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愛:胡適人生講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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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少年中國之精神 (1)
上回太炎先生談話里面說現在青年的四種弱點,都是很可使我們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們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憑藉已成的勢力;(三)不要虛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騖遠。這四條都是消極的忠告。我現在且從積極一方面提出幾個觀念,和各位同志商酌商酌。
一 少年中國的邏輯
邏輯即是思想、辯論、辦事的方法。一般中國人現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種正當的方法。因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幾種現象:(一)靈異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壇及各地的各種迷信;(二)謾罵無理的議論;(三)用“詩云子曰”作根據的議論;(四)把西洋古人當作無上真理的議論。還有一種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狀,我且稱他為“目的熱”。“目的熱”就是迷信一些空虛的大話,認為高尚的目的,全不問這種觀念的意義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說:“我主張統一和平”,大家齊聲喝彩,就請他做內閣總理;明天又有人說:“我主張和平統一”,大家又齊聲叫好,就舉他做大總統;此外還有什么“愛國”哪,“護法”哪,“孔教”哪,“衛道”哪……許多空虛的名詞;意義不曾確定,也都有許多人隨聲附和,認為天經地義,這便是我所說的“目的熱”。以上所說各種現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們既然自認為“少年中國”,不可不有一種新方法,這種新方法,應該是科學的方法。科學方法,不是我在這短促時間里所能詳細討論的,我且略說科學方法的要點:
第一,注重事實。科學方法是用事實作起點的,不要問孔子怎么說,柏拉圖怎么說,康德怎么說;我們須要先從研究事實下手,凡游歷、調查、統計等事都屬于此項。
第二,注重假設。單研究事實,算不得科學方法。王陽明對著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來,反病倒了,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學家最重“假設”(Hypothesis)。觀察事物之后,自然有幾個假定的意思,我們應該把每一個假設所涵的意義徹底想出,看那些意義是否可以解釋所觀察的事實?是否可以解決所遇的疑難?所以要博學,正是因為博學方才可以有許多假設,學問只是供給我們種種假設的來源。
第三,注重證實。許多假設之中,我們挑出一個,認為最合用的假設,但是這個假設是否真正合用?必須實地證明。有時候,證實是很容易的;有時候,必須用“試驗”方才可以證實。證實了的假設,方可說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張、東哲西哲的學說,若不曾經過這一層證實的工夫,只可作為待證的假設,不配認作真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不可不時時刻刻保存這種科學的方法,實驗的態度。
二 少年中國的人生觀
現在中國有幾種人生觀是“少年中國”的仇敵:第一種是醉生夢死的無意識生活,固然不消說了;第二種是退縮的人生觀,如靜坐會的人,如坐禪學佛的人,都只是消極的縮頭主義,這些人沒有生活的膽子,不敢冒險,只求平安,所以變成一班退縮懦夫;第三種是野心的投機主義,這種人雖不退縮,但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見,所以他們不惜利用他人,作他們自己的器具,不惜犧牲別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來滿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緊要關頭,不惜作偽,不惜作惡,不顧社會的公共幸福,以求達他們自己的目的。這三種人生觀都是我們該反對的。
少年中國的人生觀,依我個人看來,該有下列的幾種要素:
第一,須有批評的精神。一切習慣、風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點批評的眼光。個人的行為和社會的習俗,都最容易陷入機械的習慣,到了“機械的習慣”的時代,樣樣事都不知不覺的做去,全不理會何以要這樣做,只曉得人家都這樣做故我也這樣做。這樣的個人便成了無意識的兩腳機器,這樣的社會便成了無生氣的守舊社會。我們如果發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國,第一步便須有一種批評的精神;批評的精神不是別的,就是隨時隨地都要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不那樣做?
第二,須有冒險進取的精神。我們須要認定這個世界是很多危險的,是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險的。世界的缺點很多,是要我們來補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們來減少的;世界的危險很多,是要我們來冒險進取的。俗語說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們要做一個人,豈可貪圖自在;我們要想造一個“少年的中國”,豈可不冒險。這個世界是給我們活動的大舞臺,我們既上了臺,便應該老著面皮,拼著頭皮,大著膽子,干將起來;那些縮進后臺去靜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著雙手只會看戲的人,也都是懦夫。這個世界豈是給我們靜坐旁觀的嗎?那些厭惡這個世界,夢想超生別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說了。
第三,須要有社會協進的觀念。上條所說的冒險進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們既認定這個世界是給我們活動的,又須認定人類的生活全是社會的生活,社會是有機的組織,全體影響個人,個人影響全體。社會的活動全是互助的,你靠他幫忙,他靠你幫忙,我又靠你同他幫忙,你同他又靠我幫忙;你少說了一句話,我或者不是我現在的樣子,我多盡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現在的這個樣子,我和你多盡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點事,社會的全體也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便是社會協進的觀念。有這個觀念,我們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侶,自然會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這個觀念,我們自然覺得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和社會有關,自然不肯為社會造惡因,自然要努力為社會種善果,自然不致變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機家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不可不時時刻刻保存這種批評的、冒險進取的、社會的人生觀。
三 少年中國的精神
少年中國的精神并不是別的,就是上文所說的邏輯和人生觀。我且說一件故事做我這番談話的結論:諸君讀過英國史的,一定知道英國前世紀有一種宗教革新的運動,歷史上稱為“牛津運動”(The Oxford Movement),這種運動的幾個領袖如客白爾(Keble)、紐曼(Newman)、福魯德(Froude)諸人,痛恨英國國教的腐敗,想大大的改革一番。這個運動未起事之先,這幾位領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詩歌,寫在一個冊子上,紐曼摘了一句荷馬的詩題在冊子上,那句詩是“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翻譯出來即是“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我們也該時時刻刻記著這句話:“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同了!”
這便是少年中國的精神。
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后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講演稿由一位劉贊清君記出,登在一月十五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于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并不是根據于先有的成見的。
九,一,二二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贊成現在一般有志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么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一月二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后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贊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志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
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獨善的個人主義 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于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只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
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 如佛家的凈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于這一派。這種理想的原起,都由于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凈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只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里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 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云遨游,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 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于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于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于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逸,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云,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污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凈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 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遁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于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于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制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