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趕集(15)
- 老舍短篇小說集(套裝共3冊)
- 老舍
- 4805字
- 2018-02-01 10:19:15
長極了的一點鐘,好容易才過去。下課的鐘聲好像不和平日一樣,好像有點特別的聲調,是一種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氣引著他走出校門;第三堂不上了,也沒去請假。他就沒想到還有什么第三堂,什么請假的規則。
溜著墻根,他什么也沒想,又像想著點什么。到了拐彎的地方,他想起眼鏡。幾個車夫在那兒說話呢,他想再過去問問他們,可是低著頭走了過去。
第二天,他沒去上課。
王四沒有等到那個近視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車箱里——那里有那個破眼鏡盒子。不知道為什么老忘不了它。
將要收車的時候,小趙來了。小趙家里開著個小雜貨鋪,可是他不大管鋪子里的事。他的父親很希望他能管點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錢;兒子還不如伙計可靠呢。小趙的父親每逢行個人情,或到廟里燒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在小攤兒上買的。大鋪戶的掌柜和先生們都戴平光的眼鏡,以便在戲館中,廟會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鋪掌柜也不能落伍。小趙并不希望他父親一病身亡,雖然死了也并沒大關系。假如父親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樣表示出他變成了正式的掌柜,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買的眼鏡,價值不限于八毛。那是掌權立業,袋中老帶著幾塊現洋的象征。
他常和王四們在一塊兒。每逢由小鋪摸出幾毛來,他便和王四們押個寶,或者有時候也去逛個土窯子。車夫們都管他叫“小趙”,除非賭急紅了臉才稱呼他“少掌柜”,而在這種爭斗的時節,他自己也開始覺到身分。平日,他沒有什么脾氣,對王四們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莊?”小趙叫他們看了看手中的紅而臟的毛票,然后掏出煙卷,吸著。
王四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就著小趙的火兒吸著。
大家都蹲在車后面。
不大一會兒,王四那點銅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腦袋上的筋全不服氣的漲起來。想往回撈一撈——“,紅眼,借給我幾個子兒!”
紅眼把手中的銅子押上,押了五道;手中既空,自然不便再回答什么,擠著紅眼專等看骰子。
王四想不出招兒來。賭氣子立起來,向四外看了看,看有巡警往這里來沒有。雖然自己是輸了,可是巡警要抓的話,他也跑不了。
小趙贏了,問大家還接著干不。大家還愿意干,可是小趙得借給他們資本。小趙滿手是土,把銅子和毛票一齊放在腰里:“別套著爛,要干,拿錢。”
大家快要稱呼他“少掌柜”了。賣燒白薯的李六過來了。“每人一塊,趙掌柜的給錢!”小趙要宴請眾朋友。“這還不離,小趙!”大家圍上了白薯挑子。王四也弄了塊,深呼吸的吃著。
吃完白薯,王四想起來了:“小趙,給你這個。”從車箱里把眼鏡找出來:“別看盒子破,里面有好玩藝兒。”
小趙一見眼鏡,“掌柜的”在心中放大起來;把沒吃完的白薯扔在地上,請了野狗的客。果然是體面的鏡子,比父親的還好。戴上試試。不行,“這是近視鏡,戴上發暈!”
“戴慣就好了,”王四笑著說。
“戴慣?為戴它,還得變成近視眼?”小趙覺得不上算,可是又真愛眼鏡。試著走了幾步。然后,摘下來,看看大家。大家都覺得戴上鏡子確是體面。王四領著頭說:
“真有個樣兒!”
“就是發暈呢!”小趙還不肯撒手它。
“戴慣就好了!”王四覺得只有這一句還像話。
小趙又戴上鏡子,看了看天。“不行,還是發暈!”
“你拿著吧,拿著吧。”王四透著很“自己”。“送給你的,我拿著沒用。拿著吧,等過二年,你的眼神不這么足了,再戴也就合適了。”
“送給我的?”小趙釘了一句。“真的?操!換個盒子還得好幾毛!”
