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趕集(13)
-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
- 老舍
- 4985字
- 2018-02-01 10:19:15
我們笑開了。
過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來了。我會看,每逢他的腦門發暗,必定是有心事。每逢有心事,我倆必喝上半斤蓮花白。我趕緊把酒預備好,因為他的腦門不大亮嗎。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點哆嗦。這個人的心里存不住事。遇上點事,他極想鎮定,可是臉上還泄露出來。他太厚道。
“我剛從她那兒來,”他笑著,笑得無聊;可還是真的笑,因是要對個好友道出胸中的悶氣。這個人若沒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并不催促他;我倆說話用不著忙,感情都在話中間那些空子里流露出來呢。彼此對看著,一齊微笑,神氣和默中的領悟,都比言語更有分量。要不怎么白李一見我倆喝酒就叫我們“一對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鬧了一場,”他說。我明白這個“好”字——第一他不愿說兄弟間吵了架,第二不愿只說弟弟不對,即使弟弟真是不對。這個字帶出不愿說而又不能不說的曲折。“因為她。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那天不是告訴你,我讓了嗎?我是居心無愧之好,她可出了花樣。她以為我是故意羞辱她。你說對了,我不是現代人,我把戀愛看成該怎樣就怎樣的事,敢情人家女子愿意‘大家’在后面追隨著。她恨上了我。這么報復一下——我放棄了她,她斷絕了老四。老四當然跟我鬧了。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請罪。她罵我一頓,出出氣,或者還能和老四言歸于好。我這么希望。哼,她沒罵我。她還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這個,我不能干,我并沒這么明對她講,我上這兒跟你說說。我不干,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老四就得再跟我鬧。”
“沒辦法!”我替他補上這一小句。待了會兒,“我找老四一趟,解釋一下?”
“也好。”他端著酒盅愣了會兒,“也許沒用。反正我不再和她來往。老四再跟我鬧呢,我不言語就是了。”
我們倆又談了些別的,他說這幾天正研究宗教。我知道他的讀書全憑興之所至,決不因為談到宗教而想他有點厭世,或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變動。
哥哥走,弟弟來了。白李不常上我這兒來,這大概是有事。他在大學還沒畢業,可是看起來比黑李精明著許多。他這個人,叫你一看,你就覺得他應當到處作領袖。每一句話,他不是領導著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綁在斷頭臺上。他沒有客氣話,和他哥正相反。
我對他也不便太客氣了,省得他說我是“糟蛋”。
“老二當然來過了?”他問;黑李是大排行行二。“也當然跟你談到我們的事?”我自然不便急于回答,因為有兩個“當然”在這里。果然,沒等我回答,他說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題發揮?”
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真要那個女玩藝?”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樣,只是黑李的向來不帶著這不屑于對我笑的勁兒。“我專為和老二搗亂,才和她來往;不然,誰有工夫招呼她?男與女的關系,從根兒上說,還不是獸欲的關聯?為這個,我何必非她不行?老二以為這個獸欲的關系應當叫作神圣的,所以他鄭重的向她磕頭,及至磕了一鼻子灰,又以為我也應當去磕,對不起,我沒那個癮!”他哈哈的笑起來。
我沒笑,也不敢插嘴。我很留心聽他的話,更注意看他的臉。臉上處處像他哥哥,可是那股神氣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這個,使我忽而覺得是和一個頂熟識的人說話,忽而又像和個生人對坐著。我有點不舒坦——看著個熟識的面貌,而找不到那點看慣了的神氣。
“你看,我不磕頭;得機會就吻她一下。她喜歡這個,至少比受幾個頭更過癮。不過,這不是正筆。正文是這個,你想我應當老和二爺在一塊兒嗎?”
