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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趕集(14)

“哼,又喝了兩壺,心里癢癢;本來是不應當說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煙。

“要是李家的事,你對我說了準保沒錯?!?

“我也這么想,”他又停頓了會兒,可是被酒氣催著,似乎不能不說,“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現在叫我很難。二爺待我不錯,四爺呢,簡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辦。四爺的事,不準我告訴二爺;二爺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對二爺說吧,又對不起四爺——我的朋友。心里別提多么為難了!論理說呢,我應當向著四爺。二爺是個好人,不錯;可究竟是個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還是主人,不能肩膀齊為弟兄。他真待我不錯,比如說吧,在這老熱天,我拉二爺出去,他總設法在半道上耽擱會兒,什么買包洋火呀,什么看看書攤呀,為什么?為是叫我歇歇,喘喘氣。要不怎說,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這叫作以好換好。久在街上混,還能不懂這個?”

我又讓了他碗茶,顯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煙卷指著胸口說:“這兒,咱這兒可是愛四爺。怎么呢?四爺年青,不拿我當個拉車的看。他們哥兒倆的勁兒——心里的勁兒——不一樣。二爺吧,一看天氣熱就多叫我歇會兒,四爺就不管這一套,多么熱的天也說拉著他飛跑??墒撬臓敽臀伊钠饋淼臅r候,他就說,憑什么人應當拉著人呢?他是為我們拉車的——天下的拉車的都算在一塊兒——抱不平。二爺對‘我’不錯,可想不到大家伙兒。所以你看,二爺來的小,四爺來的大。四爺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爺是家長里短,可憐我的腿,可不管這兒。”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曉得他還有話呢,直怕他的酒氣教釅茶給解去,所以又緊他一板:“往下說呀,王五!都說了吧,反正我還能拉老婆舌頭,把你擱里!”

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低頭想了會兒。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聲音放得很低:“你知道,電車道快修完了?電車一開,我們拉車的全玩完!這可不是為我自個兒發愁,是為大家伙兒。”他看了我一眼。

我點了點頭。

“四爺明白這個;要不怎么我倆是朋友呢。四爺說:王五,想個辦法呀!我說:四爺,我就有一個主意,揍!四爺說:王五,這就對了,揍!一來二去,我們可就商量好了。這我不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這個,”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見了,偵探跟上了四爺!未必然是為這件事,可是叫偵探跟著總不妥當。這就來到坐蠟的地方了:我要告訴二爺吧:對不起四爺;不告訴吧,又怕把二爺也饒在里面。簡直的沒法兒!”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開了。

黑李猜的不錯,白李確是有個帶危險性的計劃。計劃大概不一定就是打電車,他必定還有厲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內。他當然是不怕犧牲,也不怕犧牲別人,可是還不肯一聲不發的犧牲了哥哥——把黑李犧牲了并無濟于事。電車的事來到眼前,連哥哥也顧不得了。

我怎辦呢?警告黑李是適足以激起他的愛弟弟的熱情。勸白李,不但沒用,而且把王五擱在里邊。

事情越來越緊了,電車公司已宣布出開車的日子。我不能再耗著了,得告訴黑李去。

他沒在家,可是王五沒出去。

“二爺呢?”

“出去了?!?

“沒坐車?”

“好幾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車!”

由王五的神氣,我猜著了:“王五,你告訴了他?”

王五頭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兩盅不由的就說了?!?

“他呢?”

“他直要落淚。”

“說什么來著?”

“問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樣?我說,王五聽四爺的。他說了聲,好。別的沒說,天天出去,也不坐車?!?

我足足的等了三點鐘,天已大黑,他才回來。

“怎樣?”我用這兩個字問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樣?!?

決沒想到他這么回答我。我無須再問了,他已決定了辦法。我覺得非喝點酒不可,但是獨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臨別的時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過兩天再說吧。”他沒說別的。

感情到了最熱的時候是會最冷的。想不到他會這樣對待我。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的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東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燒去了,對著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經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骸懊魈煳乙恰彼嗣^上的疤,“你可照應著點我的老娘!”