“真送給你,我拿著沒用;賣,也不過賣個塊兒八七的!”王四更顯著“自己”了。
“等我數數,”小趙把毛票都掏出來,給了李六白薯錢。“還有六毛,才他媽的贏了兩毛!”
“你還有銅子呢!”有人提醒他一聲。
“至多也就有一毛來錢的銅子,”小趙可是沒往外掏它們,大家也不就深信他的話。小趙可是并不因為贏得少而不高興;他的確很歡喜。往常,他每耍必輸。輸幾毛原不算什么,不過被大家拿他當“大頭”,有些難堪。今天總算恢復了名譽,雖然連銅子算上才三毛來錢——也許是三毛多,銅子的分量怪沉的嗎。“王四,我也不白要你的。看見沒?有六毛。你三毛,我三毛,像回事兒不像?”
王四沒想到他能給三毛。他既然開通,不妨再擠一下:“把銅子再掏出點來,反正是贏去的。”
“吹!吉祥錢,腰里帶著好。明兒個還得跟你們干呢!”小趙覺得明天再來,一定還要贏的。這兩天運氣必是不壞。
“好啦,三毛。三毛買那么好的鏡子!”王四把票子接過來。放在貼肉的小兜里。
“你不是說送給我嗎?這小子!”
“好啦,好啦,朋友們過得多,不在乎這個。”
小趙把眼鏡放在盒子里,走開。“明兒再干!”走了幾步,又把盒子打開。回頭看了看,拉車的們并沒把眼看著他。把鏡子又戴上,眼前成了模糊的一片。可是不肯馬上摘下來——戴慣就好了。他覺得王四的話有理。有眼鏡不戴,心中難過。況且掌柜們都必須戴鏡子的。眼鏡,手表,再安上一個金門牙;南崗子的小鳳要不跟我才怪呢!
剛一拐彎,猛的聽見一聲喇叭。他看不清,不知往哪面兒躲。他急于摘鏡子……
學校附近,這些日子了,不見了溜墻根的近視學生,不見了小趙,不見了王四。“王四這些日子老在南城擱車,”李六告訴大家。
【鐵牛和病鴨】
王明遠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校里他是“鐵牛”。好像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家伙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吃石頭罷了;真要吃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王明遠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校里他是“鐵牛”。好像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家伙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吃石頭罷了;真要吃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他的渾身上下,看哪兒有哪兒,整像匹名馬。他可比名馬還潑辣一些,既不嬌貴,又沒脾氣。一年到頭,他老笑著。兩排牙,齊整潔白,像個小孩兒的。可是由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的嘴動得那么有力量,你會承認這兩排牙,看著那么白嫩好玩,實在能啃碎石頭子兒。
認識他的人們都知道這么一句——老王也得咧嘴。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鐵牛幾乎不懂什么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別人就不用想干了。
鐵牛不念《紅樓夢》——“受不了那套妞兒氣!”他永遠不鬧小脾氣,真的。“看看這個,”他把袖子摟到肘部,敲著筋粗肉滿的胳臂,“這么粗的小棒錘,還鬧小性,羞不羞?”順勢砸自己的胸口兩拳,咚咚的響。
他有個志愿,要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作點對別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鑼鼓喧天,也不殺人流血。
由他的談吐舉動上看,誰也看不出他曾留過洋,念過整本的洋書,他說話的時候永不夾雜著洋字。他看見洋餐就撓頭,雖然請他吃,他也吃得不比別人少。不服洋服,不會跳舞,不因為街上臟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吃美國橘子。總而言之,他既不鬧中國脾氣,也不鬧外國脾氣。比如看電影,《火燒紅蓮寺》和《三劍客》,對他,并沒有多少分別。除了“妞兒氣”的片子,都“不壞”。
他是學農的。這與他那個“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頗有關系。他的態度大致是這樣:無論政治上怎樣革命,人反正得吃飯。農業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對人們用農學上的專名詞;他研究的是農業,所以心中想的是農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與農民的生活聯成一氣。他不自居為學者。遇上好轉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話:“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說起?”《水滸傳》是他的“文學”。
自從留學回來,他就在一個官辦的農場作選種的研究與試驗。這個農場的成立,本是由幾個開明官兒偶然靈機一動,想要關心民瘼,所以經費永遠沒有一定的著落。場長呢,是照例每七八個月換一位,好像場長的來去與氣候有關系似的。這些來來往往的場長們,人物不同,可是風格極相似,頗似秀才們作的八股兒。他們都是咧著嘴來,咧著嘴去,設若不是“場長”二字在履歷上有點作用,他們似乎還應當痛哭一番。場長既是來熬資格,自然還有愿在他們手下熬更小一些資格的人。所以農場雖成立多年,農場試驗可并沒有作過。要是有的話,就是鐵牛自己那點事兒。
為他,這個農場在用人上開了個官界所不許的例子——場長到任,照例不撤換鐵牛。這已有五六年的樣子了。
