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刑人爾依(8)
- 行刑人爾依(阿來中短篇小說集)
- 阿來
- 5009字
- 2017-09-07 10:10:50
食譜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鮮的羊肋;
和新鮮羊肋同一出處的腸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腸子里,一圈圈有點像是要人命的絞索;
奶酪;
獐子肝;
羌活花餡的包子;
酒兩種,一種加蜂蜜,一種加熊油。
爾依戰戰兢兢上了樓,看到豐盛的食品就把恐懼給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幾口酒,幸福的感覺就一陣又一陣向著腦門子沖擊。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說了他什么好話,還好,他沒有問有什么好運氣在前面等著。他甚至想到父親聽到自己的兒子與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會大吃一驚。吃驚得連胡子都豎立起來。他聽見土司對喇嘛說:“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爾依本來想說:“我的腦子正在動著呢。”但嘴里實在是堵了太多東西。土司把生肝遞到喇嘛面前,貢布說:“不,嚼這東西會叫人覺得是在咬自己的舌頭。”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后來,喇嘛對爾依說:“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顧我。”
爾依就暈乎乎下樓去了。
喇嘛對土司說:“你能叫崗格來見上一面嗎?”
立即,崗格就被人叫來了。貢布仁欽問:“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厲害,是因為害怕還是年邁?”
崗格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就說:“我沒有把剩下的舌頭藏好,剛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為一個披袈裟的人,我要對你說我原諒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過的。”
崗格大張開沒牙的口,望著土司。土司說:“想看這個家伙的舌頭第二次受刑嗎?”
老崗格一下就撲到地上,把額頭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貢布仁欽說:“看吧,你要這樣的喇嘛做什么,多養些狗就是了。”
土司說:“你罵吧,我不會發火的,因為你是正確的,因為以后你就沒有機會了。”
貢布仁欽說:“你會害怕我的筆。”
土司說:“你的筆寫下的東西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沒有話了,我的舌頭已經沒有了。”
行刑的時候,爾依臉色大變。土司說,爾依動手吧,慈悲的喇嘛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舌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舌頭實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舌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里才弄了出來。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吃的生肝一樣一塌糊涂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藥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干,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里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里搬到屋里來。他沒有想到那里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么多東西。罌粟種下去后,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衣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復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忘記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體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朧的晚上全部出現在面前。爾依并不害怕。搬運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懸掛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掛上杉樹桿子,衣服就掛在上面,和掛干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掛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并不熟悉他們——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淡淡血跡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脫了個一干二凈。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衣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處死的。這個人死時并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不起那樣的狂怒沖擊,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看鎖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會跑出房間來。好啊,他說,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他擺脫了那些衣服,那些過去的亡靈。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熱愛的人大張著嘴巴,好讓自己把刀伸進去,不是把舌頭割掉,而是攪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顫抖了。攪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奮力吐出來的。現在,他把手舉在眼前,看見它已經不抖了。他想自己當時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懼。手邊沒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給自己的一串念珠。爾依又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滿是腐蝕著的銅啦銀子啦略帶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飾和珠寶里,爾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時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軟布輕輕抹去灰塵,念珠立即就光可鑒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變成好多個了,小,但卻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掛上脖子,卻沒有那些衣服那樣憤怒與恐懼,只是一種很清涼的感覺,像是掛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哭了。哭聲嗚嗚地穿過房間,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給他兩匹馬,一匹馬馱了日用的東西,一匹馬馱著昏昏沉沉的貢布仁欽,送到山上的洞里。臨行前,土司說:“貢布仁欽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遠是他的下人。”
爾依說:“是,老爺。”貢布仁欽很虛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對再次失去舌頭的人說:“或許今后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再見吧。”
貢布仁欽抬頭望望遠處青碧的山峰,用腳一踢馬的肚子,馬就踢踢踏踏邁開步子馱著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滿是雕花窗欞的高大的赭色石墻和寺廟的金色房頂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彎下腰,伏在馬背上,滿臉痛苦萬狀。爾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這雙手給他的。但他對一切又有什么辦法呢?于是,他就對馬背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人說,你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的。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艱難地笑笑,爾依突然覺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覺得貢布仁欽是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爾依說,我懂得你想說的話。貢布仁欽臉上換了種表情。爾依說,你是說我們不是一種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爾依還說,我不會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貢布仁欽把眼睛瞇起來望著很遠的地方。
爾依說,你是說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覺得你是。你說我想討好你,我不會的。我割了你的舌頭,我父親還割過一次。真有意思。
爾依覺得自己把他要說的話都理解對了。不然的話,他不會把臉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的。現在,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只用眼睛望著遠方。遠方,陽光在綠色的山谷里像一層薄薄的霧氣,上面是翠綠的樹林,再上面是從草甸里升起來的青色巖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頭盔一樣的千年冰雪。貢布仁欽總是喜歡這樣望著遠處,好像他能見到比別人更多的什么東西似的。行刑人總覺得兩個人應該是比較平等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產生了這樣感覺。但兩次失去舌頭的家伙還是高高在上,雖然被放逐了還是那樣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爾依像侍奉一個主子的奴才那樣,在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做下馬的梯子。但他卻從馬的另一邊下去了。爾依對他說,從那邊下馬是沒有規矩的,你不知道這樣會帶走好運氣嗎?
