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3)
- 荷馬史詩套裝合卷本(譯文名著精選)
- (古希臘)荷馬
- 4661字
- 2018-05-03 15:50:45
真正具備嚴格的學術意識并且能夠代表亞歷山大學者治學(即荷馬史詩研究)水平的,是阿里斯托芬的學生、來自愛琴海北部島嶼薩摩斯拉凱的阿里斯塔耳科斯(生卒約為公元前二一七至前一四五年)。阿波羅尼俄斯卸任后,阿里斯塔耳科斯接受了亞歷山大圖書館館長的榮譽,也挑起了這一重要職位所賦予的責任。他以更加嚴肅的態度治學,兩次校訂荷馬史詩(換言之,完成了兩套校訂本),并在頁邊寫下了大量的評語,其中的許多行句經后世學者引用而得以傳世,受到現當代荷馬史詩研究者的高度重視。作為當時的頂尖學者(ho grammatikotatos〈阿塞那伊俄斯《學問之餐》15.671〉),阿里斯塔耳科斯一生寫過八百余篇短文,大都與荷馬及其史詩(或相關論題)的研究有關。與有時或許會夸大比喻的作用,傾向于過度開發喻指的潛力以佐證斯多葛學派觀點的裴耳伽蒙學者克拉忒斯不同[5],阿里斯塔耳科斯強調并提倡例證的收集以及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析類推(anology)的研究方法,重視文本內部提供的信息資料,避免無依據的立論,不作缺乏語法和可靠語義支持的哲學或哲理引申。阿里斯塔耳科斯建立了自己的學派,他的直接影響力一直延續至羅馬的帝國時代,學生中不乏后世成為著名學人的佼佼者,包括修辭學家阿波羅道羅斯和語法學家狄俄尼索斯·斯拉克斯。盡管如此,阿里斯塔耳科斯及其前輩們的工作仍難免帶有時代賦予的局限性。他們接過了荷馬乃包括《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在內的眾多古代史詩的作者的傳統,接過了荷馬的受到包括亞里士多德在內的眾多學者文人頌揚,因此需要予以維護的名聲。他們同樣折服于荷馬的詩才和傳統形成的權威,遇到問題時總是傾向于往“好”的方面去設想。所以,盡管阿里斯塔耳科斯的研究方法經常是分析的,他的治學立場卻是“統一”的,亦即立足于維護荷馬的威望以及他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不可分割的統一(或“單一”)作者的傳統觀點。立場決定具體的校勘行為。此外,大學問家的固執和時代賦予的局限也都會導致他誤用自信,在釋解史詩用語時牽強附會。
無論是阿里斯托芬還是阿里斯塔耳科斯,都沒有把荷馬的著述范圍擴大到希羅多德或亞里士多德愿意接受的范圍,而他們的前輩澤諾多托斯則似乎更趨“肯定”和“現代”,將荷馬史詩的所指限定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三位學者都不懷疑荷馬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盡管亞歷山大學者中有人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提出了反傳統的觀點。公元前三世紀,學者克塞諾斯和赫拉尼科斯先后對《奧德賽》的作者歸屬提出異議,認為它與《伊利亞特》很不相同,因此不可能由創編《伊利亞特》的詩人所作。一般認為,克塞諾斯和赫拉尼科斯是最早的“分辨派”學者(chorizontes),他們的態度和觀點或許在阿里斯塔耳科斯等正統派學者看來不很嚴肅,卻有著不可忽視的歷史意義。畢竟,他們率先就荷馬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鐵定作者的觀點提出了挑戰,使人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或許是因為受到了權威學者的有力反駁,或許是因為論證的方法不夠學術,他們的觀點未能得到后世有影響的學者的重視和積極響應。毫無疑問,史料因嚴重佚失而造成的匱缺,會“阻礙”我們的視野,“干擾”我們對問題作出正確的判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的見解沒有成為近代分析派學者立論的依據,沒有對后者的思考產生過質的影響。