鐵牛不大記得場長們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樣央告場長。在他心中,場長,不管姓甚名誰,是必須央告的。“我的試驗需要長的時間。我愛我的工作。能不撤換我,是感激不盡的!請看看我的工作來,請來看看!”場長當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經費的困難;鐵牛請場長放心,“減薪我也樂意干,我愛這個工作!”場長手下的人怎么安置呢?鐵牛也有辦法:“只要準我在這兒工作,名義倒不拘。”薪水真減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頗高興。
可有一回,他幾乎落了淚。場長無論如何非撤他不可。可是頭天免了職,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試驗,并且拉著場長去看他的工作:“場長,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績;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請準我上這里作試驗好了,什么我也不要。到別處去,我得從頭另作,前功盡棄。況且我和這個地方有了感情,這里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腳。我永不對它們發脾氣,它們也老愛我。這些標本,這些儀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著,眼角里有個淚珠。耶穌收稅吏作門徒[10]必是真事,要不然場長怎會心一軟,又留下了鐵牛呢?
從此以后,他的地位穩固多了,雖然每次減薪,他還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錢都減了去,反正你減不去鐵牛!”他對知己的朋友總這樣說。
他雖不記得場長們的姓名,他們可是記住了他的。在他們天良偶爾發現的時候,他們便想起鐵牛。因此,很有幾位場長在高升了之后,偶爾憑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鐵牛一下,向他打個招呼。鐵牛對這種“抬愛”老回答這么一句:“謝謝善意,可是我愛我的工作,這是我的命!”他不能離開那個農場,正像小孩離不開母親。
為維持農場的存在,總得作點什么給人們瞧瞧,所以每年必開一次農品展覽會。職員們在開會以前,對鐵牛特別的和氣。“王先生,多偏勞!開完會請你吃飯!”吃飯不吃飯,鐵牛倒不在乎;這是和農民與社會接觸的好機會。他忙開了:征集,編制,陳列,講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職員在旁邊看著,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過來指摘出點毛病,以便表示他們雖沒動手,可是眼睛沒閑著。鐵牛一邊擦汗一邊道歉:“幸虧你告訴我!幸虧你告訴我!”對于來參觀的農民,他只恨長著一張嘴,沒法兒給人人掰開揉碎的講。
有長官們坐在中間,好像兔兒爺攤子的開會紀念相片里,十回有九回沒鐵牛。他顧不得照相。這一點,有些職員實在是佩服了他。所以會開完了,總有幾位過來招呼一聲:“你可真累了,這兩天!”鐵牛笑得像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才開一次會,還能說累?”
因此,好朋友有時候對他說,“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
他笑著,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賣點力氣,好在身體棒。”他又摟起袖子來,展覽他的胳臂。他決聽不出朋友那句話是有不滿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話永遠是從正面說,所以想不到別人會說偏鋒話。有的時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給他解釋一下,他這才聽明白。可是“誰有工夫想那么些個彎子!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放在枕頭上,就睡得像個球;要是心中老繞彎兒,怎能睡得著?人就仗著身體棒;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笑開了。
鐵牛的同學李文也是個學農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們封為“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晶,袋中老帶著點“補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吃飯先嘆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學,而且深信改良農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別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伙。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于是他不能繼續工作。世界上好像沒有給他預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東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于是他的腦中轉開了螺絲:什么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才沒有把門關嚴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復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