田光，便是四百年前，亦有被高祖稱為壯士的貫高。

能滋養出如此多慷慨之人，此地風俗自然奔放，初一在此生活了三月有余，對正房中的百態并不驚訝。

正房里帶著一群游俠狂飲的是良鄉“大俠”張正，張正這“大俠”之名，自然是他自封的，在初一看來，此人不過一地痞流氓爾。

若是在后世，這等人是沒什么生存空間的，然而在這里，卻正是他們如魚得水之時。

此時東漢末年，受靈帝寵信的十常侍橫征暴斂、賣官鬻爵，加之土地兼并嚴重，官吏昏庸無能，天災人禍不斷，百姓苦楚，生活不易。

越是這個時節，魑魅魍魎越能求活，這張正便是其中之一。

初一穿越三個月來，正是此人給他設置了種種難題，讓他不得好活，不得安生。

這不是他原有的世界，他的靈魂來自兩千年后那個文明的世界。

這里不文明，并且很野蠻。

穿越三個多月，他嘗試用各種文明的方法解決麻煩，但沒有用。

見識、眼光、格局、頭腦，所有建立在文明基礎上的手段，都會被敵人野蠻的破壞。

失望、憤恨、恐懼、瘋狂，終于負面的情緒占據了思想的制高點，于是，他導演了一場謀殺，殺手就是他自己。

把雙手放在嘴前，吐出哈氣，溫暖著有些僵硬的雙手。

聽著外面的喧囂，他不由的想起這具身體的過去。

身體的原主人叫初一，于熹平六年生于東漢幽州涿郡良鄉，家中以買賣糧食為生，世居良鄉。

母親因生妹妹難產而死，四年后父親又因感染傷寒而亡，留下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東漢末年百姓不易，官府橫征暴虐，游俠肆意妄為，社會黑暗、腐朽。

這樣的情況下，孤苦伶仃的兄妹二人自然難以生存，幸虧初一父親留下的家底尚在，同族之中亦有人加以關照，才茍活下來。

然而隨著二人年齡漸長，家中沒有進項，錢財終于用完，族親也照顧不過來，初一早早的便進入社會。

他這個年齡，干不了什么正經事，只能幫別人打下手，一來二去，便混在了良鄉本地的地痞流氓張正手下。

因著忠心敢打，被人稱作細犬，在良鄉慢慢有了些名氣。

三個月前，張正帶人與城隍廟邊的一個牙婆組織對上了，兩邊打斗起來，有細犬之稱的初一被人在后腦上掀了一悶棍，倒地不起。

被抬回家的初一昏迷不醒，其實此時原本的初一已經死了，穿越而來的靈魂占據了初一的身體。

等初一醒來，自然不再是原先的那個，性格大變不說，對混社會更沒什么想法，張正屢次召喚都被他以各種緣由推拒，惹得張正很是不爽。

良鄉細犬性情大變，這事在良鄉地下圈子傳的很邪乎，有說因為他太兇惡被土地爺懲罰，也有說他殺人太多被惡鬼纏身。

但不管怎么說，張正被落了面子，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嘲笑他管不住手下。

落了面子的張正要找初一的麻煩，于是初一的幾個買賣都被張正破壞掉，更是讓人通知初一，要拿初一妹妹抵他被落的面子。

這事初一不會答應，直接報官，然而這終究不是后世，沒有警察叔叔，只有留著美胡須世事不管的賊捕掾。

退而求其次，初一上門道歉，吃了閉門羹后無果而歸。

左思右想，初一散盡家財打點，張正卻死心一條心要弄他，慢慢的，初一意識到矛盾不可調和。

后世之人，多柔弱一些，處事不似這個時代一般野蠻，然而骨子里也不缺少兇戾之氣。

他惡向膽邊生，花了半個月時間謀劃了這場刺殺，今天便是他要實施的時候。

夜漸深，醉酒的游俠三五成群的離去，整個院子慢慢靜下來。

初一深深呼出一口氣，壓下心中因要殺人而生起的煩躁，整理衣衫慢步走出廂房。

張正破落戶出身，最是在意錢財，因此舍不得購買奴隸，如今依舊一個人住，這反而便于初一行動。

他來到正房前，望著已經漆黑的房間，再次摸了摸腰間的匕首，緩緩抬手。

“叩、叩、叩。”

叩門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房內傳出響動，卻沒有聲音，許久才有人說話。

“誰？”