公元三世紀,亞歷山大已不再是古典學術和文化的研究中心。隨著中世紀的到來,曾是一門顯學的荷馬史詩研究(包括文學批評)經歷了長達一千多年的沉寂。但丁應該讀過荷馬史詩(他尊稱荷馬為“詩人之王”),但肯定不太熟悉歷史上作為一門學問的荷馬(史詩)評論。及至莎士比亞寫作戲劇的時代,人們對荷馬及其史詩的了解程度有了較大的改觀。莎翁寫過一出取材于有關特洛伊戰爭傳聞的悲喜劇《特羅伊洛斯與克瑞西達》,頗得好評,可見當時的倫敦觀眾已或多或少地具備了接受此類劇作的文學素養和審美情趣。與此同時,荷馬研究也在歐洲大陸悄然興起,開始成為學者們談論的話題。十七世紀九十年代,發生在英、法兩國的“書戰”(The Battle of the Books)起到了某種激勵的作用,會同其他因素,把歐洲學人的目光引向對《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內容孰“新”孰“舊”問題的關注,由此啟動了新一輪的以荷馬史詩為對象的“歷史批評”。熱奈·拉賓和威廉·坦布爾坦言他們更愿意相信裴西斯特拉托斯執政時期定型的荷馬史詩抄本。一六八四年,學者佩里卓尼俄斯提請人們重視書寫在文學創作中所起的作用;一七一三年,理查德·本特利發現并指出了輔音F(作W音讀)在荷馬史詩里已經消失的“隱性”存在,提出荷馬創編的很可能是一批內容上可以獨立成篇的短詩(他們大概均以為荷馬生活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數百年后才由后世歌手或吟游詩人組合成長篇史詩的觀點。《新科學》的作者、那不勒斯的維科語出驚人,認為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荷馬其人,“荷馬”只是個代表并統指古代歌手的“集體”名稱。羅伯特·伍德于一七六九年發表了一篇題為《論荷馬的原創天才與寫作——兼論特羅阿得的古貌與現狀》的文章,認為荷馬“既不能閱讀,也不會書寫”。這一見解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息,亦即荷馬史詩之所以在古代得以流傳,靠的不是實際上不存在的規范文本,而是建立在博聞強記基礎上的詩人的口誦。
在這一領域做出劃時代和集大成貢獻的,是德國學者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沃爾夫(Friedrich August Wolf)。一七九五年,沃爾夫發表了專著《荷馬史詩緒論》,大致奠定了近代荷馬學的理論基礎。除了羅伯特·伍德的上述和相關見解,促使沃爾夫寫作《荷馬史詩緒論》的另一個因素,是法國學者維洛伊森(Villoison)于十八世紀八十年代所發現并隨之予以整理發表的Venetus A。此乃《伊利亞特》現存最早的抄本,在當時是個轟動的事件。在沃爾夫看來,既然Venetus A的成文不早于公元一世紀(他誤以為此抄本的母本是當時已受到質疑的阿里斯塔耳科斯的校勘本,盡管校勘本本身早已失佚),但卻是既有最早的抄本,因此它毫無疑問地不是古代權威抄本的“真傳”。他由此推斷荷馬史詩肯定以口誦的方式長期存在于成文抄本的出現之前,口頭唱誦是荷馬史詩流傳的本源。伍德沒有提及而沃爾夫依據上述認識引申得出的另一個觀點是,考慮到人的記憶力的有限,詩人不太可能完整地把長篇史詩默記在心。因此,《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必定只能由短詩串聯和組合而成,而這些短詩所涉內容有所差異,故事的風格也不盡相同。“荷馬”要么是第一個構組取材于特洛伊戰爭的詩人,要么是一個以編誦此類故事為業的口誦詩人群體,亦即此類詩人的總稱。以精深和廣博的語言學知識以及大量取自文本的例證,加之使用了科學的、合乎學術規范的論證(包括發現并解析問題的)方式,沃爾夫集思廣益,博采前人和同時代文人學者的洞見與智慧,建立了一個至今仍不顯整體過時、仍在產生影響的理論體系。
在整個十九世紀,分析派(也被叫做分辨派或區分派)的學說在西方荷馬研究領域強勢占有著絕對的統治地位。在沃爾夫的《荷馬史詩緒論》以及眾多響應者的著述面前,統一派的見解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個別統一派學者的抗爭頂不住基于文本事實的批駁,顯得捉襟見肘,他們維護荷馬“一統”權威的良好意愿也常常顯得過于感情用事,經不起學術規則的檢驗。直到十九世紀末以前,西方學界既沒有推出一部高質量的維護統一派立場的專著,也沒有出現過一篇學術含量高得足以與分析派觀點相抗衡的論文。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英國學者逐漸加入到分析派的行列,但總的說來,分析派是一個德國現象,持分析(即分辨)立場的頂尖學者集中在德國的一些高校里,從事著書立說和傳授弟子的工作。
