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回到臨淄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中。
這個時節,臨淄附近已經開始種植宿麥,一行人遠遠便能看到麥田地里農民勞作的身影。
“今年收成如何?”初一向身邊迎接的翁老問道。
宿麥是冬小麥,兩年耕種一次,初一問的收成,是春小麥的收成。
“收成甚好,尤其是土地廟靈驗后,風雨可調,如今好多太平道徒都是土地爺的信徒呢。”翁老笑著說道。
初一點點頭,這他從“卍”字符上能看出來,土地爺的神性便是最直觀的反應。
“天公將軍那邊怎樣了?”初一又問道。
這個問題扔出,翁老臉上笑容立刻消失不見,擔憂之色襲上眉間。
四月時波才率領的豫州太平軍大破朱儁軍,又有汝南黃巾軍在邵陵大敗太守趙謙,使得天下太平軍振奮。
初一也是趁著那個時候,逼得樂安郡內數座城池投誠。
然而到了五月,太平軍與漢軍的形勢,開始漸漸逆轉。
就在初一與卞喜、張饒置換領土之時,京師已派曹操率軍援朱儁。
不等曹操援軍到達,與朱儁匯合的皇甫嵩火燒波才大軍,朱儁趁機率敗軍攻上,兩人合力大破波才。
波才損兵折將間節節敗退,偏偏此時曹操又率軍趕來,三面夾擊。
至此,波才原本還算敗退有度的大軍徹底崩潰,士卒四處奔走,被三人合力斬殺數萬。
波才退出長社地域,帶著殘軍駐守陽翟。
這一波的失敗,讓太平軍大受打擊,然而漢軍的反擊并未至此停止。
六月,在初一東征北海之時,張曼成在與南陽太守秦頡戰斗中被斬陣前。
荊州太平軍無奈臨時換將,推舉出趙弘為渠帥,以十余萬太平軍據守宛城。
而此時皇甫嵩與朱儁連續拿下汝南、陳國太平軍,直接追擊波才至陽翟,更是在西華大敗彭脫。
慘敗的太平軍向宛城轉移,孫堅借勢蹬城先入,諸軍蟻附般推進,大破宛城太平軍。
趙弘領敗軍再退南陽,總算穩住了陣腳,沒有被一役滅之。
朱儁、秦頡、皇甫嵩等人打的風生水起,盧植也沒閑著,領著北軍一路北上,打得張角節節敗退,幸虧張寶及時回援,張角才算穩住陣腳。
至此,太平軍不堪之勢已經明顯,板蕩的天下終于看到一絲光明。
然而,事情并未按照天下人期盼的那般發展,十常侍再次跳將出來,向天下人展示他們對皇帝的影響。
時任小黃門的左豐奉命探查北路軍情,只因盧植不曾賄賂,便上告盧植作戰不力,把盧植北上功績全部隱瞞。
十常侍適時出來鼓噪,大言盧植逆臣,有養寇自重之嫌。
靈帝大怒,下令用囚車徵盧植回京,直接打亂天下形勢。
京師一眾大佬也是無奈,但靈帝的屁股,終究要擦干凈。
沒辦法,只能重新調整戰局:
命皇甫嵩北上東郡,朱儁獨攻南陽趙弘,以董卓代替盧植領軍北上。
至此,太平軍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戰局也一時間陷入僵局。
少了皇甫嵩的協助,朱儁與荊州刺史徐璆及秦頡共一萬八千兵圍攻趙弘,從六月打到現在,依然不能攻破。
如今京師已經有奏議讓朱儁回師,幸有張溫為其陳情,才算穩住南陽局勢。
南陽沒有變故,替換盧植的董卓又開始被人非議,他從六月接替盧植職務以后,放棄圍攻張角而改道北上攻打張寶據守的曲陽縣。
兩月余,雙方互有勝負,張寶據守的曲陽縣城卻堅挺的很,屹立不倒。
朝廷已有罷免董卓的想法,而代替他的人選,則是率軍北上,在東郡與卜已打成一片的皇甫嵩。
只是如今東郡戰場勝負未分,朝廷也不好過多安排,依然在等待消息。
這些消息,自然由翁老一字不落的送到出征前線的初一案前,然而初一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張角。
張角的身體越來越差,初一在打仗間隙抽空去天庭,時常能看到張角在天庭徘徊游蕩的身影。
他如今已然成了天庭拆遷辦主任,每日在天庭搜索各種可以搬下凡間的事物,嘗試安在九節杖上,充當鎮壓太平道的寶物。
初一曾親見張角抱著一塊宮闕殘磚下界,亦曾見到他在那魔刃前徘徊游走,當時真的驚的初一一身冷汗。
他估計著,張角已經瘋魔。
任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并且知道原因,也會瘋狂的尋找活著的辦法。
然而這些初一都不怕,哪怕張角有打破凌霄寶殿,搬走玉帝御座的本事,他也不怕。
他怕張角去凌霄寶殿后面,走上那條不歸路。
豎立在凌霄寶殿與后面宮闕間的玉石上,用神文刻寫著“不要前行”,玉石角落更是有玉帝印章。
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何意,但字面上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可生死之間,誰知道張角會不會瘋狂的打破禁錮,執意前行呢?
