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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行刑人爾依(9)

土司說:“不,我想給哥哥一個救你的機會。”

女人說:“他想的是報仇,而不是憐惜一個女人。你和他從一個母親身上出來,是一個男人的種子,你還不知道他嗎?”

土司對爾依說:“把她帶到河邊沒有樹林的草地上,叫那邊的人看見!”

太太往山下走去,邊走,邊對爾依說:“那邊的人會打死你,不害怕嗎?”

爾依沒有感到對方有什么動靜,卻知道自己這邊的槍口對在后腦勺上。這是爾依第一次對槍有直接的感覺,它不是灼熱的,而是涼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無法下墜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蕩蕩。他也知道,這東西一旦擊中你,那可比火還燙。爾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對準了她腦袋和后背的槍口遮住。太太立即就發覺了,說:“謝謝你。”太太又說,“事情完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賞你,夠你把一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風不斷輕輕地從河谷里往山上吹。爾依感到風不斷把太太身上散發出的香氣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邊,太太問:“你要把我綁起來?”

爾依說:“不綁的話,你會很難受的。”

當爾依把那個裝滿行刑工具的袋子打開時,太太再也不能鎮定了。她低聲啜泣起來。她說:“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蟲吃光。”

爾依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個尊貴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來說:“太太我要開始了,開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對準了太太的膝蓋。他必須按對待同時犯了很多種罪的人的刑罰來對待這個人,土司說,給她“最好的享受”。爾依知道這個女人是沒有罪的。二太太嫁給了帶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覺,她們活著,而這個人要死了。太太現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當爾依撩起她的長裙,刀尖帶著寒氣逼向她的膝蓋時,她竟然尖聲大叫起來。

爾依站起身來,說:“太太,這樣我們會沒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說:“我的裙子,奴才動了我的裙子!”

爾依想這倒好,這樣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說:“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蓋。”

太太哭道:“我是在為誰而受罪?!”

想來還沒有哪一個爾依在這樣的安靜美麗的地方對這樣一個女人用過刑吧。更為奇妙的是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但卻又能感到無數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太太又哭著問:“我是為什么受這個罪?!”

爾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知道再不動手,剛剛激起的那點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點像一彎新月的刀鉤住光滑的膝蓋,輕輕往上一提,連響聲都沒有聽到一點,那東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厲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輕輕哼了一聲,一歪頭昏了過去。那張歪在肩頭上的臉更加蒼白,因此顯得動人起來。剛才,這臉還泛著一點因為憤怒而起的潮紅,叫人不得不敬重;現在,卻又引起人深深的憐惜。爾依就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殺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爾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該從哪里下去,但那刀尖還是想要把衣服挑開,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準一點還是想看看貴婦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這樣,行刑人失去了實現他一生里唯一一次為受刑人犧牲的機會。對面山上的樹叢里一聲槍響。爾依看到女人的臉一下炸開。血肉飛濺起來的一瞬間,就像是罌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開放。槍聲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回蕩一陣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臉已經不復存在。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陣子,爾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聲槍響。突然,槍聲響起,不是一槍,而是像風暴一樣刮了起來。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卻沒有子彈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腦袋開花。他這才聽出來,是自己這一方對暗算了太太的家伙們開槍了。爾依這才爬到了樹叢里,兩只手抖得像兩只相互調情的鳥的翅膀。拿著刀的那只把沒有拿刀的那只劃傷了。在密集的槍聲里,他看著血滴在草上。槍聲停下時,血已經凝固了。

晚上,風吹動著森林,帳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夢見了太太長裙下的膝蓋。白皙,光潔,而且漸漸地如在手中,漸漸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溫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溫暖,但立即就是又熱又黏的血了。

在兩三條山谷里虛耗了幾個月槍彈,到了罌粟收獲的季節,大家不約而同退兵了。等到鴉片換回來茶、鹽、槍彈,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發動進攻的山口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兄弟戰爭又一次暫時停頓下來。

大片大片的雪從天空深處落下來,爾依終于打開鎖,走進了頭一次上了鎖就沒有開過的房間。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獨感消失了,覺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間。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東西和在人心頭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那些表情,那些心頭的隱痛,那些必須有的驕傲,都還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閃爍不定。人們快死的時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這些衣服的質地反射著窗外積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時候,爾依已經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這件衣服叫他渾身發熱,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寧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脫下來。衣服叫他覺得除了行刑人還有一個受刑人在,這就又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了——一個行刑人,一個受刑人,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正敞開口吮吸著飛雪的世界多么廣大。天上下著雪,爾依卻感到自己的臉像火烤著一樣。雪花飄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爾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個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會有這樣的一身輕松。這么一來,他就是個自由自在的獵人了。爾依在這個夜晚,穿著閃閃發光的錦緞衣服,口里吹出了許多種鳥語。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著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驚醒了。醒來的人都看見雪中一個步伐輕盈的幽靈。