他的雙眼盯著爾依又說話了。他是說,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守什么規矩?我還害怕什么壞運氣嗎?
爾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貢布仁欽也想笑笑。但一動嘴,臉上現出的卻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爾依聽到山洞深處傳來流水的聲音。悠遠而又明亮。他在洞里為喇嘛安頓東西的時候,喇嘛就往洞的深處走去。出來時,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壺水遞到爾依手上。爾依喝了一口,立時就覺得口里的舌頭和牙齒都不在了,水實在是太冰了。貢布接過水,灌了滿口,噙了好久,和著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來。爾依再次從他手里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針刺一般的感覺過去,水慢慢溫暖,慢慢地,一種甘甜就充滿嘴巴,甚至到身體的別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兩個人都在山洞前的樹陰里坐下。貢布又去望遠方那些一成不變的景色。爾依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傾訴的欲望。他說,看吧,我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話卻是,看吧,太陽快落山了。
爾依說,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說完,自己再想想,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沒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說他不怕殺人,不怕對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行刑人就是一種令人厭惡但又必需的存在。對現在這個爾依來說,對他周圍的人群來說,他們生下來的時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陰沉、孤獨、堅忍,使人受苦的同時也叫自己受苦,剝奪別人時也使自己被人剝奪。任何時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們的眼中都是和專門肢解死人身體的天葬師一樣。行刑人和天葬師卻彼此看不起對方。行刑人和天葬師都以各自在實踐中獲得的解剖學知識,調制出了各有所長的藥膏。天葬師的藥治風濕,行刑人的藥對各種傷口都有奇效。他們表示自己比對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對方來往。這樣,他們就更加孤獨。現在,爾依有了一個沒有舌頭的人做朋友,日子當然要比天葬師好過一些。大多數時候,貢布仁欽都只是靜靜傾聽。很少時候,他的眼睛才說這樣說沒有道理。但你要堅持他也并不反對。爾依說,他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這立即就受到了反駁。但爾依說,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貢布仁欽就拿出筆來,把爾依的話都記了下來。這下爾依心里輕快多了。當太陽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滿了涼風的時候,他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噩夢衣裳
兄弟戰爭一打三年沒有什么結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入贅白瑪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瑪土司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也就是說,今后的白瑪土司就是崗托土司的大少爺了。帕巴斯甲說,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個老婆和兩個兒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對方求和文書卻等來了參加婚禮的邀請。新郎還另外附一封信說,嫂子們和侄兒就托付給你了。當弟弟把兩個侄兒放了,送過臨時邊界,作為結婚禮物時,也捎去一封信,告訴新郎,原來的三個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給一個新近晉升的帶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區處吧。
那邊收到信后,一邊結婚,一邊就在準備一次猛烈的進攻。
兄弟戰爭的唯一結果就是把罌粟種子完全擴散出去了。崗托土司的每一次進攻就要大獲全勝的時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種子作為交換,招來了新的隊伍。那些生力軍武器落后,但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種子,總是拼死戰斗。三年戰斗的結果,罌粟花已經在所有土司領地上盛開了。現在,崗托土司如果發動新的進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別的人來替他打頭陣呢。看到罌粟花火一樣在別人領地上燃燒,看到鴉片能夠換回的東西越來越少。帕巴斯甲認為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哥哥造成的。一個有望空前強大的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現在,他該承受三年來首先由對方發起的進攻了。這次,對方的火力明顯的強大了。他們的子彈也一樣能把這邊在巖石旁,在樹叢后的槍手們像一個沉重的袋子一樣掀翻在地上。爾依就去看看那些人還在不在呼吸。行刑人這次不是帶著刑具,而是背著藥袋在硝煙里奔走。他給他們的傷口抹上藥膏,撒上藥粉,給那些叫痛苦擰歪的嘴里塞上一顆藥丸。他看見那些得到幫助的人對他露出的笑容和臨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樣。有個已不能說話的家伙終于開口時說:“我不叫你爾依了,叫你一個屬于醫生的名字吧。”
爾依說:“那樣,你就犯了律條,落在我的手上,我會把你弄得很痛的。還是叫我爾依,我喜歡人家叫我這個名字。”
晚上,一個摸黑偷襲的人給活捉了。爾依趕到之前,那個人已經吊在樹上,腳尖點著一個巨大的蟻巢。紅色的螞蟻們一串串地在俘虜身上巡行,很快散開到了四面八方。這個人很快變成了一個螞蟻包裹著的肉團。土司從帳篷里出來,說:“這個人不勞你動手,要你動手的是她!”
行刑人順著帕巴斯甲的鞭梢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
土司一直揚言要殺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動手了。大少爺的太太梳好了頭,一樣樣往頭上戴她的首飾。之后,就撣撣身上其實沒有的灰塵,從帳篷里走了出來。早上斜射的陽光從樹梢上下來,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她舉起手來,遮在很多皺紋的額頭上,這下她就可以看看遠處了。遠處有零星的槍聲在響著。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這山間早晨的寧靜。
她轉過臉來說:“弟弟,你可以叫爾依動手了。太陽再大,就要把我的臉曬黑,我已經老了,但是不能變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說:“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邊結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敵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兒子的母親。”
這時,風把那個正被螞蟻吞噬的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吹過來。她把臉轉向爾依問:“我也會發出這樣的氣味嗎?”
爾依只是叫了一聲太太。
女人又問:“就是這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