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思集(2)
- 泰戈爾抒情詩選(譯文名著精選)
- (印)泰戈爾
- 3389字
- 2018-05-14 11:29:24
一七
夜間,歌曲浮上我的心頭;可是你不在我的身邊。
歌曲找到了我整天在尋找的詞句。是的,天黑以后的轉瞬之間,詞句在寂靜之中吟成了音樂,就像繁星這時候開始閃爍出光芒一般;可是你不在我的身邊。我原是指望在今天早晨唱給你聽的;然而,現在你是在我的身邊了,可我費盡力氣,盡管音樂是出來了,歌詞卻躊躇不前。
二七
我在青草叢生的小徑上散步,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說話:“瞧你還認識我嗎?”
我轉過身去,瞧瞧她,說道:“我記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說道:“我是你年輕時遇到的第一個大煩惱。”
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空氣里還含有露水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開口:“你淚水漣漣的沉重負擔都已消失了嗎?”
她莞爾微笑,默不作聲。我感覺到她的淚水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學會微笑的語言了。
“有一次你說過,”她悄悄地說道,“你要把你的悲哀刻骨銘心地永遠記住。”
我的臉赧紅了,我說:“是的,我說過;可是歲月流逝,我就忘記了。”
于是,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說道:“可是你變了。”
“過去一度是煩惱,現在已經心平氣和了,”她說。
Ⅲ
三
兩個村莊隔著一條狹窄河流相望,渡船往返其間。
河水不闊也不深——不過是小徑中斷了,給日常生活添了點兒風險,好比一支歌里有個歌詞的間歇,曲調依舊歡樂地一瀉而過。
億萬金元的高樓大廈,高聳云霄而又毀為廢墟了,這些村莊倒依舊隔著琤琮的流水聊著天兒,而渡船往返其間,從春播到秋收,從一個世代到另一個世代。
九
烏云愈來愈濃重,直至晨曦仿佛一條拖泥帶水的花邊鑲在雨夜上。
一個小女孩站在窗口,沉靜得像是一道彩虹橫掛在平息下來的暴風雨的大門口。
小女孩是我的鄰居,她來到世間仿佛某個神明的叛逆的笑聲。她的母親憤憤地說她是不可救藥的;她的父親莞爾微笑,說她瘋瘋癲癲。
她像是跳過巨礫逃跑的瀑布,像是綠竹的最高枝,在不息的風中颯颯地響。
她站在窗口,向天空里凝望。
她的姐姐走過來,說:“媽媽叫你呢。”她搖搖頭。
她的小弟弟拿著玩具船走過來,要想拉她去玩兒;她的手從他手里掙脫出來。男孩子纏住她不放,她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開天辟地的時候,第一個偉大的聲音,是風和水的聲音。
大自然古老的呼喚——大自然對尚未出生的生命的喑啞的呼喚——已經傳送到這女孩子的心里,而且唯獨把她的心引導到了我們的時間藩籬之外:所以她站在那兒,被永恒迷住纏住了。
二二
這所房子,在它的榮華富貴逝去以后,仍舊留連地站在路旁,像一個背脊上披著一片打了補丁的破布的瘋子。
歲月惡狠狠地抓得它傷痕斑斑,雨季又在它赤裸裸的磚頭上留下了異想天開的簽名。
樓上一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里,一對房門中的一扇從生銹的鉸鏈上脫落了,剩下另一扇孤零零的門,日日夜夜隨著陣風砰砰的響。
某夜,從這所房子里傳來了婦女慟哭的聲音。她們哀悼家中最小的兒子的夭折,他才十八歲,在流動劇團里扮演女角謀生的。
過了幾天,這所房子變得靜悄悄的,所有的門都鎖上了。
只有樓上北邊兒那個房間里,那扇孤獨的門既不愿意掉下來休息,又不肯給關上,卻在風中前后搖晃,像一個折磨自己的幽靈。
過了一些時候,兒童的聲音再一次在那所房子里喧鬧。陽臺欄桿上,女人的衣衫晾在陽光里。一只鳥兒在覆蓋著的籠子里鳴囀,一個男孩在平臺上放風箏。
一個房客來租了幾間房子。他掙的錢很少,生的孩子很多。勞累的母親打孩子,孩子在地板上打滾、叫喊。
一個四十歲的女傭整天干著活兒,同她的女東家吵架,威脅說,她要走,可又從來不走。
天天做些小修小葺。窗上沒有玻璃,便貼上紙,欄桿斷卻的地方,用竹爿修補;大門沒有門閂,就用空箱子頂住;墻垣新近粉刷過,陳舊的污漬又隱約地露出來了。
昔日的榮華富貴已在今天的敗落景象里找到了合適的紀念;然而,他們缺乏足夠的財力,要想用靠不住的辦法來掩蓋敗落的景象,于是就損害了房子的華貴。
他們忽略了樓上北邊兒那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那扇孤獨凄涼的門仍舊在風中砰砰的響,仿佛失望女神在捶打自己的胸膛。
二三
苦行者在森林深處緊閉雙目苦修苦煉;他一心要使自己得以進入天堂。