第二天,他聽那么多人在議論一個幽靈,心里感到十分的快樂。

這個晚上,爾依又穿上了一個狂暴萬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誰詛咒過一樣,心中一下就騰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廣場上用了大力氣搖晃行刑柱,想把這個東西連根拔起。這也是一個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樣在廣場上咆哮。但沒有人來理他。土司在這個夜晚有他從哥哥那里搶過來的女人,困倦得連骨頭里都充滿了泡沫。何況,對一個幽靈,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人總是對付人的挑戰,而對幽靈保持足夠敬畏。白天,爾依又到廣場上來,聽到人們對幽靈的種種議論。使他失望的是,沒有人想到把幽靈和行刑人聯系在一起。人們說,崗格喇嘛逼走了敵手后,就沒有干過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時,魔鬼是不會如此囂張的。還有人進一步發揮說,是戰爭持續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爾依找來工具,把昨天晚上搖松動了的行刑柱加固。人們議論時,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聲。人們回過頭來,他就大笑起來。本來,他想那些人也會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過頭來看見是行刑人扶著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臉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爾依沒有適時收住笑聲,弄得那些人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而變得恐怖。爾依并不想使他們害怕,就從廣場上離開了。風卷動著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爾依不知不覺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蕭索的林中行走時,聽到自己腳步嚓嚓作響,感到自己真是一個幽靈。多少輩以來,行刑人其實就像是幽靈的,他們馴服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們需要的只是與過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爭。每一個爾依從小就聽上一個爾依說一個行刑人對世界不要希望過多。每一個爾依都被告知,人們總是在背后將你談論,大庭廣眾之中,卻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樣子。只是這個爾依因為一次戰爭,一個有些與眾不同的土司,一兩件比較特別的事情,產生了錯覺。他總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過飯的,我是和大少爺的太太在行刑時交談過的,就覺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飯,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所有的人交談。現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問,而是要告訴貢布仁欽一個決定。

貢布仁欽在山洞里燒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頭長發結成了許多小小的辮子。爾依說,山下在鬧幽靈。貢布仁欽端一碗茶給他,行刑人一口氣喝干了,說:“你相信有幽靈嗎?”

貢布搖搖頭。他的眼睛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幽靈,也沒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別名。

爾依說:“早知道你明白這么多事情,說什么我也不會把你的舌頭割掉。”

貢布仁欽笑了。

爾依又說:“我是一個行刑人,不是醫生,不想給人治傷了。行刑人從來就是像幽靈一樣,幽靈是不會給人治傷的。”

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我也是一個幽靈。

爾依從懷里掏出酒來,大喝了一口,趁那熱辣勁還沒有過去,提高了聲音說:“我們做個朋友吧!”

貢布仁欽沒有說話,拿過他的酒壺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給嗆住了,把頭埋在襠里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來時,爾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濕了。行刑人就說:“告訴你個秘密,他們真的看見了,那個幽靈就是我。”爾依講到死人衣服給人的奇異感覺時,貢布仁欽示意他等等,從洞里取來紙筆,這才叫他開講。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記在紙上。貢布仁欽打開一個黃綢包袱,里面有好幾疊紙,示意行刑人里面有一卷記的是他的事情。這時,天放晴了,一輪圓圓的月亮晃晃蕩蕩掛在天上。從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們心里一樣的東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動蕩著。爾依說,我知道狼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夜里嚎叫了。貢布仁欽就像狼一樣長叫了一聲。聲音遠遠地傳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遠遠近近的狼跟著嚎叫了。

臨行的時候,貢布仁欽寫下一張紙條叫他帶給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

信里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

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利。”

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

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為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

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外。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說:“其實我并不想穿。”聲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蕩。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為戰爭老不結束才出現的那兩個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么東西。”

用完刑,受刑人說:“怎么沒有,有。”

“告訴我是什么樣子。”

“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樣。”

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愿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

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家伙才有力氣跟他饒舌。回去時,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斗,四處走動,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陰濕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說,他們的師父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么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呢。兩個小喇嘛就抬著斗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為找不出一件稱心的衣服。他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猙獰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后總算找出來一件,里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凄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助父親殺過一個穿著這樣夸張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爾依還在想,她為了什么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水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也改變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于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臺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廟后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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