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序(2)

荷馬的得之于傳統的歷史真實性在公元前七世紀沒有受到懷疑。盡管如此,荷馬的名字在那個時期成文的作品中非常罕見,這或許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們的疑慮,也可能與存世作品的稀少不無關系。公元前六世紀初以后,這種情況發生了質的改變,荷馬名字的出現率大幅度提升,仿佛人們突然意識到荷馬的重要,覺得既然可以隨意復誦或吟誦他的詩行,就不必忌諱提及他的名字,不必再對荷馬的歷史真實性存有戒心?;蛟S,“荷馬后代們”的活動逐漸開始發揮作用,不斷擴大著荷馬的影響,最終會同其他因素,使荷馬的名字進入千家萬戶,成功塑造了一位“詩祖”的形象。在公元前六世紀下半葉,荷馬是否確有其人已經不是問題。人們熱衷于關注的是荷馬的功績(以及功績有多大),此外便是他的過錯。人們開始評論荷馬。有趣的是,得以傳世至今的對荷馬及其詩歌最早的評論,不是熱切的贊頌,而是無情的批評??坡遑S詩人哲學家塞諾法奈斯抨擊荷馬和赫西俄德的神學觀,指責他們所塑造的神明是不真實、有害和不道德的(片斷11、14、15)。大約三四十年之后,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以更嚴厲的措詞狠批荷馬,認為荷馬應該接受鞭打,被逐出賽詩的場所(agones,片斷42)。據傳畢達哥拉斯曾在地府里目睹過荷馬遭受酷刑的情景。故事的編制者顯然意在告訴世人:荷馬為自己對神祇的不體面描述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此類傳聞荒誕不經,自然不可信靠,這里略作提及,或許可從一個側面說明后世某些哲人對荷馬以及由他所代表的詩歌文化的憎恨程度。公元前六世紀,新興的邏各斯(logos)及其所代表的理性思想開始在希臘學界精英們集聚的城邦里傳播,哲人們顯然已不滿于荷馬史詩對世界和神人關系的解釋,迫切想用能夠更多反映理性精神的新觀點取代荷馬的在他們看來趨于陳舊的“秘索思”(mythos,“詩歌”、“故事”)。在新舊思想碰撞的時代背景下出現的哲學對詩歌的批評,自然會把攻擊的矛頭對準荷馬,這一點不足為怪。當然,哲人們本來或許可以把語氣放得溫和一點,這樣既可以顯示風度,又能給從來無意攻擊哲學的詩歌保留一點面子,還能為自己日后向詩歌的回歸(至少是靠攏,如或許指望用自己的詩性哲學取代荷馬的傳統詩教的柏拉圖所做的那樣)提前準備一條退路。

真正有意將荷馬掃地出門的哲學家只是極少數。荷馬對希臘哲人的潛在和“現實”影響是巨大的。我們不敢斷定希臘哲學之父泰勒斯在提出水乃萬物之源觀點之前是否受過荷馬關于大洋河俄開阿諾斯是眾神之源的見解(《伊利亞特》14.246)的啟示,但后世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某些成員熱衷于引用荷馬的詩行以論證自己觀點的做法,卻是古典學界廣為人知的事實。蘇格拉底的老師阿那克薩戈拉斯對荷馬史詩的喻指功能興趣頗濃,而他的再傳弟子亞里士多德對荷馬的敬重和贊揚更是有目共睹。我們知道亞里士多德曾賦詩贊美過老師柏拉圖,但比之他在《詩學》里熱情謳歌荷馬及其史詩的話語,他對柏拉圖的贊揚不僅顯得零碎,而且肯定不夠具體。就連有意把荷馬史詩逐出理想國的柏拉圖本人,也對荷馬懷有深深的景仰之情,并且會在行文中情不自禁地信手摘引他的詩句,以佐證自己的觀點。柏拉圖對荷馬史詩的喜愛一點也不亞于奧古斯丁對維吉爾作品的喜愛,只是二者都出于維護各自政治和宗教理念的需要,不得不努力遏制自己的“情感”,服從“理性”的支配,轉而攻擊或批判自己原本喜愛的詩人。

