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關于《易經》的思維方式問題,我在1998年寫過《〈易經〉玄妙的思維模式》一書,由延邊大學出版社出版,書中對《易經》中的取象思維方式做了初步探討。當時成稿之后,著名易學家、原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呂紹綱先生和時任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的李炳海教授都分別為該書題寫了序言,對“取象思維方式”等內容給予了高度評價。呂紹剛先生說:
用取象思維和整體思維合一概括《周易》思維方式特點,理據接近完足。整體思維這一概念好理解,人們已有共識。取象思維則不好說清楚,本書基本上說清楚了,這實不簡單。《周易》思維有抽象性,卻不能說它是抽象思維;有形象性,又不能說它是形象思維。什么都不是,是什么,我拿不準。本書使用取象思維這個概念,我看比較合適。說取象思維,就等于說既不是抽象思維也不是形象思維,而是與二者相近又不同的另一種思維,這種思維始終不舍棄對具體事物的描述,所以不是抽象思維。它總要達到對一定抽象道理的認識,所以不是形象思維。加上一個聯想和體悟的中介環節把二者聯系起來又區分開來,稱之為取象思維,豈不正相當!本書作者如此分析,縱然不能說就是真理,也可以說向真理靠近一大步。《周易》用的是怎樣的邏輯方法,也是個有待討論的問題,然而涉及的文章很少。本書提出《周易》的邏輯方法是比附推論——“根據一個對象的某種屬性,通過想象這一媒介,直接推出另一對象也具有這一屬性的邏輯方法”。比附推論這個概念,是作者經過深思熟慮提出的,絕非忽然想到。他特別注意到比附推論與修辭學的比喻和邏輯學的類比推理的區別并細致地加以區分,就是證明。
此外,清華大學歷史系方朝暉教授在《關于東西方思維差異的兩個試驗》(見《光明日報》2010年12月27日國學版)一文中認為取象思維方式是典型的東方思維方式。他說:
有關學者稱《周易》思維為“象思維”,指出“這種思維方式是指在思維過程中離不開物象,以想象為媒介,直接比附推論出一個抽象事理的思維方法”。“其本質是一種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與抽象思維、形象思維、頓悟思維有聯系又有區別”(于春海)。所謂的“象思維”,是指在兩個具體事物之間建立起某種對應關系,由前者說明后者。比如“過河拆橋”,被用來說明恩將仇報;“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被用來說明追求實效的政策路線。這種思維方式在《周易》中占主導地位。但是它與形式邏輯中的推理方式迥然不同,從“過河拆橋”不能合乎邏輯地推出“恩將仇報”來,從“白黑好貓”也推不出實用政策路線來,其他同理。在希臘哲學中,我們看到另一種類型的推理方式,即從大前提可以直接推出結論來,要求推理過程嚴密有效。這一推理方式背后的思維方式是:哲學所追求的知識是完全超出感性經驗的,只有超出感性經驗的范圍,在純粹觀念的世界才可能建立嚴密有效的邏輯推論,并建立具有絕對必然性的知識。正因如此,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一再強調先驗邏輯之所以普遍有效,正在于它完全、絕對、沒有一毫雜質地超出感性經驗的范圍,唯此才能形成絕對可靠的知識。因此,希臘哲學在思維方式上的主要特點是不斷擺脫現實的感性經驗世界,進入一個純粹思維的理性世界,它之所以強調推論過程的嚴密有效,也與此有關。固然,希臘哲學家也涉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問題,但它的旨歸或導向卻是不斷超越感性世界,而不是為了回過頭來處理與感性事物的關系,這一點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做了最經典的闡述。這就是今日所謂的“認知主義”(intellectualism)。如果用希臘哲學的標準來衡量,則可以說,中國思想家幾千年來一直未能擺脫感性經驗事物,上升到真正抽象的高度來思維,建立起完全脫離感性經驗的絕對知識。也就是說,中國古代思想家從來都沒有建立起真正的抽象思維。然而,今天我們也可以說,“取象思維”(或稱“象思維”)的旨歸不在于建立脫離感性經驗的絕對知識,這是由于中國人沒有為知識而知識的嗜好。
可見,用“取象思維”來概括《易經》的思維方式,并將其作為典型的東方思維方式的代稱,已經在一定范圍內得到了學界的認可。
《易經》是一部頗具神秘色彩的古書,歷來被認為是“群經之首,大道之源”,在中國哲學史、文化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易經》自產生以來,就使無數研《易》者為之皓首,“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那么,《易經》到底是怎樣的一部書?為什么能夠擁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歷經千年而不衰,讓無數人去思索、品味和研究呢?