我當時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計劃;他有他的。頂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計劃?”我好容易想起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計劃,先不告訴你。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計劃了。”
“因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題發揮?”我覺得自己很聰明似的。
他笑著點了頭,沒說什么,好像準知道我還有一句呢。我確是有一句:“為什么不明說,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嗎?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說,我不行。我一說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淚。然后,又是那一套——母親去世的時候,說什么來著?不是說咱倆老得和美嗎?他必定說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著似的。還有一層,一聽說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產都給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當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別人的舉止,老假裝他明白我,其實他是個時代落伍者。這個時代是我的,用不著他來操心管我。”他的臉上忽然的很嚴重了。
看著他的臉,我心中慢慢的起了變化——白李不僅是看不起“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確是要樹立住自己。我也明白過來,他要是和黑李慢慢的商量,必定要費許多動感情的話,要講許多弟兄間的情義;即使他不講,黑李總要講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吵,省得拖泥帶水,他要一刀兩斷,各自奔前程。再說,慢慢的商議,老二決不肯干脆的答應。老四先吵嚷出來,老二若還不干,便是顯著要霸占弟弟的財產了。猜到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對老二去說?”
“一點不錯。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愿叫老二太難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說這末后的兩個字——弟兄。
我答應了給他辦。
“把話說得越堅決越好。二十年內,我倆不能作弟兄。”他停了一會兒,嘴角上擠出點笑來。“也給老二想了,頂好趕快結婚,生個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后,我當然也落伍了,那時候,假如還活著的話,好回家作叔叔。不過,告訴他,講戀愛的時候要多吻少磕頭,要死追,別死跪著。”他立起來,又想了想,“謝謝你呀”。他叫我明明的覺出來,這一句是特意為我說的,他并不負要說的責任。
為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給我預備好蓮花白。吃完喝完說完,無結果而散。至少有半個多月的工夫是這樣。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闖練闖練。可是臨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計劃?計劃?”他走過來,走過去,這么念道。眉上的黑痣夾陷在腦門的皺紋里,看著好似縮小了些。“什么計劃呢?你問問他,問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說,”我已經這么回答過五十多次了。
“不說便是有危險性!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從前他不這樣,就是近來和我吵。大概還是為那個女的!勸我結婚?沒結婚就鬧成這樣,還結婚!什么計劃呢?真!分家?他愛要什么拿什么好了。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雖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張。什么計劃呢?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必分家……”
這樣來回磨,一磨就是一點多鐘。他的小玩藝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課,打卦,測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沒能幫助他推測出老四的計劃,只添了不少小恐怖。這可并不是說,他顯著怎樣的慌張。不,他依舊是那么婆婆慢慢的。他的舉止動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無論心中怎著急,他的動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當作玩藝兒似的逗弄著。
我說老四的計劃是指著將來的事業而言,不是現在有什么具體的辦法。他搖頭。
就這么耽延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點理,“老四也不催我,顯然他說的是長久之計,不是馬上要干什么。”
他還是搖頭。
時間越長,他的故事越多。有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看見他進了禮拜堂。也許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會兒。他沒出來。不便再等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戀,弟兄不和,或者還有別的。只就我知道的這兩件事說,大概他已經支持不下去。他的動作仿佛是拿生命當作小玩藝,那正是因他對任何小事都要慎重的考慮。茶碗上的花紋擺不齊都覺得不舒服。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擺好,擺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禮拜堂去禱告,為是堅定良心。良心是古圣先賢給他制備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將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筆抹殺。結果,他“想”怎樣老不如“已是”怎樣來得現成,他不知怎樣才好。他大概是真愛她,可是為弟弟不能不放棄她,而且失戀是說不出口的。他常對我說,“咱們也坐一回飛機”。說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笑呢。
過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說一見面就得談老四,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都是這樣。這次他變了花樣,眼睛很亮,臉上有點極靜適的笑意,好像是又買著一冊善本的舊書。
“看見你了,”我先發了言。
他點了點頭,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頭次遇上,他總是說這句。對他講個鬧鬼的笑話,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辯論鬼的有無,他信那個故事,“說不定世上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據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沒有什么精到的見解。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該用腦子的時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樣的,”他說,“總是勸人為別人犧牲。”
“你不是已經犧牲了個愛人?”我愿多說些事實。
“那不算,那是消極的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點什么來。這十來天,我已經讀完‘四福音書’。我也想好了,我應當分擔老四的事,不應當只不準他離開我。你想想吧,設若他真是專為分家產,為什么不來跟我明說?”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這幾天我用心想過了,他必是真有個計劃,而且是有危險性的。所以他要一刀兩斷,以免連累了我。你以為他年青,一沖子性?他正是利用這個騙咱們;他實在是體諒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獨作獨當的去干。必定是這樣!我不能撒手他,我得為他犧牲!母親臨去世的時候——”他沒往下說,因為知道我已聽熟了那一套。
我真沒想到這一層。可是還不深信他的話;焉知他不是受了點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的發泄感情呢?
