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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中國之精神 (4)

現在且說第一個例:二千五百年前在喜馬拉亞山南部有一個小國——迦葉——里,街上倒臥著一個病勢垂危的老丐,當時有一個王太子經過,在別人看到,將這老丐趕開,或是毫不經意的走過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賦有哲學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為什么逃不出老、病、死,這三個大關頭,因此他就棄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宮、財貨,遁跡入山,去靜想人生的意義。后來忽然在樹下想到一個解決:就是將人生一切問題拿主觀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末,老、病、死,就不成問題了。這種哲學的合理與否,姑不具論,但是那太子的確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他以為比較普遍適用的意義。

我們再舉一個例,譬如我們睡到夜半醒來,聽見賊來偷東西,我那就將他捉住,送縣究辦。假如我們沒有哲性,就這么了事,再想不到“人為什么要作賊”等等的問題;或者那賊竟苦苦哀求起來,說他所以作賊的原故,因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元處謀生,迫于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沒哲性的人,對于這種吁求,也不見有甚良心上的反動。至于富于哲性的人就要問了,為什么不得已而為之?天下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有多少?為什么社會沒得給他做工?為什么子女這樣多?為什么老病死?這種偷竊的行為,是由于社會的驅策,還是由于個人的墮落?為什么不給窮人偷?為什么他沒有我有?他沒有我有是否應該?拿這種問題,逐一推思下去,就成為哲學。由此看來,哲學是由小事放大,從意義著想而得來的,并非空說高談能夠了解的。推論到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等,也無非多從活的人生問題推衍闡明出來的。

我們既曉得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哲學,而且略會看到兩者的關系,現在再去看意義在人生上占的什么地位?,F在一般的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會的奢侈品。他們看人生種種事實,和鄉下人到城里未看見五光十色的電燈一樣,只看到事實的表面,而不了解事實的意義。因為不能了解意義的原故,所以連事實也不能了解了。這樣說來,人生對于意義極有需要,不知道意義,人生是不能了解的。宋朝朱子這班人,終日對物格物,終于找不到著落,就是不從意義上著想的原故。又如平常人看見病人種種病象,他單看見那些事實而不知道那些事實的意義,所以莫明其妙。至于這些病象一到醫生眼里,就能對癥下藥;因為醫生不單看病象,還要曉得病象的意義的原故。因此,了解人生不單靠事實,還要知道意義!

那末,意義又從何來呢?有人說:意義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從積累得來,是愚人取得意義的方法;一種是由直覺得來,是大智取得意義的方法。積累的方法,是走笨路;用直覺的方法是走捷徑。據我看來,欲求意義唯一的方法,只有走笨路,就是日積日累的去做克苦的工夫,直覺不過是熟能生巧的結果,所以直覺是積累最后的境界,而不是豁然貫通的。大發明家愛迪生有一次演說,他說,天才百分之九十九是汗,百分之一是神,可見得天才是下了番苦功才能得來,不出汗決不會出神的。所以有人應付環境覺得難,有人覺得易,就是日積日累的意義多寡而已。哲學家并不是什么,只是對于人生所得的意義多點罷了。

欲得人生的意義,自然要研究哲學史,去參考已往的死的哲理。不過還有比較更重要的,是注意現在的活的人生問題,這就是做人應有的態度?,F在我舉兩個可模范的大哲學家來做我的結論,這兩大哲學家一個是古代的蘇格拉底,一個是現代的笛卡爾。

蘇格拉底是希臘的窮人,他覺得人生醉生夢死,毫無意義,因此到公共市場,見人就盤問,想藉此得到人生的解決。有一次,他碰到一個人去打官司,他就問他,為什么要打官司?那人答道,為公理。他復問道,什么叫公理?那人便瞠目結舌不能作答。蘇氏笑道:我知道我不知你,卻不知道你不知呵!后來又有一個人告他的父親不信國教,他又去盤問,那人又被問住了。因此,希臘人多恨他,告他兩大罪,說他不信國教,帶壞少年,政府就判他的死刑。他走出來的時候,對告他的人說?!拔唇浛疾爝^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罷!”后來他就從容就刑,為找尋人生的意義而犧牲他的生命!

笛卡爾旅行的結果,覺到在此國以為神圣的事,在他國卻視為下賤;在此國以為大逆不道的事,在別國卻奉為天經地義;因此他覺悟到貴賤善惡是因時因地而不同的。他以為從前積下來的許多觀念知識是不可靠的,因為他們多是乘他思想幼稚的時候侵入來的。如若欲過理性生活,必得將從前積得的知識,一件一件用懷疑的態度去評估他們的價值,重新建設一個理性的是非。這懷疑的態度,就是他對于人生與哲學的貢獻。

現在諸君研究佛學,也應當用懷疑的態度去找出他的意義,是否真正比較得普遍適用?諸君不要怕,真有價值的東西,決不為懷疑所毀;而能被懷疑所毀的東西,決不會真有價值。我希望諸君實行笛卡爾的懷疑態度,牢記蘇格拉底所說的“未經考察過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這句話。那末,諸君對于明闡哲學,了解人生,不覺其難了。