即便不以最惡的心思去揣摩張角的想法,哪怕只是換位思索,初一覺得如果自己面對這樣的情況,是要去拼一拼的。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這句由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情人勸諫他的話,流傳甚廣。
極惡的言語,卻又直抵人心深處,那是人性最自私的地方,也是人性最自我的地方。
他覺得,張角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與對錯無關,只因生死。
“天公將軍身體越來越差,卓道師在書信上說……將軍每日只能以很少的黍米粥度日。”
翁老用低沉著聲音對初一說道。
這個年代,吃喝是最能直觀看出一人健康與否的,所以才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閉關呢?將軍還是經常閉關么?”
領軍在外,初一上天庭的次數不多,匆匆見過兩次,但想來,張角上天庭的次數應該更多吧。
“經常閉關,只有身體實在挺不住的時候才出關,如今廣宗軍事,全由卓道師領著。”翁老答道。
卓嚴在波才大敗時便回到張角身邊了,因為擔心張角的身體,也擔心他在軍事上的安排。
“進城吧,這臨淄你先管著,我也要閉關,見一見張角。”
初一說完,快速打馬前行,進入臨淄。
…………
在偌大的天庭尋找一個人,是很難的,但初一的目標卻很明確。
第一站來到魔刃前,并未見到張角,他直接奔著凌霄寶殿后面的廣場而去,果然見到張角呆坐在玉石前。
初一沒有驚擾他,而是靜靜的坐在他身邊,陪著他觀望玉石。
“你做的不錯。”
突然,張角開口,佝僂著的身軀動了動,向初一望來。
張角眼中的神光依舊閃耀,神體的光芒也煌煌如日,只是語氣中有些無力。
“還要感謝將軍的幫助。”初一回答。
他想勸說張角放棄前行,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活著的人面對將死之人,無論說什么,都會少一些底氣。
與對錯無關,事關生死。
“我以為你會直接勸阻我的。”張角扭過頭,繼續望向玉石。
“有這個想法,只是不知道怎么說,設身處地的想想,若是我處在將軍的位置,選擇也不多。”初一道。
張角點點頭,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陣。
“你做的比我好。”
張角再次開口,說的初一莫名其妙。
“在我第一次上天庭后,我便日夜不停的來此,以求長生,你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所以你做的比我好。”
初一默然。
他何嘗不想日夜在天庭中尋找長生之法,他甚至知道天庭中尚有活著的神仙,想要從他那里討來更多好處。
可他更知道,太平道要覆滅了。
傾巢之下,豈有完卵。
他必須先保證自己立身根本,才好在天庭探索,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這可能就是先知先覺的好處吧,若不是知道太平道覆滅在即,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初一這般思索著,望向張角的目光有些憐憫。
此人能蟄伏十余年,一朝雄起耗動天下,必然有其本事、才華。
最后卻因為教門大運壓身,不得好活,急切尋找久活之法,耽誤了軍事上的安排。
若沒有這些變故,如今太平道又會如何呢?
“時不我待,太平道覆滅在即了。”
張角突然感嘆,神體都跟著暗淡了一絲。
初一望著他,只見他神目雖有神光閃爍,卻顯得有些呆滯,想來是在思索人生。
十余年蟄伏謀劃,最后落得身死道消,其中滋味,不是親身經歷的人定難感受。
努力過、拼搏過,最后也失敗過。
“我欲前行,你覺得如何?”
張角扭過頭,望著初一,像是詢問,卻更像自問。
“前面……”
吐出兩個字,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初一避過張角的目光,望著那玉石上的四個大字:不要前行。
“究竟為什么不要前行,你總要說得清楚一些啊。”
初一心中感嘆,實在是不明白留下這話語的人,究竟什么意思。
張角順著他的目光扭頭望向玉石,眼中神光越見閃爍。
“我欲前行,何人敢阻?”
他這話的語氣,根本就不是在問初一,而是仿佛在冥冥中與留下字跡的主人對話。
“轟隆隆……”
晴朗的天空突然傳來雷聲陣陣,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天若敢阻,我便掀開這天。”
張角說著,突然長身而起,高大的身形不再佝僂,右手拿著的帶著鹿角的九節杖更是被他高高舉起,直指天際。
神光閃爍,照耀四方,千萬道徒帶來的神性,在他主動催促下,把他的身體包裹,讓其璀璨,仿若神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