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進宮時，景雨棠虛歲不過十歲。

那時，她見到她只見過一面的胞弟，見到了從未見過面的祖母，見到了那個一直以為恨之入骨的父親……時年正玄二年，皇帝臥病難起，朝綱混亂，饑荒，水旱災害不斷，外敵虎視眈眈。

景雨棠站在龍榻前，看著她的父親，句言不講。

昏睡多日的皇帝精神忽然好轉，甚至還能坐起身來，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景雨棠還是想和他說話的，奈何心中賭氣，只靜靜的不動。

他說他不是有意回去的，他說幼弟在宮中很好，就是有時半夜會大哭，他說你是長姐，要護好弟弟，要相親相愛，他說，他要去找娘親了，再遲，他們的娘親要生氣了……這句話是笑著說的。

然后見到父親，便是在泰安殿，也是最后一次。在金棺里，他們說那是梓宮。她只看了那蒼白毫無生氣的臉一眼，便退到了殿外，任誰叫都聽不見。他走了，他們都走了，就剩她了，就剩她了……不，還有弟弟。她一路狂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欽和殿的安平軒，幼弟安睡在搖床中，景雨棠一直守在那里，和他玩，陪他睡，誰都勸不走。后來祖母來，不管她的掙扎，強行把她抱了出去。

那時她仿佛是已經懂了娘親常說的那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國哀七日，新帝登基。年方周歲的太子由太監抱上了龍椅，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鳳仙，周朝光，方房由禮三臣輔政，天下始定。

景雨棠盤坐在步輦上，抬輦的太監走得很快，前面還有幾個宮女清道，生怕摔著高貴的主子。

“再快一些。”景雨棠輕聲催促，四個抬輦太監同時唱諾，加快步伐，肩上不敢半分大意。

遠遠就看見太皇太后身邊的小太監朝這邊張望。看見步輦便迎了過來，邊走邊拜禮。

“里面怎樣了？”“各家貴太妃都在殿外，奴才出來的時候太醫在里面呢，曲總管也在里面，他說讓殿下不必擔心。”張全哈著腰邊走邊說。

步輦在長平宮外停下，景雨棠輕吸一口氣，快步走進宮內，宮里人影幢幢，主子等在丹陛之上，下人候在廣場上，聲音很是煩躁。其實平時也是這樣的，宮女太監是在說話，但聲音都不大，只是景雨棠心情煩躁。

“鬧什么呢，也不看看是哪里。楊公公，全都趕到殿外去，沒個體統。”景雨棠瞪著廣場上的宮女太監說道，語氣并不強烈，只是隱有不耐。大家都低著頭往宮外退，不敢再發出大點的聲。

景雨棠輕輕走上那長長的階梯，“給各位母妃請安。”“景雨棠啊，你皇祖母正等著你呢，別耽誤，快些進去。”周太貴妃輕拍她的手。景雨棠哀傷而隱忍地點點頭，進去之前，還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勉強的笑意。轉身在所有人看不見那一剎那，她的臉上卻什么都沒有，唯一無法遮掩的便是眼里無限的痛苦。

她大步走進暖閣，太醫齊跪塌前，總管太監弓身立于塌尾。看景雨棠進來，眾人又斜對著她行禮。床上的老人手輕一擺，總管太監便領著眾太醫退到外殿。景雨棠疾走兩步，跪倒榻前，握著太皇太后的手，一聲“祖母”，便已噎不成聲。

太皇太后本是富態之人，病倒前還微發福如今已是形容枯槁，讓人看著心酸不已。

“沒什好哭的，我這一生是值當的。就是苦了你，孩子。”“不苦。”太皇太后和緩一笑，“可都安排好了？”景雨棠面容一正，“已安排妥當。”“如今內亂外患，我這一走怕更是動蕩，這些年你跟著我也是學到東西的，你年紀尚小，又是女流，想是更難定朝綱，你先得將皇上安排妥當……昨晚我已見過與旸，今日就不見了。等下你出去就安排，怎么做便看你了……很多事你都明白，做何事你都須得記住，你是為了江山社稷。”“孫兒明白。”“祖母這些年，最對不起的便是你的母親，你的父皇，以后天下太平了，你須得把你母親的尸骨遷回皇陵來，現在是沒法的。那些個豺狼虎輩都盯著你呢，一不小心骨頭都剩不了……”太皇太后斷斷續續地說著，說著哪些人要注意，哪些事可能要防著什么，說著她的這一生，說著景雨棠母親父親的事，說著當年的誤會，景雨棠垂著頭一動不動。

陰影里，淚水一顆一顆地往下落著，她也沒有去擦，害怕太皇太后看見。

祖母也要走了，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孩子，附耳過來。”太皇太后牽動雨棠的手，景雨棠身子向床榻偏去。太皇太后撥開她耳邊的頭發，嘴唇一張一合。

雨棠微低了頭，眼眸深如海水。

“可明白了？”

景雨棠退后，“孩兒謹記。”然后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去吧，祖母還要見見其他人。”

景雨棠不再說話，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用手擦掉臉上的淚水，輕輕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流淚。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雙手交握，置于腹前，儀態端莊，如同初上戲臺的大青衣。

門里與門外，便變成兩個世界。

那一刻，她擔起了整個景家王朝。

而她，只有一個人。

等待她的，是大風大雨大景，千鈞擔。

那一年，她芳齡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