只有一個字，帶著警惕，是張正的聲音。

“老大，是小細犬。”初一也才十四歲，跟著張正的時候，經常被他稱為小細犬。

“你來干什么？”話語中警惕情緒消失大半，反而帶上了些許不耐。

“我來給老大賠罪，求老大給個機會。”初一可憐著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哭腔，仿佛真的怕了。

房間中沒有回話，反而油燈慢慢亮起。

“滾進來。”張正的聲音傳來。

初一推門進去，進了房間，便看到張正披著衣服坐在炕上，初一趕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哭訴。

“小細犬十一歲開始跟著老大，整整三年，老大如兄如父照顧小細犬，小細犬怎能不知道感恩。”

初一哭訴著，抬起頭望著張正，膝行向前，來到炕沿邊上。

“上次一戰，小細犬被人打了后腦，差點死掉，卻是怕了，被嚇得三個月不敢出門，丟了老大的臉，小細犬給您賠不是了。”

初一哭訴著，頭向炕沿磕去，每一下都發出“當當”聲響，確實用力。

張正皺起的眉頭慢慢松開了一絲，但隨后臉上帶著厭煩。

“停下來，停下來，別跟娘們一樣。”

初一聽話的停下動作，但整個人仿佛被磕得懵了，萎靡的跪坐在炕沿下，只有一個頭漏出來，讓張正看到。

“你也別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這三個月可沒閑著，豆腐店、腐乳，都是你做的吧？”

張正審視著自己炕沿下的小老弟，眼底漸漸露出笑容。

“把豆腐、腐乳的做法都告訴我，再把你妹妹給我，我自然會饒了你。”

初一低著頭，聽了張正的話眼中直冒兇光，他的右手已經拿上匕首，只等著致命一擊。

但他沒有立刻行動，張正能在良鄉混出名堂，非是浪得虛名，其一身本事三五個大漢也未必能近身。

他只有一次機會，若是錯過，必然遭到張正反擊，在這個成年大漢面前，他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兇狠的目光慢慢收斂，初一調整自己的狀態，讓淚水涌上眼眶——感謝前世當導演的時候為了指導演員而自修的演技。

初一抬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張正，跪起右腳腳蹬在地上，哽咽著說。

“老大，饒了我妹妹吧，豆腐的秘方、腐乳的秘方我都給你，我還給你干活，不要錢，老大，饒了我妹妹吧。”

他的聲音哽咽，期間還帶著一絲沙啞，言真意切——果然世上沒有無用的技能，只有沒用的人。

張正望著幾乎半趴在炕沿上的初一，望著他的左手祈求般的抓著自己的衣角，眼中滿是自得。

他喜歡這樣的場面，喜歡別人跪地祈求他，這讓他有一種成為大人物的自豪，仿佛能掌握別人的生死，仿佛是一尊神邸。

但這快樂卻沒有讓他放棄思索，初一的話讓他面臨一個選擇，是要一個免費勞動力還是要初一的妹妹呢？

剛剛打敗的牙婆組織正需要適齡女子拓展業務，聽說郡里有個大人物喜歡小女孩，初一妹妹長的不錯，正是巴結的手段，若是能聯系上大人物……

可是豆腐也很重要啊，那可是一串串的五銖錢……

在權利和金錢之中，張正陷入了迷茫，他只是一個地痞流氓，野心、決斷都沒有成型，決定他想法的依舊是屁股，腦子終究沒那么靈活。

透過婆娑淚眼，初一看到張正眼中的一絲迷茫，他知道機會到了。

他不能等的太久，否則長期跪地會導致動作不靈活，這是他早就設計好的，如同前世導戲時的劇本——允許演員適當的自由發揮，但一定在劇本之內。

“刷。”

幾乎一瞬間初一彈跳而起，早早蹬在地上的右腳成為了最好的發力點，放在炕上的左手隨著身體的騰飛摟向張正的脖子。

右腳的力道讓他的右半身更具力量，而匕首早已抽出，隨著右手刺向張正的心臟。

“噗嗤。”

張正幾乎沒有反應，匕首已經深深插在他的心臟上。

張正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咳咳”的聲音，最后咳出一口鮮血，噴在初一臉上。

初一眼前一片血霧，眼角仿佛有紅光閃爍，但這些都不重要，他知道，他完成了一次堪稱完美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