約摸五點多鐘吧,王五跑進來,跑得連褲子都濕了。“全——揍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直喘了不知有多少工夫,他才緩過氣來,抄起茶壺對著嘴喝了一氣?!鞍?!全揍了!馬隊沖下來,我們才散。小馬六叫他們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們吃虧沒有家伙,專仗著磚頭哪行!小馬六要玩完。”

“四爺呢?”我問。

“沒看見。”他咬著嘴唇想了想,“哼,事鬧得不?。∫悄玫脑捬剑瑴时J悄盟臓?,他是頭目??梢矂e說,四爺并不傻,別看他年青。小馬六要玩完,四爺也許不能?!?

“也沒看見二爺?”

“他昨天就沒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這兒藏兩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李——當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生,五個車夫。

王五看著紙上那些字,只認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著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游街示眾。

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石子曬得燙腳,街上可是還擠滿了人。一輛敞車上坐著兩個人,手在背后捆著。土黃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著,刀光在陽光下發著冷氣。車越走越近了,兩個白招子隨著車輕輕的顫動。前面坐著的那個,閉著眼,額上有點汗,嘴唇微動,像是禱告呢。離我不遠,他在我頭前坐著擺動過去。我的淚迷住了我的心。等車過去半天,我才醒了過來,一直跟著車走到行刑場。他一路上連頭也沒抬一次。

他的眉皺著點,嘴微張著,胸上汪著血,好像死的時候還正在禱告。我收了他的尸。

過了幾個月,我在上海遇見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過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聲。

“?。俊彼坪跏芰艘惑@?!皣I,你?我當是老二復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聲調,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著的黑李替我叫了一聲。

白李顯著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們倆并沒說多少話,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談。只記得他的這么兩句:

“老二大概是進了天堂,他在那里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

【眼鏡】

鏡子真臟,往外凸著,上面凈是一圈一圈的紋,膩著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著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著,扔在地上。從車廂里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

宋修身雖然是學著科學,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么科學科舉的那一套。他相信飯館里蒼蠅都是消過毒的,所以吃芝麻醬拌面的時候不勞手揮目送的瞎講究。他有對兒近視眼,也有對兒近視鏡。可是他除非讀書的時候不戴上它們。據老說法:越戴鏡子眼越壞。他信這個。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參觀運動會的時候,他的鏡子是在手里拿著。即使什么也看不見,而且腦袋常常的發暈,那也活該。

他正往學校里走。溜著墻根,省得碰著人;不過有時候踩著狗腿。這回,眼鏡盒子是卷在兩本厚科學雜志里。他準知道這個辦法不保險,所以走幾步,站住摸一摸。把鏡子丟了,上堂聽課才叫抓瞎。況且自己的財力又不充足,買對眼鏡說不定就會破產。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里,可是身上各處的口袋都沒有空地方:筆記本,手絹,鉛筆,橡皮,兩個小瓶,一塊吃剩下的燒餅,都占住了地盤。還是這么拿著吧,小心一點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的。

一拐彎,碰上了個同學。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應。站住說了幾句。來了輛汽車,他本能的往里手一躲,本來沒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濟,得特別的留神,于是把鼻子按在墻上。汽車和朋友都過去了,他緊趕了幾步,怕是遲到。走到了校門,一摸,眼鏡盒子沒啦!登時頭上見了汗。抹回頭去找,哪里有個影兒。拐彎的地方,老放著幾輛洋車。問拉車的,他們都沒看見,好像他們也都是近視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門,只摸了兩手的土。心里算是別扭透了!掏出那塊干燒餅狠命的摔在校門上,假如口袋里沒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個臭同學?假如不躲那輛闖喪的汽車?巧!越巧心里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車夫拾了去,瞪著眼不給,什么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東西會連告訴一聲都不告訴,而撿起放在自己的袋里?一對近視鏡有什么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墻上的時候,眼鏡盒子落在墻根。車夫王四看見了。

王四本想告訴一聲,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頭老溜墻根,沒坐過一回車。話到了嘴邊,又回去了。汽車剛拐過去,他順手撿起盒子,放在腰中。

