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4)
- 荷馬史詩套裝合卷本(譯文名著精選)
- (古希臘)荷馬
- 5254字
- 2018-05-03 15:50:45
考古發現表明,公元前八世紀并不一定是個全社會均為文盲的時代。二十世紀中葉,統一派學者注意到了一只新近出土的成品于公元前八世紀的阿提卡瓶罐上有刻寫的文字,這一事實表明當時有人或許掌握某種形式的書寫技巧。當然,瓶罐的產地是阿提卡,因此還不能直接證明荷馬生活的小亞細亞沿岸地區也有人能夠熟練程度不等地書寫。盡管如此,這一發現還是對在此之前流行的(新的)希臘字母產生于公元前六世紀的傳統認識形成了沖擊。荷馬史詩本身也提供了不利于分辨派的信息。人們把其中提到的鐵制兵器和腓尼基人的貿易活動聯系起來,斷言史詩內部存在著某種以往可能被忽略的深層次上的關聯。眾多跡象表明《奧德賽》的作者對《伊利亞特》有著至深的了解,延續了《伊利亞特》已經定下的調子,有鋪墊地發展著奧德修斯的個性以及他與雅典娜之間的關系。諸如此類的例證不僅使得公元前八世紀成為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成詩時期,而且也使得作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單一作者的荷馬呼之欲出,使之看來像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荷馬作為一個史詩詩人的“地位”也隨之瓜熟蒂落地發生了改變。他不是如分析派學者所說的那樣站在史詩發軔的最清純的源頭,而是置身于它的由眾多詩段推涌而起的峰巔。荷馬史詩的光輝不是得之于它的始發,而是得之于前輩詩人的積累,得之于荷馬對傳統敘事詩歌有著“一統”的胸懷和能夠體現高超把握能力的提煉。
十九世紀肯定是個人才輩出的時代,其他方面如此,在荷馬史詩研究領域自然也不例外。學者們注意到荷馬史詩的源遠流長,知道在它的背后肯定有一個以口頭文學出現的誦詩傳統,知曉這個傳統容納并得益于一套普遍存在著的、對詩人的構詩活動形成強勁制約的模式或程式(他們稱之為formulae或formulas)。德國學者頓澤爾的研究已經逼近到格律的需要與表述程式的產生問題,梅勒特則更進一步,指出史詩中重復出現的名詞短語似乎表明它們的形成沿循著一套“固定的表述模式”。他注意到某些用詞的位置明顯不符合格律的要求,斷言它們的構成有可能完成于荷馬生活的年代之前——那時詩行的格律要求似乎更為“靈活”[6],雖然更顯初樸,卻給詩人的發揮保留了更多的余地。然而,十九世紀的學者們畢竟未能再進一步。無論是分辨派學者還是他們的對手(即統一派學者)都沒有把這看作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分辨派學者從中看到的是古代詩人用詞時的互相“借用”,并以為這只能證明荷馬史詩的最終成篇乃眾多詩人合力所致,而經典的統一派學者也把對這一現象的分析保留在提示語言傳統的層面上,同樣未能抓住機遇,與摘取一項重大理論成果的大好機會失之交臂。
米爾曼·帕里(Milman Parry)的工作在荷馬研究史上樹起了另一座令人矚目的里程碑。帕里曾表示“效忠”統一派,但他也傾向于否認荷馬史詩(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乃由一人所作。如果說前人只是提到語言程式與格律要求之間的關系,帕里則以提供大量的例證入手,從中系統地歸納出一整套頗有說服力的理論。帕里的貢獻還見之于為研究口頭史詩指明了“行動”的方向,并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一九二八年,帕里發表了他的博士論文《荷馬史詩里的名詞短語傳統》,宣告了一個成熟的、以研究口頭史詩為指對的新理論的誕生。他明確指出,荷馬史詩所用的是一種“人工語言”,專門服務或應用于史詩的創作,它的制作者是歷代口誦或吟游詩人,其表現力在長期使用中不斷完善起來,逐漸形成套路后成為世代相傳的唱詩的語言程式。帕里的研究表明,受前面音步的重音位置以及停頓等因素的影響,名詞短語polumetis Odusseus(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在荷馬史詩里的位置無例外地均在詩行的末尾,盡管它有著高達五十的出現次數。同樣,polutas dios Odusseus(歷經磨難和神一樣的奧德修斯)的出現和位置也受格律需要的節制。六音步長短短格(及其允許的有限變化)的構詩規則限制了詩人的用詞,使得阿伽門農以外的一些小王或首領級的人物(如埃內阿斯和歐墨洛斯等)也有幸受到aner andron(民眾的王者)的修飾,身價倍增。在他的學生阿爾伯特·洛德(Albert Lord)的協助下,帕里對南斯拉夫口誦史詩進行了詳細的實地考察。洛德繼續老師的事業,以荷馬史詩為“背景”,在系統考察研析流行于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地區的口頭史詩的基礎上,寫出了《故事的唱誦者》(The Singer of Tales)一書,于一九六〇年出版。帕里—洛德的口頭史詩(或詩歌)理論,建立在他們對史詩故事在內容取舍和語言運用方面均嚴重依賴于程式這一基本認識的基礎之上,歸納起來有以下幾個要點[7]:
一、口頭詩歌沒有作者和具體作品的個性風格,所用詞匯大都承載文化和傳統的負荷。口誦詩人依靠既有的語言程式構詩。
二、口頭詩歌所用的語言程式構造上由小到大,即由單詞到詞組,再由詞組的聯合形成句子甚至段落。傳統并因傳統的制約而定型(或劃定所涉范圍)的故事主題代代相傳,可以隨時容納枝節上的變動,但不鼓勵“傷筋動骨”。
三、口誦詩人利用既有的積累即興發揮,出口成章,構詩和唱誦常常幾乎同時進行,沒有必須因循的定型文本,歌手和聽眾對此都有共識,形成故事理解方面的“互動”。
四、“成文”是口頭文學的天敵。
帕里和洛德的貢獻有目共睹。但是,他們有時或許稍嫌過多強調了格律的決定性作用,而對詩人的表義需要關注不多。奧德修斯浴血戰場,戰爭結束后又經歷千辛萬苦,回返故鄉,“歷經磨難的”(polutlas)非常準確地概括了這一點,在許多上下文里(比如參考《奧德賽》6.1)也顯得極為協調。奧德修斯是“多謀善斷的”(polumetis),這是他區別于阿伽門農和阿基琉斯等將領的“特點”之一,在眾多上下文里讀來甚是貼切。詩人經常會根據表義的需要選用不同的飾詞。在說到奧德修斯忍受的苦難時,詩人選用了“心志堅忍的”(talasiphronos,《奧德賽》4.241)一語;在需要突出奧德修斯的戰力和強健時,詩人所用的飾詞是非常貼切的“蕩劫城堡的”(ptoliporthos,《伊利亞特》2.278,另參考《奧德賽》8.3)。抵達王者阿爾基努斯宮居前的奧德修斯自然是“卓著和歷經磨難的”(《奧德賽》7.1)。但是,當他即將說出一番睿智的言談以開導阿爾基努斯的心智時,詩人肯定會覺得諸如“歷經磨難的”一類的飾詞不能體現奧德修斯的明智(因此不合“時宜”),所以轉而選用了“多謀善斷的”(《奧德賽》7.207),使之與語境相協調。荷馬不是總能這樣做的,但他在選用飾詞時會考慮表義與上下文相配稱的需要,則是不爭的事實。