分析派不是鐵板一塊。從這個“陣營”里很快分裂出兩個派別,一派完全秉承沃爾夫的學說,強調荷馬史詩的合成(liedertheorie),而不刻意區分合成成分的主次。這派學者以卡爾·拉赫曼(1793—1851)為代表,主要成員包括赫爾德和藤薩爾等。另一派學者以高特弗雷德·赫爾曼為先鋒人物。在一八三二年發表的《論荷馬史詩里的竄改》一書里,赫爾曼指出,荷馬史詩不同于《卡萊瓦拉》和奧西恩詩歌,不由等量部分的依次排列平鋪直敘地組合而成。荷馬史詩有一個核心(kernel),屬于它的原創成分,由荷馬所作,而其他部分則為后世詩人的添續,或緊或松地圍繞核心展開敘事。《伊利亞特》的核心是阿基琉斯的憤怒,其他內容來自有關特洛伊戰爭的眾多短詩,由后世詩人(如某些Homeridai)匯編到既有的核心情節之中,形成一個規模龐大的故事組合。《伊利亞特》形成于一個不斷增補、不斷改動、調整和彌合的匯編過程。譬如,在赫爾曼看來,《伊利亞特》1.1—347是詩作的原初內容,而1.430—492、348—429則(原本)分屬于別的故事,是后世被組合到《伊利亞特》里的內容。赫爾曼及其追隨者們的主張逐漸壓倒合成派學者的觀點,獲得了包括菲克(Fick)、貝特(Bethe)、維拉莫維茲(Wilamowitz)、格羅特(Grote,此君力主今本《伊利亞特》由原詩和《阿基里德》組成)、默雷(Murray)、里夫(Leaf)和克羅賽(Croisset)等一批德、法、英國學者程度不等的贊同。上述學者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不管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群體,荷馬生活在開啟了一個口頭史詩傳統的源頭時代;(他們中的一些人傾向于認為)荷馬的原作是最好的,而后世詩人的增補(包括改動)和串合則常常顯得唐突、蕪雜和笨拙,造成了許多用詞和敘事上前后難以呼應或不一致的矛盾,破壞了史詩原有的明晰、直樸和自成一體的詩歌品位。不難看出,這里既有深刻的洞見,有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品味的明智論斷,也有我們應予仔細分辨和甄別的眾說紛紜,或許還有我們無法茍同并且應該予以修正的不翔實的表述。
分辨的負面作用很快開始顯現出來。學者們提出了不同的核心,并且無例外地全都以為自己的主張有理。此外,如何限定《伊利亞特》里作為核心的阿基琉斯的憤怒的所涉范圍,也是個不好確定并容易引起爭執的問題。學力的互相抵消和學派主要成員間的內訌,嚴重削弱了分析派和核心論的影響力,直接促成了統一派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東山再起,與在當時已呈分崩離析之狀的分析派相抗衡。新時代的統一派學者們也“裝備”了當時最高水平的語言學知識,學會了充分利用考古成果(包括海因里希·施里曼在特洛伊和邁錫尼卓有成效的發掘)佐證和強化理論分析的本領,從而得以進入長期以來為分析派學者所壟斷占據的領域,借助同樣的方法和同類型的資料實施反擊,與對手展開周旋。安德魯·蘭教授脫穎而出,先后發表了專著《荷馬和史詩》(1893年)、《荷馬與他的時代》(1906年)以及《荷馬的世界》(1910年),成為統一派的領軍人物。分析派學者曾把某些詞匯不同的詞尾變化看作是確定成詩年代遲早的論據。統一派學者其時依據對同類資料的研析,認為此類詞尾的變異表明荷馬史詩從一開始就具備了充滿活力的兼容性,兼采了來自不同地域的方言。特洛伊出土的文物中武器均為銅制,分析派學者曾據此將荷馬史詩中出現鐵制兵器的段落全部劃為后人的續貂。統一派學者其時對這一結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以荷馬史詩的兼采性和對社會文化現象的兼容性解答了分辨派學者在他們的理論體系中所不能妥善回答的問題。持荷馬史詩乃由同一位詩人所作觀點的學者隊伍持續壯大,先后吸引了羅塞(Rothe)、德瑞魯普(Drerup)、斯各特(Scott)、愛倫(Allen)、伍德豪斯(Woodhouse)和C·M·鮑拉等一批飽學之士的加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