給求真學社同學的臨別贈言

今天承求真學社諸同學的盛意歡送,我非常地感謝。但是談到我個人以往的努力情況,我卻覺得非常慚愧。我從前留學美國,當時忽想學農業,忽想學文學,終于轉到哲學的路上去??梢姷卯敃r我對于自家所學的志愿,已經是很漂浮無定的。到了回國以后,以少年氣盛,對于國家的衰沉,社會的腐敗,很不滿意,故竭力想對于這種行將傾頹的社會國家,作一番大改造的功夫??墒窃谶@種積重難返的社會國家里,想把這兩千年來所聚累的污濁一掃而空,把這已經麻木不仁了好久的社會打個嗎啡針,使它起死回生,真不容易。

也許是我個人的學問不夠,經驗不足,努力了這許多年,轉眼去看看社會,還是一無所動。而且看看這兩年來的情形,政治愈演愈糊涂,思想愈進愈頹敗。此外如人民的生計,社會的風俗習慣,都沒有一件不是每況愈下,真是有江河日下之勢。曾記得有一個故事,這里很可以引來談談,就是以前牛津(Oxford)大學里,有一種宗教運動Oxford Movement。Newman、Keble等結合了一班同志,組織了一個類似你們現在所組織的“求真學社”的團體。他們把每回討論的東西和他們寫的宗教詩,都集到一本小冊子里去。在這小冊子的頭一頁,Newman引了荷馬(Homer)的詩,做他們的格言(Motto),這詩譯成英文為: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我現在用白話可以把它直譯如下:

現在我們回來了,

你們請看,便不同了!

他們這種運動,據我們看來,雖不大對勁,但是他所引的這句詩,卻很可以做我們的一個針砭。我常說牛曼(Newman)所引荷馬的這句詩,應該刻在歐美同學會的門匾上,作為一種自警的格言?,F在我們都已回來了,然而社會的腐敗機輪,依然照舊地輪轉著。

然則從這樣看來,不是很可悲觀的嗎?不,決不!丁文江先生常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其實這是有原因的。我自信我個人是有我的宗教信仰的。我所信仰的宗教,既沒有上帝,也沒有默示(revelation),實在說來,人只要有一種信仰,便即是他的一種宗教。佛教不是沒有神沒有上帝的一種宗教嗎?所以我對于我自家的信仰,也就叫做我的宗教。我相信一切有意識的,本憑良心的努力,都不會白白地費掉的。All conscious and conscientious endeavour will never be wasted!我們如果拿萊勃尼慈(Leibnitz)的話來說,更能夠把這句話的真意表現出來。Leibnitz在他的Monadology(《單子論》)第六十一節中說得很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里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并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里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

諸位都是曾經讀過哲學史的,在哲學史中這種事例很多。在哲學史中,往往一個哲學家思想的結果,當時或當即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當地看不出什么影響來,但是過了一時,或換了一地,卻產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在歷史上許多的大轉機都是這樣。我們遠看希臘大哲蘇格拉底(Socrates)的犧牲,當時的社會,且以他的學說為邪說誘眾,毒害青年;然而他們又哪里知道此后希臘的哲學思想都導源于蘇哲呢!次如柏拉圖(Plato)的共和國(Republic),他的共產制的社會,人家都莫不以之為理想的烏托邦(Utopia),然而到了現在,卻成了社會改造運動的目標。

我們再近看馬克思(Karl Marx)的唯物史觀,主張階級斗爭,實行共產主義,人都視彼為洪水猛獸;然而這一世紀以來的政治運動都染著紅色的社會主義的色彩。這不但是實行共產主義的蘇維埃獨立聯邦共和國為然也。再看達爾文(Darwin)的物種原始(origin of species)出,而天演競爭優勝劣敗之說,轟動一世。于是,向之人為上帝所獨造,為萬物之靈的宗教信仰,不得不受極大的打擊。所以,當時的宗教界也都以“洪水猛獸”視達爾文;然而自然主義的信仰,由此更加鞏固。哲學上玄之又玄的東西,更現出“海市蜃樓”的模樣。就這樣看來,只要你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那么你這一分的努力,就有一分的效果。雖然這一分的效果,就宇宙的大洪流里頭看來,也許有“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然而這安知這一分的效果,一分加一分,一點復一滴,終于變成滔滔大浪的江河呢!語云:“涓涓之水,可成江河?!倍呋鸬箍梢粤窃?。固知我們的力量有非我們自己所能預料的。我曾給我的朋友做了一副聯,聯云:

膽欲大而心欲小,

誠其意在致其知。

這副聯的上文,即是說一切都是一點一滴小小心心地做去。我們無論做什么事,都得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功夫決不會空費的。這就是我的不朽的宗教,也就是我的“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的原因。

現在我快到歐洲去了。此時我所得的經驗,當然要比以前“初出茅廬”時要多,而向之只能景仰不可攀望的大人物,此時也有機會和他們接觸。所以我將來到歐洲時,也許我的做學問的欲望勃興,從事學業的工作也未可知。因為我看西洋人作哲學史太偏于哲學的(philosophical)了,往往是把那些不切緊要的問題談得太多,而驚天動地改變社會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哲學史上反沒有位置。例如,一部哲學史翻開一看,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爾(Hegel)的東西,已占了差不多一半,而達爾文、馬克思、赫胥黎和托爾斯泰,反沒有他們的位置,不是太冤枉了嗎?照我的意見,作哲學史當以其人的思想影響于社會的大小為主體,而把那些討論空洞的判斷(Judgment)命題(Proposition)……等不關緊要、引不起人家的興趣的問題,極力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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