過分強調口誦史詩的文化傳統和程式(formulae)特點(有學者比如Norman Austin和David Shive認為帕里和洛德“走得太遠”),無疑會導致對詩家個人才華和創造性的貶低或否定。綜觀史料,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即從公元前七世紀起荷馬便被認為是一個有天分的詩人。赫拉克利特說過,荷馬是最聰明的希臘人(片斷56DK)。如果說赫拉克利特是從負面角度出發說這番話的,那么亞里士多德對荷馬的天分和才華的肯定(參考《詩學》8.1451a18—24)則可以被理解為純粹的贊揚。亞歷山大·波普翻譯過荷馬史詩,本身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對荷馬的評價極高,認為這位希臘歌手的天分遠在羅馬詩圣維吉爾之上,是有史以來最具原創力的詩人[8]。即便同樣以神話和傳說為材料,史詩的質量仍然可以相去甚遠(詳見《詩學》23),足見詩家個人的素質和能力的重要。顯然,我們在足夠重視帕里—洛德理論的同時,不應忽略其他各方對荷馬及其史詩的評價,否則將很可能導致走極端的危險,見木不見林,失去客觀的評審維度。今天,荷馬史詩是一種由傳統積淀而成的口誦史詩的觀點在西方學界幾乎已成定論。大多數學者已不再認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出自同一位詩人的構組。然而,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在強調程式作用的口誦史詩理論和肯定荷馬的作用以及詩才之間尋找一種平衡,仍然是一個需要得到妥善解決的問題。畢竟,荷馬不會因為這個或那個原因退出歷史舞臺,歷史既然造就了荷馬和歸在他名下的史詩,也就會堅持它的一如既往的一貫性,直到人們找到確切的證據,表明把荷馬尊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是一個確鑿的歷史性錯誤。只要這一天沒有到來(它會到來嗎?),世人就還會依循常規,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劃歸在荷馬的名下,使他繼續享領此份實際上無人可以頂替接受的榮譽。歷史經常是不能復原的。在源遠流長和同時極為需要最大限度的學力和想像力的荷馬史詩研究領域,人們同樣也只能容忍歷史的出于“本能”的自我“遮蔽”,無可奈何地直面由此造成的不得不憑借人的有限智慧應對棘手問題的難堪。
【主要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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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ts,A.C.The Lyre and the Harp,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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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Martin Mueller,The Ilia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84,p.1.不排除史詩中的極少量內容得之于公元前六六〇年以后增補的可能。
[2]參考Daniel B.Levine,“Homer's Death in the Biographical Tradition”,The Classical Journal98.2(2002/03),p.141。
[3]參考M.L.West,“The Invention of Homer”,Classical Quarterly49.2(1999),p.377。
[4]品達三次提到荷馬的名字。品達的提及客觀上起到互相“增光”的作用,使兩位大詩人(即荷馬和他本人)相得益彰(參考A New Companion to Homer,edited by Ian Morris and Harry Powell,Leiden:Koninkijek Brill,1997,p.39)。
[5]克拉忒斯是一位享有聲譽的荷馬學者(Homerikos),一位在語法和修辭方面有造詣的批評家(kritikos)。最新研究表明,此君不一定完全贊同斯多葛學派的主張。
[6]參考Ann C.Watts,The Lyre and the Harp,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9,p.20。據統計,《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約“兩萬八千個行次里,重復出現的短語達兩萬五千個”(Michael Grant,Greek and Latin Authors[800 BC-1000 AD],New York:The H.W.Wilson Company,1980,p.209)。
[7]參閱Martin Mueller,The Ilia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84,p.9。
[8]Kirsti Simonsuuri,Homer's Original Genius,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1979,p.61.M.M.Willock對此持贊同的態度(參見“The Search for the Poet Homer”,in Homer,edited by Ian Macauslan and Peter Walco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