我決定去找白李,萬一黑李猜得不錯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話,可也不敢耍玄虛。
怎么找也找不到白李。學校,宿舍,圖書館,網球場,小飯鋪,都看到了,沒有他的影兒。和人們打聽,都說好幾天沒見著他。這又是白李之所以為白李;黑李要是離家幾天,連好朋友們他也要通知一聲。白李就這么人不知鬼不覺的不見了。我急出一個主意來——上“她”那里打聽打聽。
她也認識我,因為我常和黑李在一塊兒。她也好幾天沒見著白李。她似乎很不滿意李家兄弟,特別是對黑李。我和她打聽白李,她偏跟我談論黑李。我看出來,她確是注意——假如不是愛——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個標本。有比他強的呢,就把他免了職;始終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許就跟了他。這么一想,雖然只是一想,我就沒乘這個機會給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說應當這么辦,可是我太愛老李,總覺得他值得娶個天上的仙女。
從她那里出來,我心中打開了鼓。白李上哪兒去了呢?不能告訴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報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來占課測字。可是,不說吧,我心中又癢癢。干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書房外邊,聽見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高興的時候不哼唧著玩。可是平日他哼唧,不是詩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閨內,端的是玉無瑕”。這次的哼唧不是這些。我細聽了聽,他是練習圣詩呢。他沒有音樂的耳朵,無論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個味兒。他唱出的時候,自然也還是一個味兒。無論怎樣吧,反正我知道他現在是很高興。為什么事高興呢?
我進到屋中,他趕緊放下手中的圣詩集,非常的快活:“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剛走。跟我要了一千塊錢去。沒提分家的事,沒提!”
顯然他是沒問弟弟,那筆錢是干什么用。要不然他不能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動;好像即使弟弟有帶危險的計劃,自要不分家,便也沒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這點。
“禱告確是有效,”他鄭重的說,“這幾天我天天禱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錢都扔了,反正我還落下個弟弟!”
我提議喝我們照例的一壺蓮花白。他笑著搖搖頭:“你喝吧,我陪著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沒喝,也沒敢告訴他,我怎么各處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來了,何必再說?可是我又提起“她”來。他連接碴兒也沒接,只笑了笑。
對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沒什么可說的了。他給我講了些圣經上的故事。我一面聽著,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對弟弟與愛人所取的態度似乎有點不大對;可是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還是這樣。
又過了四五天,這點事還在我心中懸著。有一天晚上,王五來了。他是在李家拉車,已經有四年了。
王五是個誠實可靠的人,三十多歲,頭上有塊疤——據說是小時候被驢給啃了一口。除了有時候愛喝口酒,他沒有別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點,頭上的疤都有點發紅。
“干嗎來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錯,每逢我由李家回來得晚些,他總張羅把我拉回來,我自然也老給他點酒錢。
“來看看你,”說著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來告訴我點什么。“剛沏上的茶,來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還真有點渴!”
我給了他支煙卷,給他提了個頭兒:“有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