就在少數哲人批貶荷馬的同時,詩人們卻繼續著傳統的做法,就整體而言保持并增加著對荷馬的信賴和崇仰。西蒙尼德斯贊慕荷馬的成就,認為由于荷馬的精彩描述方使古代達奈英雄們的業績得到了彪炳后世的傳揚。在說到英雄墨勒阿格羅斯在一次投槍比賽中獲勝的事例時,他提到了荷馬的名字,用以增強敘事的權威性:“荷馬和斯忒西科羅斯便是這樣對人唱誦的。”(參閱《對句格詩》11.15—18,19.1—2,20.13—15)埃斯庫羅斯謙稱自己的悲劇為“荷馬盛宴中的小菜”(阿塞那伊俄斯《學問之餐》8.347E)。我們了解埃斯庫羅斯對悲劇藝術的卓越貢獻,認可他的作品所取得的高度的藝術成就。他之所以這么說,固然是考慮到荷馬史詩的規模和數量(在當時,荷馬被普遍認為不僅僅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但同時可能也是出于他對荷馬的敬重和嘆服。他不認為自己的成就可以與荷馬相提并論,故用了“小菜”(或“肴屑”)一詞。當然,從埃斯庫羅斯的形象比喻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愿意把自己的作品納入荷馬的“系統”(柏拉圖稱荷馬為第一位悲劇詩人),以能夠成為荷馬傳統的一部分而感到光榮。事實上,無論是從思想感情還是氣質或(行文)“品格”來評判,埃斯庫羅斯都秉承了荷馬的遺風,是最具荷馬風范的悲劇詩人。喜劇大師阿里斯托芬同樣崇仰荷馬。他贊賞荷馬的博學,不懷疑他在希臘民族中所處的當之無愧的教師地位,譽之為“神圣的荷馬”(theios Homeros,《蛙》1034)。抒情詩人品達摘引荷馬,贊同當時流行的荷馬是史詩《庫普里亞》作者的觀點(從現存的史料來看,希羅多德是把《庫普里亞》刪出荷馬作品的第一人,《歷史》2.117),并稱荷馬把這部史詩作為陪嫁,將女兒嫁給了庫普里亞(即塞浦路斯)人斯塔西諾斯。品達對荷馬并非沒有微詞,但是,他的批評是含蓄而合乎情理的,有別于同樣多次提及荷馬的赫拉克利特對他的惡毒攻擊(當然,在崇尚言論自由的古希臘,這么做是允許的)。品達認為,荷馬拔高了古代英雄們的形象,以他典雅和瑰美的詩句使奧德修斯受到了過多的贊揚(《奈彌亞頌》7.20—21)[4]。

希羅多德引用荷馬史詩十一個行次。此外,作為書名,《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最早見諸他的著述(《歷史》5.67)。修昔底德引《伊利亞特》僅一個行次,但引《阿波羅頌》的詩行卻高達十三例。值得注意的是,修昔底德是把《阿波羅頌》當作荷馬史詩加以引用的。這表明他也像許多前輩文人一樣,將包括《阿波羅頌》在內的我們今天稱之為《荷馬詩頌》的眾多頌神詩都看作是荷馬的作品。這種情況在公元前四世紀發生了改變。亞里士多德似乎已不認為《阿波羅頌》是荷馬的詩作,盡管他仍然把《馬耳吉忒斯》歸入荷馬的名下。當柏拉圖和塞諾芬提及荷馬史詩時,他們的指對一般均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所引詩行似乎也都出自這兩部史詩。從現存的古文獻來看,雷吉昂學者塞阿格奈斯(Theagenes,活動年代在公元前五二五年前后)是希臘歷史上著述研究荷馬史詩的第一人,所著《論荷馬》以討論荷馬史詩的“喻指”功能為主,在公元前三世紀以前即已失傳。他提出的荷馬史詩里的神祇皆可喻指自然界里的物質或現象的觀點,對后世學者解讀荷馬的影響甚深,斯忒新勃羅托斯(據說他能揭示作品中藏而不露的意思〈tas huponoias〉),格勞孔和阿那克薩戈拉斯等人都曾沿襲他的思路,著述或研討過當時(即公元前五世紀)的學者們所關注的某些問題。柏拉圖對荷馬史詩頗有研究,但囿于自己的學觀取向,他的研究往往多少帶有偏見,無助于人們正確和客觀公正地解讀荷馬。亞里士多德寫過《論詩人》、《修辭學》、《論音樂》、《詩論》等著作,其中應該包括研析荷馬史詩的內容。《荷馬問題》是一部探討荷馬史詩里的“問題”和如何解析這些問題的專著,可惜也像上述文論一樣早已失傳。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是他的論詩專著中碩果僅存的一部(當然,他的《修辭學》也間接談到詩論問題)。在《詩學》里,亞里士多德高度評價了荷馬史詩的藝術成就,贊揚他“不知是得力于技巧還是憑借天賦”,幾乎在有關構詩的所有問題上都有自己高人一籌的真知灼見(《詩學》8.1451a22—24)。羅馬文論家賀拉斯很可能沒有直接讀過《詩學》,但有理由相信他會從亞里士多德的學生塞俄弗拉斯托斯和其他亞里士多德學派的成員(如薩圖羅斯和尼俄普托勒摩斯等)的著述中了解到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觀,包括對荷馬以及他的史詩的評價。包括西塞羅在內的羅馬文人,大概也會通過上述途徑接觸到亞里士多德學派的詩藝觀,從而加強自己的理論素養,加深對荷馬的印象。