當著別的車夫,不便細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見宋修身回來了,滿頭是汗,怪可憐的。很想拿出來還給他??墒莿e人都說沒看見,自己要是招認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況且給他也是白給,他還能給點報酬?白叫他拿去,而且還得叫朋友們奚落一場——喝,拾了東西連一聲都不出,怕我們搶你的?喝,拾了又白給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說沒看見。拾了就是拾了,活該。學生反正比拉車的闊。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車來,搭訕著說,“別這兒耗著啦,東邊去擱會兒。”心里可是說,“今兒個咱算票不了啦,連盒子帶鏡子還不賣個塊兒八七的?!”到了個僻靜地方,放下車,把盒子掏出來。

好破的盒子,大概換洋火也就是換上一小包。盒子上面的布全磨沒了,倒好,油汪汪的,上邊還好像粘著點柿子汁兒。打開,眼鏡框子還不壞,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歡細鐵絲似的那路鏡框,看見戴稀軟活軟的鏡框的人,他連“車”也不問一聲。用手彈了彈耳插子,不像是鐵的,可也不是木頭的——許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鏡子真臟,往外凸著,上面凈是一圈一圈的紋,膩著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著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著,扔在地上。從車廂里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連哈了四次氣,鏡子才有個樣兒;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干凈。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個小頭小臉的人?!百u不出去,連自己戴著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點失望。可是繼而一想:拉車戴眼鏡,不大像樣兒;再說,怎能賣不出去呢?

拉著車,找著一個破貨攤?!?,賣給你這個。”

“不要。”擺攤的人——一個紅鼻子黃眼的家伙——連看也沒看,雖然他的攤上有許多眼鏡,而且有老式繡花的鏡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連“媽的真和氣!”都沒說出聲來。

又遇上個挑筐買賣破爛的,“!賣給你這個,玳??蜃?!”

“沒見過這樣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干脆要多少錢?”

“干脆你給多少?”王四把鏡子遞過去。

“二十子兒?!?

“什么?”王四把鏡子搶回來。

“給的不少。平光好賣,老花鏡也好賣;這是近視鏡??蜃邮腔瘜W的,說不定挑來挑去就弄碎了;白賠二十枚?!?

王四的心涼了,可是還不肯賣;二十子?早知道還送給那個溜墻根的學生呢!

不賣了,他決定第二天把鏡子送歸原主;也許倒能得幾毛錢的報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車放在拐彎的地方。學校打了鐘,溜墻根的近視眼還沒來。一直等到十點多,還是沒他的影兒。拉了趟買賣,約摸有十二點多了,又特意放回來。學生下了課,只是不見那個近視眼。

宋修身沒來上課。

眼鏡丟了以后,他來到教室里。雖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還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課,他的腦袋直抽著疼。他越發心里堵得慌。第二堂是算術習題。他把眼差不多貼在紙上,算了兩三個題,他的心口直發癢,腦門非常的熱。他好像把自己丟失了。平日最歡喜算術,現在他看著那些字碼心里起急。心中熟記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點新東西——眼鏡,汽車,車夫。公式和懊惱攙雜在一塊,把最喜愛的一門功課變成了最討厭的一些氣人的東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課室里,他想跑到空曠的地方去嚷一頓才痛快。平日所不愛想的事,例如生命觀等,這時候都在心中冒出來。一個破近視鏡,拾去有什么用?可是竟自拾去!經濟的壓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個車夫。雖然想到這個,心中究竟是難過。今天的功課交不上。明天當然還是頭疼。配鏡子去,作不到。學期開始的時候,只由家中拿來七十幾塊錢,下倆月的飯費還沒有著落。家中打的糧不少,可是賣不出去。想到了父親,哥哥,一天到頭受苦受累,糧可是賣不出去。平日他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也不肯想這些問題;今天,算術的公式好像給它們勻出來點地方。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他頭一次覺得生命沒著落,好像一切穩定的東西都隨著眼鏡丟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學,也想不出繼續求學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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