可是,那拾柴的姑娘,用衣裙兜著,給他把果子送來,拿樹葉當杯子,給他從溪流里把水舀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苦修苦煉愈來愈嚴格了,后來他果子也不吃,水也不喝了:拾柴的姑娘心中悲傷。
天堂里的君王聽說有個人竟膽敢要想成為神明模樣。他曾一再的同勢均力敵的泰坦作戰,不讓他們進入他的王國;然而他怕的是有力量受苦受難的人。
但他懂得塵世凡人之道,便設計了一個圈套誘騙這塵世凡人放棄他的冒險。
天堂里吹來的氣息,親吻了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因突如其來的美麗而狂喜得痛苦,她的思想嗡嗡作響,像是蜂房受到干擾的蜜蜂。
苦行者離開森林、到山洞里去完成他嚴格的苦修苦煉的時候到來了。
苦行者為了啟程張開眼睛的時候,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一首熟悉而又遺忘了的詩,由于新添了曲調而變得新奇。苦行者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告訴她說,該是他離開森林的時候了。
“可是,為什么剝奪我給你效勞的機會?”她眼睛里噙著淚水問道。
他重新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原地不動。
那天夜間,姑娘心中悔恨,不能成眠。她開始害怕自己的力量,憎恨自己的勝利,可是她的心靈卻在騷亂不寧的喜悅的波浪上激蕩。
早晨,她來向苦行者施禮,說是她必須離開他了,請求他為她祝福。
他默默地凝望著她的臉,然后說道:“去吧,祝你如愿以償。”
他多年獨自靜坐,直至他的苦修苦煉功德圓滿。
眾神的君主下臨塵世,告訴他:他已經贏得了天堂。
“我不再需要天堂了,”他說。
上帝問他要想得到的更大酬報是什么。
“我要那拾柴的姑娘。”
二六
這人不干實用的正經事兒,只有各種各樣異乎尋常的幻想。
他一生都花在使小玩意兒盡善盡美上,死后發現自己竟進了天堂,因而大為驚異。
卻說天上的向導領錯了地方,竟把這閑人領到了專為善良、忙碌的人們而設的天堂里去了。
在天堂里,這閑人沿著大路漫步閑逛,只不過是阻礙了人家的忙忙碌碌。
他站到路旁,人家警告他踩壞了播下的種子。人家一推,他嚇了一跳;人家一擠,他朝前移動。
一個十分忙碌的姑娘到井邊來汲水。她的腳奔跑在碎紋石小道上,仿佛敏捷的手指彈撥豎琴的琴弦。她匆匆忙忙地把頭發隨便挽了一個結,額上松散的鬈發探進了她烏黑的眼睛。
這閑人對姑娘說:“你愿意把水壺借給我嗎?”
“我的水壺?”她問,“要用它汲水?”
“不,給它畫上一些花紋。”
“我沒有空,不能浪費時間,”姑娘鄙夷地拒絕了。
卻說一個忙碌的人可沒有機會反對一個空閑之至的人。
每天她在井邊遇到他,每天他都重新提出同樣的要求,她終于讓步了。
這閑人就在水壺上用稀奇古怪的色彩畫出了神秘的錯綜復雜的線條。
姑娘拿起水壺,一邊兒在手里轉動,一邊兒問:“這畫是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他回答道。
姑娘把水壺帶回家去。她舉起水壺,放在各種不同的亮光里觀看,竭力琢磨其中的奧妙。
到了夜間,她走下床來,點亮燈,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審視水壺。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的沒有意義的事物。
第二天,這閑人又站在井旁了。
姑娘問:“你要什么?”
“為你做更多的事?”
“什么事?”她問。
“請允許我用五彩的線編成一條帶子,給你束住頭發。”
“可有什么必要?”她問。
“倒沒有什么必要,”他承認。
五彩的帶子編成了,從此她在頭發上要花費許多時間。
天堂里按部就班、充分利用的時間開始露出不規則的破綻來了。
長老們大傷腦筋,他們開會商議。
向導承認犯了錯誤,說是他把錯誤的人帶到了錯誤的地方。
錯誤的人被傳喚來了。他的頭巾,色彩炫目如火焰,看一眼就明白已經鑄成了大錯。
長老的頭領說:“你必須回到人間去。”
這閑人寬慰地舒了一口氣,說:“我十分樂意回到人間去。”
用五彩帶子束住頭發的姑娘應聲插嘴道:“我也十分樂意到人間去!”
長老的頭領第一次面臨一個沒有意義的局面。
三一
喜馬拉雅山脈啊,你在世界的青春時代,從大地開裂的胸膛里跳將出來,把你那燃燒著的挑戰,山連山地擲給了太陽。接著是成熟的時代來到了,你對你自己說,“適可而止,別再向遠處延伸了!”而你那羨慕云霞自由自在的火熱的心,發覺了它的限度,便凝然肅立,向無限致敬。你的激情經過了這種克制以后,美麗便自由自在地在你胸膛上游戲,信賴便懷著繁花和飛鳥的喜悅擁護在你的周圍。
你坐在孤寂里像一個博覽群書的學者,你的膝頭上攤開著一本無數石頭篇頁編成的古書。請問書里寫的是什么故事?——是神圣的苦修士濕婆和愛神婆伐尼的永恒婚禮?——是恐怖之神向脆弱之力求婚的戲劇?
注釋:
[1]鄔阇衍那,即優禪尼,旃陀羅笈多二世的首都。
[2]天國里的舞女,從大海上升騰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