《易經》原本是一部占筮之書,但在占筮的外殼中卻包含了深刻的哲學意蘊,更重要的是,《易經》中還包含了廣泛的人生啟示,它是寫給中國古代君子的人生指南。
首先,《易經》的內容是殷周之際先民們的占筮記錄,最初的作用便是依據其中的卦爻辭、卦象來推斷人事的吉兇。上古先民的思維水平有限,面對大自然具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認為冥冥之中一切都是由神或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掌控,所以他們在遇到猶豫難決之事時,便希望通過占筮來溝通人與神,得到神的指示,從而得以決斷。占筮活動在先民的生活中非常普遍——不論是在政治、軍事還是在生活方面。值得說明的是,占筮活動對于先民來說并非今天意義上的迷信活動,它包含著先民溝通人與神、人與自然的向往。在先秦的諸多典籍中就已經提到了用《易經》占卜吉兇的例子,如《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記載:“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 ‘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
其次,《易經》在占筮的外殼下包含了深刻的哲學內涵,最明顯、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其樸素的辯證觀點。第一,就《易經》的名稱而言,它便突出了發展變化的觀點。何謂“周”?何謂“易”?傳統而言,“周”有周代和“周遍”“周普”兩種說法;“易”有三種含義:一說“日月為易”;二說“易”是蜥蜴的象形字,是變化之意;三說“易”為“簡易、變易、不易”,不論哪一種說法,都強調了變化的意思。第二,具體到《易經》的卦象、爻象、卦辭、爻辭,無不是在講變化,陰陽的變化、卦象的變化、爻位的變化、吉兇的變化……萬物無不是處在運動和變化之中。樸素的辯證觀、深刻的哲學內涵使《易經》獲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再次,《易經》蘊含了廣泛的人生啟示。通讀整部《易經》,我們會發現這就是一本人生指南,尤其是寫給古代君子的人生指南。對于它的重要性,古文典籍中的記錄俯拾即是。據《史記》記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辭》《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唐代的虞世南說過,“不讀《易》不可為將相”,也有前賢說過“今生不讀《易》,百歲也枉然”。由此可見,將《易經》看作君子的人生指南,是我們讀《易經》應有的態度。
那么,何為“君子”呢?“君子”一詞,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含義頗豐。在西周、春秋時期,君子是貴族的通稱,主要指的是在官長者,即統治者,與被統治的“小人”相對稱,所謂“君子備治,小人務力”。后來經過《易經》的闡釋,“君子”逐漸演化成“有德者”的代稱,“小人”則與之相反。而我們在前文提到的“《易經》是中國古代君子的人生指南”中的“君子”,當是指在官或不在官的,有作為或尚無作為的有道德之人。
《易經》既然是寫給“君子”的,那么它又對君子提出了哪些要求呢?
君子要有憂患意識。整部《易經》始終貫穿著人的因素起決定作用的思想觀念,認為人的品德修養、主觀努力可以逢兇化吉,促使事物發生變化,始終強調人謀在改造環境,促使事物轉化時所起到的作用。而《易經》在講人謀的過程中,“君子”首先要具備的素質就是憂患意識。《易經·系辭》說:“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乾》卦九三爻辭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君子要剛健正直,終日勤奮努力,夜晚也要警惕著,哪怕有危險,也不會發生災禍。《豫》卦六二爻辭說:“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在上下都沉溺于歡樂之中時,唯獨六二能保持清醒,堅守中正,像石頭般堅定不移,一天之中隨時慎思明辨,故能吉祥。這里強調的是“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的憂患意識。《易經》中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此外,《易經》還將君子對自己的憂患,上升到居安思危,并與國運的盛衰緊密相連而憂國憂民。這實在了不起。憂己的動機在于使一己趨吉避兇,而憂國憂民的動機則在于社會的進步與發展,君子的這種憂患意識,體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
君子必中正。“中”在《易經》中又稱“居中”“得中”“處中”等,一般是指上、下卦的中間爻位,即第二爻和第五爻,這兩個爻畫“得中”最吉祥;“正”與“中”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它比“中”的應用范圍更廣泛些,凡陽爻居陽位,陰爻居陰位,都謂之得正或得位,凡得正者都吉祥,而既得中又得正者更是大吉大利。這種觀念聯系到倫理道德層面,“中正”就成為了君子追求的最高目標。那么,對于君子來說,“中正”到底是指什么呢?我們認為,《易經》勸導君子把握中正,意在使君子在玩索品味中提高自己的修養水平,其實質是要求君子的言行都要不偏不倚,要求人們為人立身要正,處事要堅守正道,力避過猶不及的偏激行為,使人保持一種團結、和諧狀態。這種思想深刻影響了儒家,并逐漸演化成“中和”觀念,發展形成了“中庸之道”,在今天構建和諧社會中,它也是具有指導意義的。
《易經》對君子的要求是多方面的,除了上文所提及的內容以外,主要還有君子要誠信,《中孚》卦是講誠信的專卦,強調君子應該以誠信為立身之本;君子要謙虛,《謙》卦專講謙虛,強調君子要虛懷若谷,不能傲物和自滿;君子需知幾,告誡君子要知幾而動,不可妄為冒進;君子要有變革精神,“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總之,《易經》以“中正”為君子所當追求和達到的最高道德理想,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作為達到這種道德理想的途徑和標志,對“君子”提出了全方位的告誡,這些都是上古先民思想意識中理想人格的道德內涵。人們矢志追求這種理想人格,努力塑造自己,使自己成為君子,從這個意義上說,《易經》正是中國古代君子的人生指南。
但有人會說,查遍《周易》古經,卦爻辭中出現“君子”一詞的地方只有20處,怎么說《周易》是古代君子的人生指南呢?我們的回答是:《周易》中沒有提及“君子”的地方,“君子”一詞實際上是被省略了。如《乾·初九》爻辭:“潛龍勿用”,是說君子觀此象,應隱忍待機,不妄動;《坤·初六》:“履霜,堅冰至”,也是說給君子的,要君子見微知著,防患未然。凡此等等,雖未明言君子,但是《易經》386條卦爻辭都是寫給君子們看得,讓君子們在玩索品味之中,認識事物,把握規律,指導行為。
另有人認為《易經》是講算卦的書,宣揚了封建迷信,這是誤解,或是以不知為知,簡單地認為占卜、算卦等于迷信,殊不知,占卜之于迷信,正像宗教之于巫術一樣,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大進步。《易經》是中國農耕文明的產物,是中國古代先民的智慧結晶,在《易經》中,沒有“批八字”“看手相”的內容,有的卻是對中國古代君子提出的要求,是君子的人生指南。
于春海
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