伴隨著吟游詩人們(rhapsoidoi)的誦詩活動,荷馬史詩從公元前八世紀末或前七世紀初即開始從小亞細亞的發源地向外“擴張”,逐漸滲入希臘本土和意大利南部地區。據說魯庫耳戈斯于旅行途中偶遇吟游詩人,由此把荷馬詩作引入了斯巴達(參考普魯塔克《魯庫耳戈斯》4)。但普魯塔克所述的真實性頗值得懷疑。據希羅多德記載,魯庫耳戈斯的活動年代在公元前九百年左右;即使依據古代的保守估計,此君的盛年從政時期也應在公元前七七五年以前,因此除非前推荷馬創作史詩的時間,我們很難估測魯庫耳戈斯有可能在公元前九世紀或前八世紀初引入荷馬史詩,讓斯巴達人有那等耳福。然而,魯庫耳戈斯的“引進”或許不實,但吟游詩人和“荷馬后代們”的誦詩活動至遲在公元前六世紀下半葉已形成“氣候”,大概不是聳人聽聞的虛假之談。吟游業的發展勢必會導致所誦詩作(或故事)在枝節乃至重要內容上出現不可避免的變異。在沒有“定本”的情況下,吟游詩人們會各逞所能,即興增刪誦詩的內容,加大異變荷馬史詩的勢頭。據說面對這樣的情況,梭倫曾發布政令,要求吟游詩人們嚴格按照傳統的“版本”誦詩,不得擅作改動。據傳公元前五三五年前后,雅典執政裴西斯特拉托斯組織了一個以俄諾馬克里托斯為首的詩人委員會,負責收集各種詩段并以傳統成詩為標準,基本“定型”了荷馬史詩的受誦樣本。公元前五二〇年左右,裴西斯特拉托斯或他的兒子希帕科斯下令,將吟誦荷馬史詩定為泛希臘慶祭節上的保留項目,由參賽的詩人們依次接續,當眾吟誦。裴西斯特拉托斯(或其子)的努力,對規范吟游詩人們的誦詩和增強民族凝聚力起了很大的作用。然而,對荷馬史詩的??惫ぷ鲄s遠沒有因此而中止。柏拉圖的同時代人、史詩《塞貝德》的作者安提馬科斯校編過荷馬史詩。此外,古時還盛傳亞里士多德曾專門為他的學生、馬其頓王子亞歷山大校訂了一部日后伴隨他南征北戰的《伊利亞特》。

公元前四世紀末,托勒密家族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利用雄厚的財富資源大力推動并弘揚科學文化事業,鼓勵學人重視對古希臘重要文獻文本的搜集和整理,在亞歷山大創建了規模宏大的圖書館。至菲拉德爾福斯統治時期(公元前二八五至前二四七年),圖書館收藏的各種抄本已達四十萬卷(相當于當今八開本的圖書四萬冊)。圖書館擁有從馬耳賽勒斯、阿耳戈斯、基俄斯、塞浦路斯、克里特和黑海城市西諾佩等地搜集到的荷馬史詩抄本,其中的大多數或許均成文于對上述雅典(即在裴西斯特拉托斯或其子希帕科斯督導下形成的)校勘本的(有變異的)轉抄。荷馬史詩研究由此成為顯學。圖書館的第一任館長是菲勒塔斯的學生、厄菲索斯人澤諾多托斯(大概出生在公元前三二五年)。他??绷恕兑晾麃喬亍泛汀秺W德賽》,并首次將這兩部史詩分別節分為二十四卷。在此之前,學者們習慣于以內容定名或稱呼其中的部分,所指不甚精確,也難以形成規范。澤諾多托斯著有《荷馬詞解》(Glossai)。和他的校勘一樣,此舉雖然功不可沒,但明顯帶有嚴重的個人主觀取向,對詞義的解析常顯不夠精細,且過于武斷。繼厄拉托塞奈斯之后,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生卒約為公元前二五七至前一八〇年)接任亞歷山大圖書館館長職務,繼續著由澤諾多托斯在那個時代開創的以詮解詞義為中心的研究工作。阿里斯托芬是個博學的人,精通文學、語言學、語文學,擅長文本的考證研究,首創重音符和音長標記,在澤諾多托斯和瑞諾斯(Rhianos)校本的基礎上較大幅度地改進和完善了??钡馁|量。

主站蜘蛛池模板: 突泉县| 图木舒克市| 子洲县| 绥江县| 平塘县| 南华县| 平凉市| 香港| 明溪县| 屏南县| 白城市| 富川| 台南市| 普兰县| 绿春县| 商城县| 海盐县| 平遥县| 江永县| 左云县| 崇信县| 蓝田县| 江源县| 梁平县| 资中县| 囊谦县| 余干县| 临高县| 嘉义市| 台州市| 曲水县| 乌拉特中旗| 双桥区| 西昌市| 洛隆县| 子长县| 宜黄县| 偃师市| 会东县| 广南县| 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